新網頁1

《周禮·春官·磬師》言及磬師之職，嘗云：「磬師掌教擊磬，擊編鍾。教縵樂、燕樂之鍾磬。凡祭祀，奏縵樂。」[①]至於何謂「縵樂」，鄭玄注曰：「杜子春讀縵為怠慢之慢。玄謂縵讀為縵錦之縵，謂雜聲之和樂者也。《學記》曰：『不學操縵，不能安弦。』」[②]對於鄭玄提供的兩種解釋，後人基本都接受鄭玄之說，而不以杜注為是。竊以為二說俱非，「縵樂」之「縵」當讀為緩慢之慢。

杜注不可從，是因為經文明言「縵樂」為祭祀時所奏，而祭祀之時怎麼可能演奏怠慢之樂呢？況且，《周禮·春官·大司樂》載：「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凶聲、慢聲。」鄭玄注曰：「慢聲，惰慢不恭。」[③]惰慢的「慢聲」既為大司樂所禁，自然不可能又為磬師所教。所以杜子春讀縵為怠慢之慢，顯然是不合適的。

至於鄭注不可從者，主要是因為在先秦典籍中，鄭玄及鄭玄注的信從者都沒有找不到什麼實例，能夠證明周之祭祀，確實可以演奏雜聲之和樂者。鄭玄將「縵樂」解釋為「雜聲」，唯一的根據是《禮記·學記》所謂：「不學操縵，不能安弦。」在鄭玄看來，「操縵，雜弄也。」[④]所以，「縵樂」當然也就是「雜樂」。不過，這裏的「縵」實際上指的也是曲調緩慢簡易之樂，經文說的不過是學習彈琴應先從緩慢簡易之樂入手而已。只有熟悉了各種緩慢簡易的曲調，才能進一步用琴弦彈奏出曲調急促複雜的音樂，此自然之理。鄭玄以「操縵」為「雜弄」，其實並不怎麼合適。

與杜注和鄭注相較，「縵樂」之「縵」當讀為緩慢之慢，信而有征。

關於周代宗廟祭祀之音曲調比較緩慢的特点，王國維早有精深的論述。在《觀堂集林·說周頌》中，王國維提出：「風、雅、頌之別，當於聲求之。」至於周頌之聲與風、雅的區別，王國維認為「就其著者言之，則頌之聲較風雅為緩」。王國維以周頌之聲「較風雅為緩」，其依據主要有四：第一，風詩、雅詩有韻，而周頌詩多無韻，「風雅所以有韻者，其聲促也，頌之所以多無韻者，其聲緩而失韻之用。」第二，風詩、雅詩皆分章，且後章句法多疊前章，而周頌詩則不然。周頌詩之所以不疊章，是因為「若聲過緩，則雖前後相疊，聽之亦與不疊同。」第三，較之風詩、雅詩，周頌詩之篇幅十分短小，「此亦當由聲緩之故。」第四，頌詩雖然短小，而所用之禮節則頗繁瑣，此亦可證明周頌詩所用音調必然十分舒緩、悠長。[⑤]王國維此論，在當時，主要還是依據周頌詩體的特點來立論。如今，他所提出的這一論斷又可以從新近出土的先秦文獻得到佐證。譬如，在上海博物館整理與刊行的戰國楚竹書《孔子詩論》中，我們就可以找到有力的證據。簡文第二支即云：

頌，旁德也，多言厚；其樂安而遲，其歌伸而引，其思深而遠。至矣！[⑥]

在這裏，簡文談到頌樂的特點是「其樂安而遲，其歌伸而引」，而頌樂在周代為宗廟之音，祭祀之樂，所以，說起來，周代宗廟祭祀音樂的主要特點不正就是曲調舒緩，或者說曲調緩慢而悠遠的嗎？[⑦]複據《禮記·樂記》之文，子夏嘗語魏文侯曰：「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是文鄭玄注曰：「趨數，讀為促速，聲之誤也。」孔穎達疏云:「衛音既促又速，使人意志煩勞也。」[⑧]由是而言，「趨數」之音既不用於周之祭祀，那麼，周室祭祀之音不就很自然的應當以曲調的舒緩而悠遠為是嗎？所以，《周禮》所謂：「凡祭祀，奏縵樂」之「縵樂」，蓋即指曲調舒緩而悠遠之樂。

不過，「縵樂」既然是曲調舒緩、緩慢之樂，為什麼不直接稱為「慢樂」呢？這一來是因為當時還有表示聲調惰慢不恭的「慢聲」一語，盖恐二者混淆，故不以慢樂為名。二來，稱「縵樂」也能說明周室祭祀音樂以曲調舒緩、悠遠見長的特點。依《說文》：「縵，繒無文也。從糹，曼聲。」此即縵之本義。其後引申，凡物無文亦可曰縵。如《左傳》成公五年文有「乘縵」，杜預注曰：「車無文。」[⑨]又，《漢書·食貨志上》有「縵田」，顏師古注曰：「縵田，謂不為甽者也。」[⑩]甽，溝渠也。溝渠，田之文也。故縵田者，田無文也。以此為例，則所謂「縵樂」，樂無文也。換言之，也就是說音樂本身在曲調上比較簡單，缺乏變化，不夠豐富。一段音樂，如果曲調變化較少，那麼，在同樣的時間內，與那些曲調變化繁富者相比，給人的感覺當然是曲調的演奏比較舒緩和悠長，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縵樂」名之以「縵」，一樣可以說明音樂曲調的緩慢，悠長。

現在回頭再說鄭玄注。鄭玄以「縵樂」為「雜聲」。可是，「縵」既然「無文」，鄭玄又怎麼能夠把「縵樂」說成是曲調駁雜，亦即有「文」的「雜聲」呢？可見，鄭玄以「縵樂」之「縵」為「縵錦之縵」，實際上，是先以「縵」為「錦」，複從「錦」字出發，將「縵」解釋為「雜」。其釋文增字解經，輾轉牽強，實際並不可從。後人雖複曲為之說，恐亦徒勞。要之，「縵樂」當即曲調舒緩、悠遠之樂。

註釋

[①] [清]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冊，卷46，頁1881－1885。

[②] 同注①，頁1882。

[③] 同注①，卷43，頁1792。

[④] [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中冊，卷36，頁963。

[⑤] 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冊，卷2，頁111－113。

[⑥] 廖名春：《上海博物館詩論簡校釋》，《中國哲學史》（京）2002年第1期，頁19。

[⑦] 王國維說頌聲較緩，如其文題所示，說的還只是《周頌》。至於《魯頌》和《商頌》，由於二者在詩體特點上與王國維在《說周頌》文中所述《周頌》的三個特點不符，因而其所用曲調恐怕與《周頌》的舒緩不同。上博簡簡文此處所言「其樂安而遲」的「頌」恐亦僅指《周頌》而言。

[⑧] 同注④，下冊，卷38，頁1016。

[⑨]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版，第2冊，頁823。

[⑩]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冊，卷24上，頁1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