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周濂溪對「乾元」本體宇宙論意義之解析 方世豪 (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研究生) 宋明理學家周濂溪如何說出一個存有論來?濂溪於《通書》誠上 第一云: 「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 ,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 濂溪一開始便以乾元來配合誠,由此而說出其學說之大綱。誠是 來自《中庸》之概念,據字源上之解釋,誠本是一道德之形容詞之一 ,指真實無妄,即我們日常所說之真誠。當濂溪說聖人之本時,明顯 見到不再是一般的德目,而是一道德本心之誠實地自己面對自己的意 思,如此才可以說是聖人之本。聖人之所以可以成為聖人就是靠此誠 ,故此誠就是指本心的意思。但是否就只是本心意義呢?似乎又不止 ,因為濂溪跟著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這個誠來 源自乾元,乾元之作為一個源頭、開始、唯一的地方,據中國哲學傳 統,這個就是天,即《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 「大哉乾元」大哉是讚詞,《易傳》乾彖曰:「大哉乾元,萬物 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 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 國咸寧。」首句就讚頌乾元,就是乾道變化之乾,乾代表首出,故《 易》以乾為首,元也是首,而且是一,所以乾元就是乾健之道。這個 乾健之道「乃統天」這個天不是天道之天,也不是一般自然意義天空 之天,這個天是承著上文所說萬物資始而來,故乾元所統之天當然不 是乾元自己,而是指萬物而言,所以這個天是天地之天,天地是總持 地說,萬物是散殊地說。乾元既是萬物之始,當然是統攝萬物,這便 是「乃統天」之意。王弼注易:「天也者,形之名也。」「形也者, 物之累也。」也是以物、形解天,既是形物則這個天是形而下之天, 是指形而下之形物,而統率萬物者為乾元,則乾元是形而上之乾健之 道。所謂「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好像是指雲雨這些自然現象之變化 ,事物於形而下之變化,便是現象之變化,這一切之變化,皆由乾元 之道來統運,但是這種統運,是一種創生式的統運,所以乾元之統不 是統其作為現象變化而解釋,不是統其物理變化,而是統其創生性之 變化,即是乾健之道,指一創造原理,而所指創造也不是現象,而是 指物之成物之創造,經此創造物才可成其為物,故亦曰創生原則。 「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這是就著乾卦卦爻 而說。乾卦之爻是以圖象形式象徵乾元之道,六爻是由初爻而上爻, 分為六位,這六位就是象徵了有始有終,這有始有終就是道之創生性 ,乘六龍即以龍喻爻,六龍即六爻,通過六爻而可御天,即透過道之 成始成終之創生性而可統御天地萬物,即天地萬物之可以成始成終必 須乾元以創生之,所以說可以統天,即統萬物。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乾道本身無所謂 變化,乾道本身乃一不變之永恆真理,乾道之變化實是指乾道流行而 引致物之成始成終,物之生成才見變化,故此乾道無變化,變化的只 是形物,但形物變化其最後根據在於一乾道,乾道是就著一創生原則 說,所以說「各正性命」即是乾道之作為一總原則,但當要表現成為 具體生活時,必定要落實各個個體生命,在各個體生命中成為各個體 之性,此落實是定其性命,不是經驗的學習,即《中庸》「天命之謂性」 。例如以上《詩經》之例子,「文王之德之純」文王之德就是文王之 有天命之性,而把此性表現出來,所以《詩經》以「維天之命,於穆 不已」來說文王之德說,由此可見天道即乾道之落實於人則表 現為德,這是所謂「分定」也。 「元、亨、利、貞」根據牟師之解釋: 「乾為萬物之始,故曰元。此元或始是價值觀念,不是時間觀念。 順時間追溯,無元無始。此惟以透顯創造性為始。眼前能透顯創造性 (真實生命),眼前即有始。故始是價值觀念,代表逆反之覺悟。不是 時間觀念,即不是順時變而拉長以求其始。有此善始,(故文言曰: 元者善之長),故能亨,亨是通。此通是內通。即,內在於此元而不 滯不礙之圓幾。有圓幾之通,故能利。此利是利刃之利,代表『向性 』。亨是內通,利即外通。外通而有向性,即能成萬物而各正性命, 此即所謂貞。至各正性命便是善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乾元 之始甚為重要。有善始,始有善終。善始以價值意義之元亨而定,善 終以各正性命之利貞而定。故元亨利貞本就是乾道變化之終始歷程。 」 「元亨利貞」就是「乾道變化」之過程,元亨是成始,利貞是成 終,元亨是價值上返本溯源,此是乾道。亨是通,即是乾道之通向人 心。利貞是價值上的成為貞定而有所外向,利貞即乾道落實於個體生 命而成其性命,成其性命即有所表現,有所落實,即是有所貞定,有 所指向,有所外通,此即是利貞。所以元亨是創生過程,利貞是終成 過程,此即由天命到具體生命過程之表述。這種表述方式宇宙論之意 味甚重,儒家思想之宇宙論本就是由此種方式表現,但說到底這種思 想如牟師所說自「始」「元」便是一價值觀念,故總其整體也就是一 道德實踐過程,人只要把其內在於人的道德本心,即人性處表現出來,實 踐出來,則乾道、天道便可以成始成終,所以這實在是一道德進 路所講的宇宙論。 先秦儒家道德形上學就是由此種方式建立,以致宋明諸儒也以此方式理解 ,周敦頤對此即能相應,而王弼為之作注則不甚相應了,王弼注云: 「乘變化而御大器,靜專動直,不失太和,豈非正性命之情者耶 ?」 即是說乾道本身是乘六爻之變化而駕御六龍之大器,即是說明乾道本 是萬物變化之根本,一切變化其背後都有一統一的乾道在。這個乾道 ,靜專動直,靜的表現時是專注的,而動的表現時是直往無前,則是 說乾道本身在變化時可以靜可以動,如此才有變化,這樣才不失為太 和,而不至流於一偏,一有所凝滯則失其乾道之本色而不能太和,故 曰:「乘變化而御大器,靜專動直,不失太和」。這三句用以解釋乾 道本身是可以的,但跟著說「豈非正性命之情者耶?」則於解釋「各 正性命」不甚恰當。這句如此解釋即是謂「這個乾道豈不就是能正性 命的實體嗎?」剛好把「各」字之意思略掉,「各正性命」各個具體 生命之各得其正,而不是說乾道自身。故此處未能扣緊成物之各正性 命說,所以牟師評其為「浮泛不切」。由於王弼對各正性命之了解不 切,「保合太和乃利貞」亦不切,所以《乾文言》云:「乾元者,始 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元亨利貞,依照上述,是乾道變化之 成始成終過程。而終成過程就是指乾道之落於具體生命而各正性命說 ,所以《乾文言》所說的「性情」是性命之性,就利貞而見性情之實 ,即性命之正之意。但王弼不了解此義而解為:「不為乾元,何能通 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是故始而亨者,必乾元也。利而 正者,必性情也。」王弼解「性情」為「性其情」,把性字作動詞用 ,這個詞很少如此用的,又說:「性主情,情從性」用主從關係說明 乾道之所以能「久行其正」,因乾元是主而可使本身為正,未就萬物 之各正性命說,所以王弼此解為浮泛不切。 以上所說並非隨意解說,因為就濂溪之解釋已與王弼十分不同, 且看濂溪《通書》誠上第一: 濂溪這裡就是解釋《易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乾道變化, 各正性命。」「元亨利貞」等句子,但可見濂溪取向與王弼不同,濂 溪一開始說已說明清楚正面地說是「誠」。《易傳》諸語皆誠為解釋 ,「乾元」是指誠之源,即是誠之作為創生原則,是成始的過程,自 然是源頭,「各正性命」是成終的過程,誠由此便成立於萬事萬物之中了。元亨是指 誠之通,利貞是指誠之復,總之,通篇是以誠來解釋,誠字本來就是 一實踐意義的字,當然不只是指表一乾元之道體,還指著心性之實踐 而說,但是由誠而說一乾元實體,則誠也是一乾道實體,故誠於此可 稱之為誠體。濂溪之誠體學說是其學說之基礎,誠既是本體也是活動 的,故誠是所謂即存有即活動,既是體,也是用,體用不離的。 《易傳》復卦彖曰:「復其見天地之心」此語是表示一逆覺之反 ,而見乾元之創生性,由逆覺之反悟而明表天地之心即是乾元之創始。 乾元有道體之意味,而此處言心,則表示一靈覺意義,是活動的心, 一念自覺,覺悟則有創造性、主宰性,成為一主體而不是客體,故指 出心則主體義強,故據此義而言以天地之心而見乾元之創造性。這個 意思正好配合濂溪的「誠之復」的意思,「誠之復」就是復其乾元之 本源,乾元之本來就是指這天地之心,故乾元是實體義,而心是活動 義。可見濂溪了解儒家之乾元與誠具有兩層意思,一作為存有意義的解 釋,一作為活動意義的解釋。故濂溪是於儒家本義有所相契的,不若王弼之不相契, 雖同是解釋《易傳》,王弼注「復其見天地之心」云: 「復者,反本之謂也。天地以本為心者也。凡動息則靜,靜非對 動者也。語息則默,默非對語者也。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 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 也。若其以有為心,則異類未獲具存矣。」 這注語雖然也是以反本解復,又說反本為心,但所謂本是由動息則默 、語息則默處說,最後是「寂然至無」,這種說法是道家形式之了解 ,不能是儒家正面肯定天地之心之了解。這種動息即是由有至無,即 以無為本,息是止息,動息是不動,則見天地之本,則這個本便是無 ,這種了解是道家方式的了解,只能說形式的意義,不能說出內容的 意義,但儒家之了解卻正是由正面肯定來說明天地之的創造性,就是 濂溪所說的誠體。 濂溪以乾元來說明誠體之存有論意義,便是因為誠體從作為天地萬物之根源來看,是對 天地萬物之本體及生成變化,作一根源性的解釋,所以稱此為本體宇宙論意義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