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第五章 劉蕺山的慎獨之學 一•引言 劉蕺山廿六歲師事湛甘泉學派之許敬菴,《年譜》載: 「許先生告之以存天理,遏人欲……自此勵志聖賢之學,謂入道莫如 敬,從整齊嚴肅入,自貌言之細,以主事為之著,念慮之微,隨處謹 凜,以致存理遏欲之教。每有私意起,必痛加省克。」(1) 「許先生論為學不在虛知,要歸實踐…先生(蕺山)得之猛省。」( 2) 蕺山自拜師即重省察克治之工夫,對於輕言本心之說皆不契。三十五 歲謁東林學派之高攀龍: 「先生(蕺山)方欲見涇陽,而涇陽已卒,乃造景逸先生,相與講正。 有問學三書:第一書論居方寸也;第二書論窮理也;第三書論儒釋異 同與主敬之功也。……自此益反躬近裡,從事治心之功。」(3)可 知蕺山自始即茲茲於存養及踐履之功,而不喜象山陽明之說。 《年譜》載: 「先生早年不喜象山陽明之學,曰:象山陽明直信本心以證聖,不喜 言克治邊事,則更不用學問思辨之功矣。其旨痛險絕,人苟即其說而 一再傳,終必弊矣。觀於慈湖龍溪可見,況後之人乎。」(4)蕺山 因深惡致良知說流於不務實踐,故另倡慎獨之學,重新強調踐履之重 要性。據《年譜》載,蕺山於四十八歲講學於解吟軒,始有慎獨之說 ;(5) 然徵諸蕺山與師友論學往還書信,卅六歲時之蕺山,已將慎 獨與克己之說雙提並論: 「聖學要旨攝入在克己,即大中之旨攝入在慎獨……周子學聖有要一 段亦最簡截,與克己慎獨之說相印證,此千古相傳心法也。」(6) 此書是蕺山最早提及慎獨工夫及其出處之文字,由此可知蕺山不喜陽 明致良知說,而於《大學》《中庸》尋得「慎獨」作為工夫論之楷模 ,終其一生,未有乖離。此書之受信人乃陸以建,陸「論學先提主腦 ,不喜言工夫邊事,一涉省察克治,必掃除之」(7),「有歸并一 路之說」(8),蕺山有《與以建二書》曰: 「……下學而上達,下學非只在灑掃應對小節,即未離乎形者皆是。 乃形之最易溺處。在方寸隱微中,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是 故君子即形色以求天性而致吾戒懼之功焉。在虞書所謂精一,在孔門 所謂克己,在易所謂洗心,在大中所謂慎獨,一也。……今世俗之弊 ,正在言復不言克,言藏密不言洗心,言中和不言慎獨……遂不免離 相求心,以空指道,以掃除一切為學,以不立文字,叢下即是性宗, 何怪異論之紛紛之也。」(9)此篇言聖學之路,在《虞書》為「惟 精惟一」、《論語》即「克己復禮」,《易傳》所謂「洗心」、《大 學》《中庸》之「慎獨」,皆係嚴謹之踐履工夫,此為蕺山一貫所宗 ;另外,他認為當時之弊,乃係只提立大本,致中和、言藏密、而不 注重踐履工夫,致有「以空指道」「掃除一切」,流於佛老之現象。 此時之蕺山對慎獨之主張,主要是聯絡於周濂溪主靜之說,以靜存說 慎獨,倡主靜立人極。蕺山於四十二歲時曰: 「聖學之要,只在慎獨。獨者,靜之神、動之机也。動而無妄曰靜, 慎之至也。是謂主靜立極。」(10)慎獨工夫與主靜立人極,實是同 一樣的工夫,又曰: 「問…如何用工夫?曰:其要只在慎獨。兼動靜否?曰:功夫只在靜 ,故云主靜立人極。」(11) 蕺山借周濂溪「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12)說慎 獨,實係想帶出「靜存之外無動察」以評朱子動靜對待之說: 「認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無動察,主靜之外更無窮理 。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13) 「或曰周子既以太極之動靜生陰陽,而至於聖人立極處,偏著一靜字 ,何也?曰:循理為靜,非動靜對待之靜。」(14) 「主靜之說大要主於循理。」(15) 「循理為靜」,蕺山以人心循理、不妄循私欲而動釋「靜」,可謂善 解濂溪,然此只為蕺山印證其慎獨主張之說,謂: 「周元公著太極圖說,實本之中庸,並主靜立人極一語,尤為慎獨兩 字傳神。」(16) 二•蕺山就中庸言慎獨 蕺山對朱子的批評,主要是就工夫論為出發點。如本論文第三章所論 述,蕺山不以朱子“先涵養後察識”之工夫詮釋《中庸》為然,而將 之併歸于一,即慎獨,且復還其本體論的意義,曰: 「中庸是有源頭學問。說本體先說箇天命之性,識得天命之性,則率 性之道,修道之教在其中;說工夫只說箇慎獨,獨即中體,識得慎獨 ,則發皆中節,天地萬物在其中矣。」(17) 按蕺山之理解,天所命於人之性即是本體,或曰性體,獨體,中體; 工夫只是慎存此一獨體。即工夫即本體,二者是一,分不得作兩下: 「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無動察,主靜之外更無窮理 ,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18) 蕺山亟欲將先儒諸說統而一之,故常以分解陳述為支離,而就其本體 論地即體即用之一滾地說褒貶前賢,於朱子理氣二分之說吾人不以蕺 山之反對為然(詳見前第四章),唯其自朱子之獨知轉進至言獨體則 有其不可磨滅之功在。盡蕺山自始即不喜時儒講致良知之虛玄蕩越, 而以慎獨為極功,曰: 「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19) 「學問吃緊工夫全在慎獨。人能慎獨,便為天地間完人。」(20) 「學聖者宜如何?曰:慎獨。」(21) 本諸《中庸》,曰:「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 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22)就朱子對慎獨乃戒懼於 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時,即吾人自我照察意念之至隱至微處看其是 善是惡而言,朱子之慎獨亦係儒學之修養工夫。而蕺山卻另闢蹊徑, 認為《中庸》所說之慎獨,是從天命之性說的,因所謂不睹不聞,莫 見乎隱,莫顯乎微,都是形容天命之性的;而蕺山卻以此言獨體。曰 : 「不睹不聞,天之命也;亦睹亦聞,性之率也;即睹即不睹,即聞即 不聞,獨之體也。」(23) 「莫見乎隱,亦莫隱乎見;莫顯乎微,亦莫微乎顯;此之謂無隱見無 顯微。無隱見無顯微之謂獨。」(24) 總而言曰:「天命之謂性,此獨體也。」(25)所謂慎獨,即是慎存 吾人之獨體,即保守這天命之性。曰:「不慎獨,如何認得天命之性 。」(26)因這天命之性是超越的大本,又至隱至微,故吾人必須以 戒慎恐懼之心情來奉持之。從吾人之戒慎工夫中,可以體會到於穆不 已,雖既隱且微卻又至見至顯的天命流行之體:「道不可離,若止言 道耳,即睹聞時用工夫已須臾無間斷矣。正為道本之天命之性,故君 子就所睹而戒慎乎其所不睹,就所聞而恐懼乎其所不聞,直是時時與 天命對越也。」(27)而此天道實體,亦就是吾人之性體。這是將朱 子以慎獨為省察意念往上翻上一層,以慎獨為慎存吾人之性體,從自 覺而至超自覺,往於穆不已的天道滲透,意思十分深微。「中庸之道 ,從闇入門,而托體於微,操功於敬,一步步推入至於上天之載,而 乃能合天下以在宥。愈微亦愈顯,即微即顯,亦無微無顯,亦無有無 無,仍舉而歸之曰微。嗚呼,微乎至矣哉。」(28) 三•蕺山就《大學》言慎獨 查蕺山除於《中庸》言慎獨外,亦有於《大學》言慎獨,曰: 「中庸之慎獨與大學之慎獨不同。中庸從不睹不聞說來,大學從意根 上說來。」(29) 蕺山於《中庸》從天命之性言獨體,工夫在慎存此獨體;於《大學》 ,則言意根(誠體),工夫在恢復吾人意根誠體之實而呈現之,其言曰 : 「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30) 《大學》乃係以修身為本者,而其重點則落在格物、致知、誠意、正 心等個人的,內證的修養工夫上。蕺山本《大學》言慎獨,則將一切 工夫集中在誠意,曰: 「意誠,則正心以上一以貫之矣。」(31) 至於格物致知與誠意之關係,蕺山曰: 「意誠,則止于至善,物格而知至矣。」(32) 「以誠意為宗,而攝格致于中。」(33) 「格物雖格盡天下之物,然其要只是知本,盡物有萬,而本則一也。 ……夫所謂知本者,依舊只是知誠意之為本而本之,不是懸空尋個至 善也。」(34) 「大學之教只要人知本、天下國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心之本在 意,意者至善之所止也。而工夫則從格致始。正致其知止之知,而格 其物有本末之物,歸於止至善云耳。格致者誠意之功,功夫結在主意 中,方為真功夫,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格致可言。」(35) 依蕺山,格物也者,格究探求物之本末,而知意之為天下國家身心之 本,所謂意本之物也(36)。致知也者,致其知止之知,即知至善之 所止於意也。物格而後知至,格致也者,如其所究明之意本之物而知 之也。故曰:「功夫結在主意中,方為真功夫」「如離卻意根一步, 亦更無格致可言。」既如此,誠意也者,本其格致所知之意本之物而 實存之,即如其實而實之,即恢復意體之實而呈現之也。故曰:「大 學之道誠意而已矣。」然而誠意與慎獨之關係若何?蕺山曰: 「大學首言明明德,則德性自然之知,業己藏在其中,本明起照,何 患不知?只患不知止,不知本,則一點莽蕩靈明,於學問了無干涉, 故首章特揭修身為本,後章又言知其所止,而致知格物之義已無餘蘊 。至於身之託命果在何地,止之歸根果在何地,決不得不從慎獨二字 認取明矣。」(37) 蕺山謂「格致者誠意之功也。」以格致重在知本知止,此即從「知」 說;倘從「行」說,則必從慎獨工夫認取。蓋只有戒慎於獨居閒居之 時,使無一絲之自欺,此意根誠體始能時時呈現。曰: 「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乃 見真止定靜安慮次第俱到。……故君子起戒於微,以克完其天心焉。 …而端倪在好惡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乃呈 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著人力絲 毫,於此尋箇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還他本位曰獨,仍不許 亂動手腳一毫,所謂誠之者也。」(38) 「慎獨是格物第一義,讒言獨便是一物,此處如何用功夫,只戒謹恐 懼,是格此物正當處。」(39) 「君子之學先天下而本之國,先國而本之家與身亦屬之已矣。又自身 而本之心,本之意,本之知,本至此無可推求,無可揣控,而其為己 也隱且微矣。隱微之地是名曰獨,其為何物乎?本無一物之中而物物 具焉,此至善之所統會也。致知在格物,格此而已,獨者物之本,而 慎獨者格之始事也。」(40) 意之為物之本,正同於獨之為物之本。意根誠體即是獨體,是故誠意 即是慎獨,於蕺山之學中分不得兩個工夫。蕺山子劉汋於《年譜》曰 :「先生談大學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慎獨而已矣 。意也者,至善歸宿之地。其為物不貳,故曰獨;其為物不貳而生物 也不測,所謂物有本末也。格此之謂格物,致此之謂知本,知此之謂 知至,故格物致知為誠意而設,非誠意之先又有所謂致知之功也。必 言誠意先致知,正示人以知止之法,欲其止於至善也。意外無善,獨 外無善也,故誠意者大學之專義也,前此不必在致知,後此不必在正 心,亦大學之了義也。後此無正心之功,并無修齊治平之功也。又曰 慎獨乃誠意之功、誠無為,敬則所以誠之也,誠由敬入,孔門心法也 。」(41)此文言誠意之前有格致之功,只為使人知止於至善之法而 已,「凡以言乎下手得力之法,若因此而及彼者,而非果有一先一後 之可言也。」(42)至舉誠意為大學之專義,則格致正修齊治平皆不 必一一言其為功夫矣,蓋因誠意已含攝諸功夫於其中。而誠意即是慎 獨,誠即是慎敬,而意體即是獨體。蕺山之意與陽明之意不同,陽明 之意乃係心之所發,是以有善有惡,誠意者吾人就此有善有惡之意加 以誠之之功而使之為純善也;蕺山則不以為然,他以為意乃「至善歸 宿之地」,為「心之所存,非所發」,如此即將《大學》之意提升至 超越層,誠意之功則在慎獨,即戒慎於吾人獨居之時,不自欺瞞而使 真實無妄之意體呈現。此種工夫自然是極其凝歛,極其寧靜。姚希孟 譽之曰:「方今鳳翔千仞,為萬鳥所環歸,而弋人無所容其慕者,海 內外以劉先生為第一人。其一種退藏微密之妙,從深根寧極中證入, 非吾輩可望其項背者也。」(43)牟宗三老師謂此種工夫是「歸顯于 密」,即「將心學之顯教歸于慎獨之密教。」(44) 四•性宗之慎獨與心宗之慎獨 蓋蕺山以意言獨,即以好善惡惡之意為獨體;而蕺山以「知藏於意」 ,倘能如其知善知惡又好善惡惡之意體而實之而不自欺瞞,即是誠意 。誠意即是慎獨,慎存吾人之獨體而使之真實呈現也。然意與知俱屬 於自覺活動範圍之內,即屬于心。依蕺山《大學》《中庸》俱言慎獨 ,《大學》言慎獨是從心體說,與《中庸》言慎獨之從性體說不同, 依此而分心宗性宗,其言曰: 「中庸之慎獨與大學之慎獨不同。中庸從不睹不聞說來,大學從意根 上說來。」(45) 「慎獨是學問第一義。言慎獨而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一齊俱到。故在大 學為格物下手處,在中庸為上達天德,統宗徹上徹下之道也。」(46 ) 「獨一也,形而上者謂之性,形而下者謂之心。」(47) 《中庸》乃性宗之慎獨,指其獨體性體是超絕的、客觀的,即是於穆 不已之道體也,形而上者也;《大學》乃心宗之慎獨,指其意體心體 是內在的、主觀的,與超絕的客觀的對反,但非是經驗的或感性的, 或如朱子之形而下的氣之靈之心。所謂「形而下者謂之心」,只表示 心之自覺活動之能是「囿于形」者,是於個體形成之後而彰著其用之 謂也,然心體意體之知善知惡及好善惡惡本身仍是超越的,形而上的 ,亦即超越的本心。 蕺山於《易衍》點出性宗與心宗之別,為其慎獨之學之綱領,其言曰 : 「君子仰觀於天而得先天之易焉。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天之所以 為天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此慎獨之說也 。至哉獨乎!隱乎微乎,穆穆不已者乎!蓋曰心之所以為心也。則心 一天也。獨體不息之中,而一元常運,喜怒哀樂四氣周流。存此之謂 中,發此之謂和、陰陽之象也。四氣一陰陽也,陰陽一獨也,其為物 不貳,則其生物也不測,故中為天下之大本,而和為天下之達道。及 其至也,察乎天地。至隱至微,至顯至見也。故曰體用一原,顯微無 間,君子所以必慎其獨也。此性宗也。」(48) 上錄為蕺山《易衍》之第七章,合《中庸》《易傳》而為「先天之易 」,由此言性宗之慎獨。性宗心宗之名,乃蕺山分別其慎獨之學從天 命之性言或從人心之意言而有。此文之慎獨乃係於不睹不聞時致吾人 之戒慎恐懼,由是而呈現之獨體乃係「隱乎微乎,穆穆不已者乎」, 即「於穆不已」之天命也,亦即是「心之所以為心」之性體也。蕺山 曰:「中庸言性不言心,性即是心之所以為心也」。(49)此性體由 於穆不已之天命來規定,而即體即用,倘吾人常常作慎獨工夫,則自 然能致中和,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恰如陰陽二氣之申聚顯示道體之 不息創生過程。由是,從慎獨而顯之性體乃能上扣天命,而天命性體 是一。統天地萬物而言,曰道體、天命;對個體生命而言,曰性體, 獨體,立名之分際有異,而內容意義則一。從天命道體言慎獨工夫, 曰性宗;從至善之意體言慎獨則曰心宗。蕺山曰: 「好惡從主意而決,故就心宗指點;喜怒從氣机而流,故就性宗指點 。」(50) 就性宗說,理與氣,即性體之理與喜怒哀樂之氣融即為一,性體之理 於喜怒哀樂之中和處見,「喜怒從氣机而流」也。又曰:「至中庸則 直以喜怒哀樂逗出中和之名,言天命之性即此而在也」。(51)就心 宗說,以意為主。於意體好善惡惡之端倪,慎而存之,「還其本位」 ,使能當喜而喜、當怒而怒。又曰:「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 至善者也。端倪在好惡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 ,乃呈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著 人力絲毫。於此尋個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還他本位曰獨; 仍不許亂動手腳一毫,所謂誠之者也。」(52)所謂心宗之慎獨,雖 云從意根誠體之好惡而決,但仍只是「天體用事」,自然流行,「不 許亂動手腳一毫」,即只須復還吾人心體獨體之本然狀態,則必然會 是好善惡惡,此即是誠意也。蕺山又於《易衍》第八章曰: 「君子俯察於地而得後天之易焉。……心也者覺而已矣。覺故能照, 照心常寂而常感。感之以可喜而喜,感之以可怒而怒。其大端也,喜 之變為欲、為愛;怒之變為惡、為哀。而懼則立於四者之中,喜得之 而不至於淫,怒得之而不至於傷者。合而觀之,即人心之七政也。七 者皆照心所發也。而發則馳矣,眾人溺焉。惟君子時發而時止,時返 其照心而不逐於感,得易之逆數焉。此之謂後天而奉天時,蓋慎獨之 實功也」。(53) 蕺山從「先天之易」說性體、性宗之慎獨;從「後天之易」說心體、 心宗之慎獨。此後天非是言心體乃係形而下者,蓋蕺山之心體意體乃 係「善必好惡必惡」的,此顯然是屬於形而上的,超越的。而此處言 後天只表示心體之用是後於個體之形成,即所謂「囿於形」者。以「 覺」言心者乃係蕺山言意之用,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 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曰意」(54)。陽明以照心為 良知本體之明覺發用,恆動恆靜,如天地之不息。(55)蕺山以意代 知,知藏於意,亦言照心乃「常寂而常感」者,明其為心體之用則一 也。惟吾人於七情之發時能即發即止,不逐於所感之物,即喜怒好惡 皆能合度,七政者也。(56)此亦戒慎恐懼之功也。其要惟在能逆回 來,即能以超越之意體為主、而能不逐不馳也。故實功唯在誠意慎獨 。 依蕺山之詮釋,《中庸》《大學》俱言慎獨工夫,慎存吾人之獨體也 。即直接由道德意識(慎獨)呈露形而上的本體(獨體)也。這本體直接 是道德的,亦是形上的。然而蕺山分別性宗及心宗之慎獨實另有其深 意在。蓋其獨體兼涉性體及心體而言,曰: 「獨是虛位。從性體看來,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時 也。從心體看來,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 57) 「獨以位言」,唯其位為虛,指獨體可以是性體,可以是心體也。然 而何謂獨以位言,試看: 「天命之謂性,以其情狀而言則曰鬼神,以其理而言則曰太極,以其 恍兮惚兮而言則曰幾曰希,以其位而言則曰獨。」(58) 天命流行,有情狀,有其理,然更有氣机流行屈申消長之位,是名曰 獨。獨即是天命流行之「位」。此於穆不已之天命流行于人而為人之 性,曰獨。蕺山承《中庸》《易傳》客觀地自於穆不已之天命流行之 體言吾人之性體,曰:「天命之謂性,此獨體也」(59)重提性天之 尊嚴及奧密,以對治陽明後學之虛玄而蕩或情識而肆。因陽明只著重 一心之朗現,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潤,言心即性即理,對於客觀地 自於穆不已之體言性體者未有著力注意,即未能挺立起客觀而超越地 言的「天」也。而王學之流弊,即因陽明于此稍虛歉,後學未能把握 得住而生流弊也。蕺山之分別性宗心宗即著力于此,以「隱乎微乎穆 穆乎不已者乎」「莫見莫顯」言吾人之性體,曰:「性本天者也。」 其言性體大異於陽明之「心即性」,而能上接於北宋濂溪橫渠及明道 之性體道體也。蓋此三家乃上承儒家經典本有之義,《中庸》《易傳 》之講天道誠體,回歸到《論語》《孟子》之講仁與心。其義理系統 之開展實繫於對道體性體之體悟。周濂溪首先「默契道妙」,張橫渠 進而貫通天道性命,直就道體言性體,而且對《論語》之仁與《孟子 》之心性,亦已有相應之了解;到了程明道以其圓融之智慧,盛發「 一本」之論,客觀面之天道誠體與主觀面的仁與心性,直下通而為一 ,即心即性即天,完成了內聖圓教之模型。這北宋前三家所體悟之道 體,性體,以至仁體,心體,皆靜態地為本體論之實有,動態地為宇 宙論的生化之理,同時亦即道德創造之實體。所以是「即存有即活動 」者。蕺山首以天命流行言性體,是重新提出吾人性體之超越性、客 觀性,先明性天之尊,使不失諸情識而肆也。 倘蕺山之學止於此,則其性體即只有客觀而形式的意義,其具體而真 實的意義不可見。此無異于「虛玄而蕩」之「超潔者」也。蓋此流弊 乃係專講本體如何如何圓而神,而不能切實行諸人倫日用也。然蕺山 之學正為對治此流弊而有,故其分別性宗心宗,並非一往地言分,而 是主張「性非心不體」,言二者有一形著體現之關係者也。 五•蕺山之心性關係 甲•心與性的三種關係 儒家發展至宋明儒,實乃是心性之學,而心與性之關係,明顯的有以 下三種: 一•同質同層的關係,即心性是一:此以陸象山王陽明為主。陸王承 孟子而發展,於其系統中,心是實體性的道德本心;性是實體性的道 德性。本心即是性,二者同質同層,而心性實體本具道德的理則,故 心是理,性亦是理,心、性、理三者直下通而為一。陸王既不離性言 心,亦不離理而言心,即心即性即理也。 二•異質異層的關係,即心性為二:此以伊川朱子為主。朱子順成伊 川之心性思想,以性是形而上的理,而心則是形而下的氣。心性二者 ,異質而異層,性自是性,心自是心。心與性為二,即心與理亦為二 。陽明評朱子「析心與理而為二」,中的之論也。 三•形著的關係,即以心著性:此義理間架由胡五峰承張橫渠「心能 盡性」而開出。「形著」二字,本《中庸》「誠則形,形則著,著則 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而有。形著,即彰顯體現之意。以心 著性者,言因著內在主觀面的心之形著,那客觀面的潛隱自存的天命 之性,乃能在吾人生命中呈現而得以具體化,真實化。當「心」形著 「性」之後,心與性即融而為一、二者亦是同質同層。(60) 乙•蕺山的「以心著性」 「形著」義自五峰正式提出後,一直未有善繼。至明末劉蕺山,始再 次言及此獨特之義理間架。然二人卻無傳承關係,蕺山亦未有提起過 五峰之學,純是不謀而合也。蕺山於《易衍》言心宗之慎獨時,已言 及心與性乃形著之關係,曰: 「夫性本天者也,心本人者也。天非人不盡,性非心不體也。」(61 ) 性體本天,言吾人之性體乃係以「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之天命來規定 ,本乎其自然而定然如此,無增損於人為者也;心體本人,言吾人心 體乃係由人之自覺活動來規定,即意根誠體也。天與人對舉,性與心 分設,乃係凸顯性天之尊;然此分設對舉並不表示二者毫無關係,反 而是「天非人不盡,性非心不體」,即以內在的盡心之人道,以體現 澈盡超越的天道,而性體即在心體的自覺活動中得以具體化而形著。 性不能離心而呈現。如是則性天雖客觀而得以主觀化,心之活動雖是 主觀而得以客觀化。心形著性而融即於性,則人也而亦天也,所謂「 心一天也」。如是心有定體有定向而不漫蕩,意體即天命不已之獨體 ;攝性于心,性則內在於心而主觀化,則性也而亦人也,可謂之「性 一人也」,如是性體不只是形式意義的性體,而成為具體而真實的性 體,蕺山亦言「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62)又曰: 「然則尊心而賤性可乎?夫心囿于形者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 者謂之器也。上與下一體而兩分,而性若踞於形骸之表,則已分有常 尊矣。……此性之所以為上,而心其形之者與?即形而觀,無不上也 。離心而觀,上在何所?懸想而已。我故曰告子不知性,以其外心也 。」(63) 蕺山於〈原性〉一文中言心性關係極明白。文中雖極言心之妙用,然 不可以此而尊心賤性。蓋心之活動乃係「囿於形」者,即是於個體形 成之後而彰著其用者也,然不可以為心是形下的,因此活動仍是超絕 的決定也。而性則是自「形骸之表」,即於穆不已之獨體而言,亦是 超絕而客觀的。所謂「即形而觀,無不上也」,言就形體而觀,則心 與性無不是上者。而「此性之所以為上,而心其形之者與?」由此蕺 山明言心性之關係乃係一形著關係,所謂「以心著性」也。心之覺用 活動足以形著性,倘「離心而觀」性,則有机會流于虛玄而蕩,所謂 「上在何所?懸想而已」。末句評告子外心言性為不知性,實非告子 原意,蓋告子只是就「生之謂性」言「性無善無不善」,與外心言性 無干。不過由此可知蕺山反對「外心言性」。 「先儒之言曰:孟子之後,道不明只是性不明。又曰:明此性,行此 性。夫性何物也,而可以明之?但恐明之盡,已非性之本然矣。為此 說者,皆外心言性者也。外心言性,非徒病在性,並病在心。心與性 兩病,而吾道始為天下裂。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則謂性本無性焉亦可。雖然,吾固將以存性也。」(64) 蕺山之性乃係由於穆不已之天命所規定,是「隱乎微乎穆穆不已者乎 」之奧體,故主張「性無性」,不可以善惡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 聞也」,但先儒言性可明,蕺山以為「為此說者皆外心言性」所致, 蓋於穆不已之性須由心所形著也。倘外心言性,則不止對性之理解有 病,對心之理解亦有誤,道亦為之四裂矣。故蕺山只言「存性」、由 心體之誠意慎獨活動形著而存之,即以意體獨體澈盡於穆不已之性體 以存而明之也。心形著性即是心之覺用活動能使性具體而真實化。此 形著是通過心之覺用而形著,是故性之主觀地說即是心,心之客觀地 說即是性,心性是一,而無心外之性也。 「大學言心不言性,心外無性也。中庸言性不言心,性即是心之所以 為心也。有說乎?曰:善非性乎?天非心乎?故以之歸宗於慎獨一也 。」(65) 蕺山以《大學》之慎獨與《中庸》之慎獨實可歸宗為一,蓋因心性是 一也。《大學》雖不言性,但心意之至善即是性,故心是主觀地說的 性;《中庸》雖不言心,但「天非心不體」,於穆不已之天命由心所 彰著,「性是心之所以為心」,故性是客觀地說的心;是故心與性之 別只是同一實體之主觀地言之與客觀地言之之別耳。 「自良知之說,而人皆知此心此理之可貴,約言之曰:天下無心外之 理。舉數千年以來晦昧之本心,一朝而恢復之,可謂取日虞淵,洗光 咸池。然其于性猶未辨也。予請一言以進之曰:天下無心外之性。惟 天下無心外之性,所以天下無心外之理也。惟天下無心外之理,所以 天下無心外之學也。而千古心性之統可歸于一。」(66) 陽明倡致良知教,言「心即理」、「心外無理」,蕺山譽之,唯評其 「于性猶未辨」。蓋蕺山以為「心外無理」是因為「心外無性」,強 調心理為一為二之爭辯實是源於心性為一為二的問題。只言「心外無 理」,易使人誤解理為泛言之理,非性理之理,而失落人之所以可能 實踐道德之超越根據即是人之所以為人之真實本質,心性本來是一。 然而蕺山如此評陽明卻不甚諦當,蓋陽明亦言「天下無性外之理」, (67)良知本心即是吾人之性也。不過,蕺山點明心性是一,亦于使 人知問題所在甚有功。所以,蕺山雖就《大學》《中庸》分別心宗性 宗之慎獨,然心性於形著後可歸於一,是以《大學》《中庸》之慎獨 實只是一,心宗性宗合而為一: 「大學言心到極至處,便是盡性之功,故其要歸之慎獨。中庸言性到 極至處,只是盡心之功,故其要亦歸之慎獨。」(68) 蕺山因對治陽明後學之流弊而逼出其歸顯于密之系統。第一步,將良 知之顯教歸于意根最微之密教;第二步,將心體之顯教攝歸于性體之 密教;經過以上兩步歸顯于密後,仍歸於心性是一,由此明心性所以 為一之實教。其言曰: 「性情之德有即心而見者,有離心而見者。即心而言,則寂然不動, 感而遂通,當喜而喜,當怒而怒,當哀而哀,當樂而樂;由中導和, 有前後際,而實非判然分為二時。離心而言,則維天於穆,一氣流行 ,自喜而樂,自樂而怒,自怒而哀,自哀而復喜;由中導和,有顯微 際,而非截然分為兩在。然即心離心,總見此心之妙,而心之與性不 可以分合言也。」(69) 此文是就即心與離心皆見性情之德以言「心之與性不可以分合言」。 性情之德者,指喜怒哀樂也,蕺山曰: 「中庸言喜怒哀樂,專指四德言,非以七情言也。」(70) 就離心而言,即未與物接之際,此時只是寂然不動,而與天之於穆不 已相接,四德則自喜而樂、而怒、而哀、而復喜地更迭流行,即於穆 不已之天道由元而亨、而利、而貞、而貞下起元之運行。曰:「貞下 起元,是天道人心至妙至妙處。」(71)四德雖各自隱顯更迭,由中 導和,然不可截然分成內外兩在,互為對立。即心而言者,則涉與物 相接,感而遂通之時;此四德則依理而當喜、當怒、當哀、當樂,四 德感物而生,應物而止,不滯於著也,由中而和,以見於外,既見於 外,即復返於中,是以不能判然分成前後二時也。蕺山曰: 「當其寂然不動之時,喜怒哀樂未始淪於無;及其感而遂通之際,喜 怒哀樂未始滯於有。」(72)離心而言,四德自爾周流,雖未呈現而 非無,由此可知天命之運於於穆;即心而言,四德應物而止,雖有而 不滯於有,由此可知心之形著作用。然不論即心離心,皆可見性情之 德之妙用,故曰:「即心離心總見此心之妙」。離心即分,即心即合 ,總歸於「而心之與性不可以分合言也」,言心性是一也。此是蕺山 之學的特色:其先離心而言,特設性天之尊;再即心而言,明以心著 性之關係;最後心性不可分合言,闡明心形著性之後,心性是一。 丙•蕺山之「心性是一」 然而有一問題須先解明者是:何以心體與性體在「以心著性」之義理 間架中於開始時不能是一而又能終歸于一?依蕺山,這是因為心體是 「囿于形」之故。蕺山之性體是就《中庸》《易傳》之綜天地萬物而 言之說,性體本即是「於穆不已」之道體,惟分散於吾人言始為性體 獨體,故蕺山曰: 「至哉獨乎!隱乎微乎!穆穆乎不已者乎!」這是客觀地說的形式意 義的性體。主觀地說的具體意義的心體乃在對應特殊的境遇而顯其決 定方向的明覺活動時呈現,而蕺山謂之「夫心囿于形者也」,意謂心 乃當机而顯,每一所當之机緣是一氣物之形,這形即予心體一限制。 這不同說心體著于形,心體著于形即失其超越性;這只是說心體顯一 具體相,正因其當机而具體,所以它才受限制。如是,則心體與性體 必不能為一矣。再者,性體之義蘊須在心體之明覺活動中彰顯,而心 體之自覺是有限制的,只能步步形著性體,心體之每一當机呈用即對 于性體有一步形著,這種形著可以是一個無限的進程,因性體是無窮 無盡的。故如從過程上說,即是永不能澈盡地形著。如是,則心體與 性體之間必有一距離而不能是一。然此只是權說,心性之分設不過是 使吾人明白形著之關係。蓋因在形著之關係中,心體形著性體,同時 亦即使心體之明覺活動融攝于性體而得其客觀之貞定,如是,知體意 體(或陽明之良知)可以不致氾濫而流于「情識而肆」。此是蕺山為對 治陽明後學之流弊而開出「歸顯于密」之新學路也。依中國儒家之傳 統,心體之為無限地普遍的乃係儒者所共許(伊川朱子例外),蕺山亦 言「一元生生之理,亙萬古常存,先天地而無始,後天地而無終…… 人得之以為性……而實管攝于吾之一心,此心在人亦與之無始無終, 不以生存,不以死亡。故曰:堯舜其心至今在。」(73)謂心體同性 體皆為無始無終,同為無限地普遍也。從自覺過程上言,心體永不能 澈盡地形著性體。但從終極原則上言,心性必須是一,因屬于道德自 覺之道德界應可達至普萬物而為言的形上境界而與之同一。而實現此 原則上之可能則在肯定一頓悟。心體雖「囿于形」,受所當之机囿限 ,然倘能不執著于其所對應之特殊境遇,當下即可超脫囿限而歸于絕 對,一步圓成即一切步皆圓成。如是,無限之進程即泯而為一時頓現 。只有在此一時頓現上,心體即超脫了那形限之囿而全幅朗現了性體 而與之完全為一。此時全心體是性體,全性體是心體,心體性體復歸 于一。此真能呼應北宋前三家將易庸之道體性體與論孟之心性通而為 一之義。且更能說明其如何能相契入而為一者。 六•綜論 蕺山一生看重踐履工夫,此源自其師事許敬菴:「許先生為學不在虛 知,要歸實踐……先生得之猛省。」(74)對於陽明後學之流於「虛 玄而蕩,情識而肆」尤其不滿,是以於陽明致良知教以外另倡慎獨工 夫,終其一生,未有乖離。蕺山最初是以周濂溪「君子慎動 」「聖 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說慎獨,故首重吾人之收歛 工夫,以立極為要,認為「本立而道生,千變萬化皆從此出,化吉凶 悔吝之途而返復其至善之體,是主靜真得力處。」(75)蕺山以人心 循理,不妄循私欲而動釋「靜」,可謂善會濂溪之旨,而不會偏於守 靜滯寂,喜靜厭動,是故此靜存工夫亦可包括動察,不須於靜存外另 舉動察之說,由是而有批評朱子之說。蕺山之評朱子,主要是從《中 庸》入,蓋二人對慎獨之釋義有不同理解故也。朱子以獨知釋獨,著 重心體工夫而分出「戒慎恐懼於不睹不聞」及「慎於獨知」兩個工夫 ,而有靜存與動察,致中與致和之二分工夫格局。蕺山以為《中庸》 之慎獨乃慎存吾人之獨體,此獨體乃由於穆不已的天命所規定,亦即 吾人之性體,著重性體工夫。存得本體,自然達用,分不得兩個工夫 。是以將動察收入靜存,致中之外無致和。這是將朱子以慎獨為省察 意念往上翻,以慎獨為慎存吾人從天所命之性體,往於穆不已的天道 滲透。此是從本體上講慎獨,將朱子靜攝系統之歧出復還於直貫的體 證,而能上接於北宋濂溪橫渠明道所言之道體性體也。蕺山除本諸《 中庸》言慎獨外,亦有就《大學》言慎獨。蓋大學之八目功夫為宋明 儒屢屢言及者,朱子主格物,陽明倡致(良)知,蕺山則舉誠意。「以 誠意為宗,而攝格致于中」、「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格致可言」 。蕺山之意乃係「心之所存,非所發也」之意體,不同陽明「有善有 惡意之動」之意念;是以誠意即是恢復意體之實而實之,則自然起用 矣。故此誠意即是慎獨,即戒慎於吾人獨居之時,不自欺瞞而使真實 無妄之意體呈現也。蕺山將《大學》之意提升至超越層,將陽明之致 良知工夫轉歸其誠意工夫,牟宗三老師稱之為第一步的「歸顯於密」 ,「將良知之顯教歸於意根最微之密教也」。蕺山慎獨之學並不止於 此,蓋因誠意慎獨之說不過是有別於前儒之一個說法而已,並不成就 其系統之特色。而蕺山之學底獨特之標識唯在其「以心著性」之義。 蕺山亦知其言《中庸》之慎獨與《大學》之慎獨雖同為即工夫即本體 ,然一是從天命之性言,一是從人心之主宰言,是故蕺山將之分為性 宗之慎獨與心宗之慎獨。此心性之分設主要是著力於強調吾人性體之 超越性客觀性,重提性天之尊也。蕺山繼而指出「天非人不盡,性非 心不體」,明言天若離開人即無以充盡而實現,性體若離開心體即無 以體驗而體現,即心與性之間乃係一形著之關係,所謂「以心著性」 者也。如此則「融心于性」,性體不只有客觀而形式的意義,更成為 具體而真實的性體,使不失諸「虛玄而蕩」也。另方面亦是「融性于 心」,心有定體有定向而不漫蕩,心體之主觀活動亦得其客觀之貞定 ,而不失諸「情識而肆」也。此是第二步之「歸顯于密」,「將心體 之顯教復攝歸於性體之密教也」。然而此分別心性及以心著性不過是 方便之權言,「以便明其自覺與超自覺之關係」(76),而最真實的 洞見實在心宗性宗合而為一,「而心之與性不可以分合言」,即復歸 心性是一。如是,本體方面一矣。心性之別只是同一實體之主客地說 之異。 自心體言,如以性體為首出,則此心體即是彰顯形著性之所以為性者 。及其由「性非心不體」「此性之所以為上,而心其形之者與?」而 滲透至「天命之謂性」,與自「於穆不已」之天道實體處所命之性合 一,則此心是道德的,同時亦是形上的,心體即是性體。自其為「形 而上的心」言,與於穆不已之性體合而為一,則心也而性矣(融性于 心);自其為道德的心言,則性因此而有真實的道德創造之可言,是 則性也而心矣 (融心于性)。心而性,則堯舜性之也;性而心,則湯 武反之也。心性為一而不二。自性體言,性體之在其自己即是性體之 客觀性,性體之對其自己即是性體之主觀性,性體之在而對其自己即 是性體之主客觀性之統一。性體之在其自己是性體之自持,逕自挺立 ;性體之對其自己則是性體之自覺,而此自覺之作用即心也;性體之 在而對其自己即是性體通過心體而呈現、形著、自心體之覺用以充分 地形著性體。及至全幅朗現,則融心于性,性體之內容全部在心;融 性于心,心之自有天則即是性;此即為心性之合一,主客觀之真實統 一。而性體不失其超越性與奧密性,而心體向上滲透見其甚深復甚深 之根源,亦不失其形著之用。此為蕺山「以心著性」之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