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論維根斯坦的觀點----哲學問題由於誤解語言而起 梁光耀 一、消除哲學問題 哲學問題的產生是由於誤解語言 A.早期在《論叢》中認為誤解的是語言背後的邏輯結構,消解問題的方法是對語言進 行邏輯分析。 B.後期在《探究》中則認為誤解的是日常語言的用法,因此對治的方法是對語言的具 體用法作描述,釐清概念。 二、形上的探討 A.可說的是甚麼 B.不可說的是甚麼 一、消除哲學問題 一般認為,後期維根斯坦所寫的《哲學探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是對早期思想《邏輯哲學論叢》(Tractatus)作出否定,比如藉著「語言遊戲」、「家 族相似」等觀點去批評早期對語言抱有本質主義的看法。 不過,我們仍可找到一條貫穿《探究》和《論叢》的線索。無論是早期或是後期的維 根斯坦都認為:哲學問題的產生是由於誤解語言而起,不同的是,對於何謂「誤解語言 」,前後兩期的看法是有差異的。 前期的維根斯坦認為哲學問題之所以出現是由於哲學家不了解語言背後的邏輯結構(1) 提出一些說不上真假,沒有認知意義的命題;卻又以為是對世界的事實有所斷言。是以 ,維根斯坦構作了「圖像說」、「命題真值函數」,用以說明語言和世界是具有相同的 邏輯結構(2)因此,語言才能夠反映世界。可是,我們的日常語言既含糊而又不精確,所 謂輯結構是不可能在語言的表面看到。那麼,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把一般命題還原到 基本命題就是最佳的辨法。這大抵就是「邏輯原子論」的要旨(3)。 「邏輯原子論」要成立的話,它的先決條件就是語言只有描述事實的用法。而事實上 ,語言的用法是多種多樣,也沒有一種是特別重要或是更基本的。當然,我並不認為維 根斯坦會愚蠢到連語言有不同的用法也不知道,他的錯誤只在於認為語言的描述用法是 更基本和更重要而己。這點其實不難了解,因為維氏要針對的問題就是「傳統的哲學問 題都是沒有認知意義」,因此對「事實」、「真假」特別敏感,構作「邏輯原子論」的 目的也就是為了消除這些沒有認知意義的形上問題。然而,當他構作「邏輯原子論」的 同時,也同樣陷入形上的玄思中,以「邏輯」套入「本體」,以「簡單物體」為構成「 世界」的基質,以為語言和世界的對應關係只有籍邏輯分析才能揭示。因此,「邏輯原 子論」的產生也可以說是因誤解語言而起--誤解語言有所謂「本質」,誤解語言只用 來描述事實。 後期的維根斯坦在《探究》中就極力批評「邏輯原子論」中語義要有精確性、對命題 進行邏輯分析和「簡單物體」的概念。不過,正如前面所言,我們不必將《論叢》和《 探究》中的思想看成對立;可把它們置於「哲學問題的產生是由於誤解語言」的這個前 提下,理解成為消除哲學問題這個努力過程中的兩個階段,它們的目標是一致。 早期的維根斯坦認為日常語言充滿歧義,又不夠精確,是導致哲學問題產生,困惑出 現的原因之一。不過,後期的維根斯坦認識到日常語言的歧義性並不是它的缺點,反而 使它能應用於不同的語境中(這或許是基於經濟上的考慮),至於所謂「精確性」,也 相對於不同的語境而言,有時我們甚至需要概念的模糊性,比如作詩的時候,以求達致 「美」的境界。換句話說,具體生活的多樣性正好決定語言使用的多樣性,因此,批評 日常語言充滿歧義,不夠精確的人,就是誤解語言--不了解語言功能多樣性的人。而 這類人又以哲學家為首,為甚麼會是這樣?原因是哲學家在思維上有追求普遍的傾向, 比如在形上方面,有所謂尋求具有普遍性的「實在」,在語言本質方面,有維氏在《探 究》中所列舉的奧古斯丁圖畫說,甚至是他早期的「邏輯原子主義」也犯了這個毛病。 當維根斯坦將興趣轉移到日常語言方面後(4),就發現哲學問題之所以產生,是由於哲 學家誤解了日常語言的用法,特別是哲學家將詞彙從日常用法中抽離,用作陳述「哲學 問題」。至於哲學家何以會誤解語言的用法,綜合《探究》和《籃褐書》(Blue and Brown Books)的論說,可以歸納出三點來說明。 1)哲學家喜歡作普遍的推廣(5) 2)語言中的特殊詞彙(6) 3)表面文法與深層文法之分以及文法命題與經驗命題之分(7) 第一點在前面已有提及,例如奧古斯丁的圖書說就將語言中有描述事實這個用法推廣 出去,忽視語言中的其他用法,並視語言的本質為詞彙與外在事物有一一對應的關係。 至於第二點,所謂「特殊詞彙」是指語言中的一些詞彙比如「時間」、「度量」、「 知識」等,從語法上來分是屬於名詞,卻跟名詞的一般用法很不同,它們不是用來指稱 事物,而是提供了某種現象的標準,依據這些標準,我們可以判定其他詞彙能否用來描 述這種現象。因此,提出「甚麼是時間」這類問題便大大有異於「甚麼是山」、「甚麼 是石」這類問題(8)。 使人容易將「甚麼是時間」歸入「甚麼是山」這類有實質答案的問題的原因是:它們 的表面文法相似,因為大家都是以「甚麼是……」構作出來,可是它們的深層文法卻是 有所不同,所謂深層文法就是指這些句子的實際用法,真正的意思。至於經驗命題與文法 命題之分又是如何?先比較下列兩個語句: 1)「我不能感覺到你的痛苦」 2)「我不能穿上你的衣服」 它們都是由「我不能……你的……」這個形式構作出來,即表面文法相似,然而深層 文法卻又很不同,因為不能穿上你的衣服的這種不能是指經驗上的不可能,這或許是由 於衣服太窄之故,因此,後者可稱之為「經驗命題」,對事實有所斷言。至於我不能感 覺到你的痛苦卻不是一種經驗上的不能,沒有斷言事實;理由是這類語句是直接從我們 的語言使用規則導出,而不是由使用規則本身所涵蘊的可能性導出,即不對經驗事實有 所斷言。這類語句可稱之為「文法命題」。前者的「不能」是由文法上的判斷而來,後 者的「不能」則是由經驗上的判斷而來。可是,如果我們混洧了這兩種「判斷」,哲學 問題就會產生。比方說如果我們將「我不能感覺到你的痛苦」中的不能當成為一種物理上 的不能,就會產生所謂哲學問題:我不能感覺到你的痛苦,因此,我也不能確定你有痛 苦,既然如此,我只能確定自己的心靈存在,其他人只是我心靈的一部分,至於他們是 否也有心靈,這是不知道的--我外心靈的問題。 依照維根斯坦的意思,哲學問題的產生是由於說解語言,誤用語言。既然如此,哲學 問題根本就不成為「問題」(只有答案與之對應的才稱得上是問題),因此,我們不是 要去解答哲學的問題,而是消解哲學的問題。消解的辨法就是去描述語言的具體用法, 加深我們對語言的了解,避免因誤解語言而陷入困惑之中。 以為哲學問題來於誤解語言是《論叢》和《探究》的共同主題,並且各自提出消解哲 學問題的方法。在《論叢》中的維根斯坦以為哲學問題的產生是由於誤解語言的邏輯, 因此提出對語言作邏輯分析來消解問題,在《探究》中的維氏則認為哲學問題的產生是 由於誤解日常語言而起,對治的辨法是對語言用法作具體的描述。顯而易見,在「哲學 問題由於誤解語言」的這個前題下,《探究》是《論叢》的進一步成果。由語言的邏輯 轉移到日常語言的用法,使人認識到語言和具體生活的密切關係,描述語言的具體用法 比起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又是一個更有效、更實用的方法(9)。 不過,進一步要問的就是,是不是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是由於誤解語言而起?如果不是的 話 ,這又是一些怎麼樣的問題?是否需要有一確定的答案?比如說:「時間有沒有開始」(10) 當然,這是不同於「考試有沒有開始」這類可訴諸經驗的問題,正如前面提到,「甚麼是時 間」,「甚麼是山」,只要我們了解到它們在性質上的分別,沒有誤解不同語言的各自用法 ,是可以提出「甚麼是時間」、「時間有沒有開始」這類問題。至於我們回答「時間有沒有 開始」這問題,無論答案是有,或者無,都會引致不安和困惑,因為當我答時間有開始的話 ,理性上似乎又可再追問「之前」是怎樣;如果答沒有開始,可時間又怎會走到今天。類似 的問題,比如《大乘起信論》裡所講的「染法熏習無始而有終」問題,一些涉及「無限」概 念的問題,顯然都不是由於我們知識不足,以致不能作答;而正正顯示出我們理性的極限。 或者正如康德所言,當我們企圖超越理性的限制去回答這些問題時,就會陷入「二律背反」 之中。 維根斯坦也認識到我們的思維是有限制的。他在《論叢》中所做的工作之一就是要為 我們的思維劃一道界限,區分可說和不可說部份(11)。 二、 要注意的是,維根斯坦將藝術、道德和本體等都劃入不可說的領域,屬於形上的範疇 (12)而我則認為這三者的性質迴異,「不可說」的程度亦有別。 首先,我們要了解維氏所指的「可說和不可說」的分別。我以為「可說的東西」是指 那些有真假可言,對事實有所斷言,比如科學;至於「不可說」則指在認知上談不上真 假,比如審美的經驗、道德的實踐;或者說這些活動都不是認知性的,審美經驗需要情 感、道德實踐要依靠意志。我們本身所有的情感能力和意志能力會自然地向我們揭示這 個「不可說」的領域。但我並不認為認知的討論是多餘的,「不可說」的意思應該理解 為這些活動(審美經驗和道德實踐)最終不是單由認知的理性就可以 把握得住(13)。我之所以這樣說的理由是,審美的活動、道德的實踐都是我們日常生 活中重要的部份;我們不是天生下來就懂得這些,有時要人家告訴我們怎樣欣賞藝術, 我們才懂得欣賞,要人家告訴我們甚麼是應該的,我們才理解道德,這些都正正是「可 說」的範圍。 當我們說單憑理性的能力不足以把握審美和倫理的規則時,還要知道情感的培養、意 志的鍛煉是要通過人際的溝通得來,溝通又是離不開語言,有效的溝通更加要善用語言 ,更需要有「說出來」的能力。 不過,關於「本體」方面,我以為「不可說」的成份是靠前兩者為高。理由很簡單, 形上學根本就是探討經驗以外的存有。當然,形上學家可以玩他們自己的語言遊戲,純 粹作理智上的競賽也未嘗不可;但如果形上學家以發現真理的姿態出現時,就有很大的 誤導性,關於本體這個領域,我認為還是少說為妙,「講多錯多」是最好的形容詞。我 這樣說並不表示我認為形上學全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事實上,某些形上學對於建立人生 觀是有很大的啟發,比如儒家和佛家,都算是一些貫穿形上和人生層面的學說。不從真 假方面講,而從效用方面講,形上學可以使人活得較「實」。當然,如果執著於沒有真 假可言的形上假設,又會使人活得較「死」。 如果我們同意哲學的任務之一是提供一套安頓人生的法門,那麼,形上學就夠稱得上 是一門哲學,並且是很重要的一門。維根斯坦之所以在《論叢》區分可說和不可說的範 圍,並不表示他要貶低形上領域的價值,而正正是由於他認為形上的領域是重要的(在 這點上,維氏是有異於邏輯經驗論者),才作這個區分。而哲學家的工作正涉及形上方 面的探討,不過,以前的形上學家的探討是失敗的,因為他們把提出來的命題當作有真 假可言。形上的領域不是說出來的,而是顯示出來的。至於甚麼是顯示的方法,在《論 叢》中是有提到(14),其中之一是把可以說的東西盡量說清楚,以迫出不可說的領域, 另外是對語言作批判,指出傳統形上學家的錯誤。至於這個不可以描述和表達的神秘領域 則可由直覺去把握,在我們的情感和意志中顯露出來(15)。 最後要總結的是「哲學問題的產生是由於誤解語言」是維根斯坦的一貫立場,不過, 我卻認為不是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是因誤解語言而來,而這類不是因誤解語言而起的哲學 問題正反映出人類理性的極限,意識的限制。至於維根斯坦對「不可說」領域的界定, 我也不甚同意。沒有一樣東西是不可說的,問題只是可說的程度之分而已。 <註釋> (1)"Tractatus",p.3 (2)問題是究竟邏輯結構是甚麼意思,或者我們可以這樣了解,自然科學研究的是事物的具 體結構,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如果換作為一個可能的世界,物理定律改變了,事物的結構 和事物間的因果關係也隨之改變,但邏輯就不同,由於它不涉及經驗內容,所以更具普遍性 和必然性,縱使是不同的可能世界,也要遵守邏輯規律。換言之,不同事物的背後是有著相 同的邏輯結構,既然語言是用來描述世界,那麼世界的結構必然地決定了我們語言的結構。 我們思考的時候,用語言來表達的時候,不也是不能違反邏輯規律嗎?所以,維根斯坦說: 「邏輯是世界的一面鏡子。」(Tractatus. 6. 13) 不過,後期的維根斯坦很明顯地反對「語言和世界有相同邏輯結構」這個看法。因為, 這也等於說「邏輯」是最後的實在、這種追求普遍、尋找本質的玄思是他後期所大力批評的 。後期的他認為是語言決定了我們對世界(實在)的觀點,而不是世界決定了語言,因為我們 是通過語言來觀照這個世界。要知這語言如何可能,便得在實際生活中尋找,而不是單憑玄 想得來。 (3)這裡所指的「邏輯原子論」不完全是羅素那一套,而是指在"Tractatus"中包含了這一套 思想。而對於這一套思想的內容,也不需要作詳細的說明,因為我所關心的是維根斯坦構作 這套思想的動機。 (4)處於轉變時期的維根斯坦一方面是受到當小學教師經歷的影響,逐漸認識到語言有大量 非描述性的用法,另一方面是受到其他人對"Tractatus"的批評,其中以數學家Mathenatik 和G. E. Moore給他的思想衝擊最大,使他轉而對日常語言進行探究。 (5)"The Blue and Brown Book", p.44. (6)"The Blue and Brown Book", p.6. (7)Refer to C.A. Van Persen "Lvdwig Wittgenstein", trans, by Rex Ambler, Faber and Faber, London, 1969, p.75-94.後面有關文法判斷和經驗判斷之分也是引自這一段章 節。 (8)以上的觀點是來自李天命先生的「科學哲學」課。其中有一節課就討論到時空的概念: 關於「時間」這個概念,歷來都吸引過不少哲學家探討,當中有些困惑純是來自誤解語言。 (9)我的理由是邏輯分析未必使命題的意義更加明確。維根斯坦曾舉出掃帚柄和掃帚刷的例 子來說明這點(p.I.60),所謂明確性和清晰性只是相對於某個特定目的而言,完全的清晰 性是沒有意思的(p.I.133)。況且,維根斯坦從來沒有給出一個由一般命題分析到基本命題 的例子;雖然他可以辯解說沒有這個必要,他的目的又是替「邏輯原子論」建構一個基礎而 已。不過,只要我們能夠找出一些例子,證明有些命題是不能化約為基本命題,便足以攻破 「邏輯原子論」,比如態度命題,假設有一個命題P:「我相信我會飛」,這個命題的真假 並不決定於「我會飛」這個命題的真假;換言之,命題P不是它所包含的「我會飛」這個命 題的真值涵蘊,因此,命題P也不可能被化約。 其實,命題的意義並不限於真假,換句話說,命題除了有認知意義,還可以有非認知意 義,比如情感的抒發就是。很明顯,維根斯坦要到後期才真切了解這點(P.I.23)。既然語言 的用法是多種多樣,那麼,對於因誤解語言而起的哲學問題,就是描述語言的具體用法,才 是實際有效的解決方法(P.I.124,P.I.116)。 (10)「時間有沒有開始」這個問題,是奧古斯丁關於「時間」的三大困惑之一。 (11)我以為可將"Tractatus"區分為三部份。第一部份是「邏輯原子主義」的思想,第二部 份是分別可說和不可說的領域,第三部份是指出不可說的神秘領域的重要性(涉及主體和世 界的界限)。 (12)Tractatus 6.421 (13)我對「不可說」的理解是不同於維根斯坦的意思。按照他的意思,「不可說」是指我們 不能夠談及屬於主體的意志和情感?維根斯坦似乎沒有進一步說明。而我則認為雖然這方面 的談論雖不像「事實」有明確,共認的答案,但還是可以「說出」,至於有沒有神秘的地方 ,那要看我們能夠說到甚麼程度。 (14)Tractatrs 4.0031, 4.115, 6.53 (15)我以為人的思考能力除了一般講的演譯,歸納推論的能力外,還有所謂直覺式的體會能 力。 參考書目: 1.Ludwig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trans. by P.F.Press and B.F.Mdrluinness Routledge and Kegon Paul, 1961. 2.Ludwig Wittgenstein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 By G.Anscombe, Basil Blackwell, 1967. 3.Ludwig Wittgenstein "Blue and Brown Books ", Basil Blackwell, 1969. 4.A.J.Ayer :Wittgenstein", Weidonfeld and Nicolson, London, 1985. 5.C.A. Van Peursen "Ludwig Wittgenstein", trans, By Rex Ambler, Faber and Faber, London, 1969. 6.趙敦華著,《維根斯坦》,三聯書店,香港1988. 7.洪謙著,《維也納學派哲學》,商務印書館北京,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