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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即用法？──論後期維根斯坦為"意義"所下的定義

劉 桂 標


    在維根斯坦後期哲學中,有關意義的主張十分重要,它可說是
他的後期學說中的核心部分;在他的代表著作《哲學研究》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裏,許多重要的概念,如"語言遊戲"
(language game) 、"生活形式"(form of life)、"家族相似"
(family resemblance)等,都與此有關。因此,了解他這方面的看
法是了解他的後期哲學的關鍵。


    另外,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43中,直接為"意義"(meaning)
一詞下了個定義。這個定義,無疑對把握他對意義的主張舉
足輕重,所以,不少研究維根斯坦哲學的學者,往往對它加以深入
的探討和分析。然而,他們對它的理解卻非常分歧,以致作出了許
多不同的詮釋,甚至激烈的爭論。筆者在本文中無意討論這些爭
論的細節,我只想根據《哲學研究》的原文(註一),並依照自己的
思路,提出一些個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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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所說,維根斯坦對"意義"所下的定義見於§43中。這一
節由兩段組成,為方便故,可分別稱為§43a和§43b。雖然§43b
並非該定義的一部分,然而,對了解它卻極為重要,因此,我們且將
全節引錄如下:


     "在大多數使用了'意義'一詞的情況下──儘管不是全部──我們可以這樣定義(註二)
:一個字詞的意義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

   而一個名稱的意義有時是由指向它的載體(註三)來解釋的。"(註四)


    一般學者為講此定義而解釋此節時,往往順序先講第一段,然後再講第二段。然而,我以
為先講§43b,再講§43a更好;因為前者高度概括地講出《哲學研究》以前的意義理論的基礎
,而維根斯坦正是在批判地繼承傳統理論的基礎上建立他的新學說,所以,先了解它才能全面
了解他的學說。


    傳統的意義理論,可稱為一種"意義的實在論"(realistictheory of meaning),簡單來說
,它主張:一字詞(word)的意義,在於它的指涉(reference)(用維根斯坦的用語來說,即是載體
bearer)。所以,依此理論,一字詞的意義可定義為該字詞的指涉(此定義可簡稱為"意義即指
涉"meaning is reference)。


    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花了許多篇幅來討論這種理論。他將它的起源追溯到奧古
斯丁(Auqustine)的學說。§1開頭引錄過奧氏《懺悔錄》(Confessions)的一段文字後,他清
楚地指出這種意義論的特點,他說:


    "我覺得,上面這段話給我們描繪出了一幅人類語言本質
的特別圖畫,即:語言中的單詞為事物命名──句子是這種名
稱的結合。在這幅語言的圖畫中,我們發現了以下想法的根
源:每個字詞皆有一個意義。這個意義同這個字詞是相聯繫
的。它是字詞所代表的東西。"(註五)


    除了這種奧古斯丁的圖畫(Auqustinian picture)外,他又提
到一種修正的說法,即他在早期著作《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中主張的"邏輯原子論"(logical atomism)的一套意義理論:字詞
的意義並非在於它所指涉的整個複合事物(composites),而是簡
單事物(simples),或即邏輯原子(logical atoms)。他以為此理
論超越以前的說法的地方,在於當一字詞所代表的事物毀壞了時,
這字詞仍有意義,因為具體事物雖毀,但組成它的邏輯原子尚在,
因為它們是最後的、不可分割的、不會毀滅的。例如,當傳說中
的阿瑟王的"石中劍"(Excalibur)斷毀時,我們說"石中劍有鋒利
的劍刃"這一句話仍有意義,因為此劍雖斷毀,但組成此劍的簡事
物依然存在。不過,此理論亦有不足之處:"簡單事物"一詞意義含
混(ambigious),我們根本不能把它和複合事物區分開來。而且,
它和以前的意義理論俱有一致命的毛病:不能解釋一字詞缺乏指
涉時仍可有意義,譬如說,人們在說笑時所使用的一些字詞可一無
所指,但仍可有意義,即這些字詞可使人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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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解到《哲學研究》§43b的意思後,我們對§43a(亦即維根
斯坦對"意義"一詞所下的定義)的背景便有了初步的了解。然而,
我們尚須多進一步:再了解後期維根坦所提出的有關意義的新主
張。由於他對傳統的意義理論(包括他自已早期哲學的"邏輯原子
論"的理論)的強烈不滿,所以,他便提出新的觀點來取代。這種觀
點的主要特點在於:字詞的意義不限於它所指涉的事物,更重要的
,還在於它在具體的脈胳(context)中的使用或即用法(use)。所
以,在這個意義下,類比於傳統的意義理論,我們可稱這種主張為"
意義的脈胳論"(contextualist theory of meaning)。不過,我
們運用此名稱時必須小心,因為維根斯坦曾說過,他的主張嚴格來
說根本不是理論。這個說法不難明白,因為他的主張既與傳統意
義理論不同,所以,若從後者的角度來看,前者根本沒有意義,難以
理解,不能稱為理論。


    另一方面,由於維根斯坦主張字詞的意義只能通過它們被使
用的具體情況來決定,故此,它們便不可單以依傳統方法──即抽
象地通過指涉物來加以解釋和定義。影響所及,維根斯坦自己的
新主張,也採用了一些嶄新的方法來建立。所以,在《哲學研究》
中,他運用了許多譬喻和象徵的手法,包括創造了一系列具體生動
的詞匯,如"語言遊戲"、"生活方式"、"家族相似"等來立說。由
於它們並非本文的重點,故這裏只好對它們略過不談。


    講到這裏,我們也許會產生一大疑問:既然維根斯坦運用了那
麼多的新手法來講"意義的脈胳論"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在§43a
中運用傳統方法為"意義"一詞下"ˍ即ˍ"(ˍisˍ)方式的定義﹖
這樣做法,豈不容易令人誤解作為"意義"的意義之"用法"一詞,亦
有指涉的性格(referential character)﹖


    關於這個難題,歷來的學者的解答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甚至
出現了不少誤解。依筆者所見,主要的誤解有以下說法:1."那些
意義和用法的連繫只是一般地,而不是普遍地,更不是必然地適用
於字詞。……維根斯坦將字詞的意義和它在語言中的用法等同是
錯誤的。"(註六)。2."這段確實巧妙的文字,並非提出意義與用
法的等式,或者一一般的意義的解釋。它是有關字詞'意義'如何
在一特殊情況下被解釋"(註七)3."第43節,'定義'的譯法引起了
嚴重的後果,許多人因此認為維特根斯坦提出了一個對意義的定
義和意義理論,而這同維特根斯坦的基本思想是背道而馳的。"(
註八)


    對於這些誤解,我們必須依次加以澄清:


1.將兩個詞項等同起來而形成一同一命題(identical proposit-ion
)並不必具普遍性和必然性,例如,我們說"獨身漢是未結婚的男人",這
只是一經驗的同一命題,因為兩詞項是否相等依賴於我們的語言習慣,
它與先驗的同一命題,如"獨身漢是獨身漢"不同,後者才具普遍性和必
然性,因為同一詞項必然自身相等。


2.依§43a原文,維根斯坦明明以"＿即＿"的方式來表明意義和用
法的關係,況且,在《哲學研究》中,"意義"和"用法"二詞在許
多情況下可以互用(如§§20,30,138等)。


3.不少學者已經指出,§43a中有關的詞項的德文為erkl�ren,它
的意義為"定義"或"解釋",所以,這個翻譯是忠實的。而且,即
使把它翻為"解釋",亦不能避免"許多人因此認為維特根斯坦提
出了一個對意義的定義和意義理論",因為"定義"和"解釋"俱是
傳統意義論的基本概念,兩者有極密切的關係──依我看,定義
即是對一詞項的意義作出充分(sufficient)的解釋,亦即將一
詞項本身的意義解釋清楚,不致和別的詞項的意義相混淆。


    澄清過這些誤解後,筆者嘗試對上面提出的難題作出回答。
固然,從傳統意義論的角度來看,維根斯坦的新意義觀是不正確的
,因為,它以字詞的具體使用,而非它的指涉為其意義。而且,由於
維根斯坦按他的新觀點來理解字詞的意義,包括他的"意義的脈胳
論"中的用語的意義,因此,它們大都無意義、不可理解,因為往往
無指涉。不過,如果換轉來看,情況卻不一樣:從新意義觀的角度
來看,傳統意義論雖有局限,但卻非完全錯誤,因為字詞的其中一
種具體使用,就是指涉對象。所以,從指涉的角度來解釋詞義雖有
不足,但卻仍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方法, 這也就是§43b說"一個名
稱的意義有時是由指向它的載體來解釋的"的準確意義。不過,要
切記的是,用這種方法來定義"意義脈胳論"觀點下的"意義",必不
能完全恰當,借用佛教哲學的用語,這只是一種權說或即方便說法
,要完全把握"意義"的意義,還需要配合《哲學研究》中所運用的
許多其他的嶄新的法。如果我們能從這個角度來了解維根斯坦借
傳統的方法來定義"意義",那麼,許多歷來不必要的誤解和爭論便
可避免。以下,筆者便嘗試對這個定義的關鍵語辭逐一分析和釐
清:


(1)關於"大多數情況下──儘管不是全部"。


    正如許多評論所指出,這裏表示下面的定義容許有例外情況
。不過,對於是什麼例外,學者卻每多誤解:有人以為指§43b中的
"意義即載體"之說(註九);亦有人以為指"意義"的意義,因為"意
義"除了用於字詞外,也可用於手勢、表情、自然現象、訊號等(
註十)。這些說法俱不妥當:其一,上文已詳細講述過,舊意義論可
收歸新意義論而為其一部分,故不可以是例外;其二,這個定義指
明用於字詞,再三強調它對於手勢、表情等意義可有例外實屬多
餘。


    依我看,這裏的例外指字詞的意義。維根斯坦為什麼這麼強
調它有例外﹖我以為,這與他否定本質(essence)之說有很密切的
關係。依維根斯坦,事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一些獨一無二的、永恆
不變的、形而上的本質,它們頂多只有"家族相似"的性質,所以,
傳統所說的本質定義是不可能的,對任何詞項作出定義總容許例
外的情況出現。


(2)關於"是"。


    "是"(is)這個詞項在傳統意義論中往往被用作定義號,用來
表示被定義詞(definiendum)和定義詞(definiens)在意義上的等
同關係。由於採取"意義即指涉"的立場,所以,兩者的等同關係其
實指:它們指涉相同的對象。不過,如果只從這種立場來看§43a
中的被定義項和定義項的關係,我們會莫名其妙,因為,"意義"和"
用法"二詞嚴格來說根本並無指涉可言;即使當它們有指涉(指我
們思想中神祕的事物)也有問題,因為,它們在某些情況下各有所
指,不能互相替代。例如,在日常語言中,我們有時會說,我們懂得
一個字詞的意義,但卻不懂在什麼情況下使用它;相反,有時我們
很清楚在什麼情況下使用一字詞,但卻不甚清楚它有什麼意義。
所以,我們必須指出:維根斯坦這裏其實採取和傳統不同的立場,
因此,當中的被定義詞和定義詞的等同關係,便與上面所講的迥然
不同:它們並非有相同的指涉,而是有大體相同的具體使用情況。
這樣,我們才可對"意義即用法"這個定義有恰當的了解。


(3)關於"用法"。


    關於這裏的"用法"一詞, 有人以為意義具含混性(vagueness
),以致令到整個定義也顯得不清楚;有人則持反對意見,以為"用
法"一詞含混對於這個定義是優點而非缺點,因為"意義"一詞本身
的意義也含混。(註十一)筆者對這兩種相反看法都不敢苟同。首
先,若一詞項意義真的含混,則我們用另一含混的詞項定義它,只
會把它弄得更模糊而不會更清楚。其次,從"意義的脈胳論"的角
度看,"用法"一詞不見得含混,因為對於什麼是字詞的具體使用情
況,雖然不同的人可有一些理解上的小出入,然而,我們對它的理
解大體不差,不致產生很大的誤解。(註十二)


(4)關於"在語言中"。


     對於這個詞組,有學者以為,它雖不致令到"意義即用法"這
定義變得謊謬,或者令到我們產生誤解,但它卻是多餘的,不必要
的。(註十三)可是,我卻有不同的看法。我以為,使用它是必要的
。因為,當我們說一字詞的意義在於其用法時,我們側重的是它在
語言中的公共的、一般的使用,而不是它在語言外的私有的、特
殊的使用。譬如說,某人在寫書法時使用一字詞,或者某報館在印
刷報章時使用一字詞等,都不是我們這裏所關心的。


    總括而論,維根斯坦為"意義"一詞所下的定義,它的意義大體
是清楚的、準確的,它基本上能突出"意義的脈胳論"的核心精神,
而這套理論大大改進了傳統的理論,並且為現代的意義論提供了
良好的基礎。不過,我們把握這個定義時,必須對傳統的意義論有
深刻的認識,同時,也要結合《哲學研究》的其他章節來全盤了解
,這樣,我們才能避免不必要的混淆和誤解。


		    <	 註    釋    >


註一:筆者根據的是《哲學研究》的英譯本及中譯本,分別是:G E
M Anscombe tr.,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Basil
Blackwell,1958)(為方便故,以下皆簡稱為P I);湯潮、范光
棣譯《哲學研究》(三聯,1992)(以下皆簡稱為《哲研》)。

註二:中譯本原本譯為"解釋",但筆者以為此譯與原義不符,故改
譯為"定義",理由詳見下文。

註三:中譯本原為"擁有者",這個翻譯不夠準确,故筆者改譯為"載
體"。

註四:P I p.20-21;《哲研》p.31。

註五:P I p.2;《哲研》p.7。

註六:G Pitcher,The Philosophy of Wittgenstien(Prentice
Hall,1964),p.252-253。

註七:O Hanfling,Wittgenstein's Later Philosophy(Macmillan,
1989),p.45。

註八:《哲學研究》"中譯者序",《哲研》p.6。

註九:如見同註七。

註十:如見G P Baker and P M S Hacker,An Analytical
commentary on the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vol.1)
(Basil Blackwell,1980),p.250-251。

註十一:可見於G Hallet,A Companion to Wittgenstein's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Cornell University,
1977),p.123。

註十二:對於"用法"一詞的種種意義,G Pitcher有很詳盡的分析
。他將字詞的用法分為語法的、語言行為的、語言活動
的及語意的等幾個方面(grammatical aspect,speech-act
aspect,speech-activities aspect snd semantic
aspect),對於我們了解這詞的意義很有啟發性,我想一般
人大體易於接受他這種解釋。見同註八p.230-235。

註一三:見J F M Hunter,'Wittgenstein on Meaning and Use'
一文,載於E D Klemke ed.,Essays on Wittgenstei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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