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福利法:主體的顛倒與時代的錯位

 

喬新生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

 

獸道主義與以人為本

如果一個人長期處於飢餓狀態,而另一個人長期處於飽食的狀態,兩人對食物的感覺會不一樣。同樣道理,如果讓一個猴子長期處於又冷又餓的狀態,即使不向它注射病菌,它也會死去。據此,動物試驗專家提出了動物福利的問題,認為要給動物一定的關懷,讓它有一個相對正常的生活環境,能夠為醫藥學的發展提供科學的參考數據。隨著試驗的不斷深入,人們發現心理的波動也會對試驗產生巨大的影響,於是有些專家提出了關注動物喜怒哀樂的問題,要讓動物也有快感,在平時不要虐待動物,在殺死動物的時候不能殘用忍手段。所有這些,我把它概括為獸道主義。

之所以不能說是人道主義,是因為獸道主義的行為主體雖然是人,但行為的對象是動物。換句話說,這一主義是建立在人是萬物之靈,動物為人所用的基礎之上的。它不把動物當作自己的同類,而僅僅從怎樣有利於自己生存的角度了思考人與動物的關係。獸道主義的核心不是把動物當人,而是居高臨下,把人當人,把動物當動物,並在此前提下,考慮動物怎樣才能有利於人類。打個比方,就像把家裡的阿貓阿狗收拾乾淨,不是讓阿貓阿狗成為人,而是讓它們的家裡隨意坐臥不會給主人帶來麻煩,出門在外能夠讓主人感到體面。除此之外,絕對沒有讓阿貓阿狗成為人的企圖或想法。

獸道主義的界限也正在於,把人當作人,把動物當作動物。如果超越了這個界限,把人和動物視為平等的主體,人的所作所為不但虛偽而且可能有害了。筆者不是危言聳聽。在我國華中某林區,曾經發生過野豬將農婦逼到屋角,鄰居層層請示,最後等到省上下來批示,農婦已經被野豬咬死的慘劇。好事者查閱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發現並沒有野生動物攻擊人類的時候,人類不能還手的禁止性規定。有人就這個疑問求教於我,我告訴他,如果哪個國家有這樣的規定,這個國家的立法者或執法者一定在動物園。只要是人,一定會把人類的生命權看作高於一切的權利。如果因為保護或顧及到了動物的權利。而讓人類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這樣的法律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出現。人們之所以建立保護區,讓保護區的居民遷移出來,不是為了動物而剝奪人類的生存權利,恰恰相反,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保護區的原居民更好地生活,同時也是讓動物更好地生活,以便讓我們人類今後也能更好地生活。

主體在人,是人道主義與獸道主義的共性。人道主義解決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獸道主義解決的是人與動物的關係,但落腳點仍然是讓人生存的更加美好。筆者之所以把人道主義與獸道主義分開,就是擔心動物保護主義者簡單地套用人類的行為規則,錯誤地把人與其他動物同等起來,出現了不倫不類的觀點。例如,當東北某個虎園老虎咬死飼養員的時候,有人居然提出了處死老虎的動議,認為應該讓老虎償命。這是把人與人交往的規則簡單套用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上的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沒有主權在人的觀念,如果把人道主義與獸道主義簡單地混同,今後還會出現怎樣的怪論,我們不得而知。或許有那麼一天,我們必須接受動物園的立法者給我們制定的法律,或者讓動物園的執法者規範我們的行為,到那時,才是真正的乾坤顛倒,換了「人間」。

人類的自私殘存在人與動物的交往上。如果人類真正把動物看作是自己的同類,那麼世界上的許多行為都應當停止。我們可以說善待動物就是善待人類自己,殺死動物就是殘害生命。但在我們還沒有找到更好的替代食物來源情況下,在我們還沒有找到更好地醫藥試驗品的前提下,「殘害生命」的事情還會發生。因為人類的生命比動物的生命更重要。動物保護主義者看到了人類的虛偽,但沒有找到徹底解決的方法。這是人類的局限,也是人作為動物本能的自然需求。

獸道主義和動物保護主義者給我們的啟示就在於,任何理論不能混淆主體假定。如果連主體都搞錯,那麼這一理論必然是錯誤的。我們可以呼籲人們不要虐殺動物,甚至可以說通過人對動物的態度來考察人的本性。但在任何時候不能把人這一特殊的動物與其他動物等同起來。如果我們的法律工作者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那就只好遵守動物園的動物制定的規則了。

 

動物福利主義者的困境

2003年1月29日的英國泰晤士報報道,歐盟近日頒布命令,要求農民必須在豬圈中給小豬「始終」提供「足夠的東西以保證小豬能夠玩耍或遊戲,比如麥秸、乾草、木頭、鋸末、蘑菇混合肥料或者這些東西的混合體等。」英國政府據此宣佈,給英國的農民90天的時間準備好這些東西,否則,將被施以1000英鎊的罰款,重則將要被監禁3個月。

泰晤士報在報道這一重大消息時,使用了「玩具」的概念。但歐盟委員會的發言人貝亞特•格明德爾隨即舉行記者招待會稱,「我再最最清楚地重申一遍,我們的法令根本不是說什麼玩具」。

不管歐盟官員如何闢謠,這則法制新聞仍然讓我感到有趣。在一個以動物為主要食物來源的人類世界裡,居然還有這種與動物感同身受,「快樂著你的快樂」的食客。據法案的制定者解釋,之所以頒布這樣的規則,是為了分散小豬們的注意力,防止他們相互咬尾巴傷害對方。歐盟的這一立法精神看來很得中國古代先賢的真傳,因為「倉廩足而知禮節」嘛。只不過這樣的法律由作為小豬主人的食客頒布出來,總讓人有怪怪的感覺。如果這些立法者真正關心小豬們的生活,不妨將它們從豬圈裡釋放出來,讓他們的個性得到充分地宣洩。何必假惺惺地要求人類為它們提供「玩具」呢?

看來,歐盟的動物保護專家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主體假定問題。如果把小豬當作與人類平等的主體看待,那麼現在的這個法案不但搞笑而且有些虛偽了。真正的關心應該是解放它們的肉體,讓它們享受到做人的尊嚴。可惜,歐盟的官員們在沒有找到其他替代性食物資源之前是不會這麼做的。這不禁讓我想起歐盟國家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在北京的遭遇。兩位來自歐盟的女子為了抗議在北京舉辦的動物服飾大賽活動,在天安門廣場脫光衣服,舉行遊行活動。可能是天安門廣場的水泥地板太涼,兩位動物保護主義者都穿上了鞋子。不想引來一些好事之徒居心叵測地調笑:那鞋子不會是動物皮革吧。看來,即使我們脫下了衣服,赤裸全身,我們仍會不小心地掉進將動物當作異類的陷阱,把自己置於動物的主體地位。幾千年的文化都是建立在人類是萬物之靈的基礎上的,人類發展的過程就是不斷征服其他動物,人類也不斷廝殺的過程。我們可以限制乃至阻止人類之間的廝殺,但出於基本的需要,人類還是免不了對其他動物的殘害。我們可以善待世界上的動物,譬如給它們提供玩具,但一想到人類的這些活動都是為了豐富自己的食物,心中不免有些洩氣。

因此,主體性假設的問題不解決,人類是萬物之靈的基本精神不改變,一切關於改善動物福利的措施都免不了成為媒體搞笑的材料。

但是,在歐盟的法案背後,我們確實看到了人類的進步。畢竟從不關心動物,到善待動物,人類的文明程度正在提高。但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如果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兒童連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障,怎能要求他們制定法案為動物準備足夠的玩具?這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現在歐盟一些國家以自己的動物法案為屏障,阻止一些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動物食品或動物原材料商品進口。這是一種特殊的貿易壁壘。如果撇開世界生產力發展不均衡這一實質問題不談,而單單以對待動物的態度來判讀法案的優劣,似乎歐盟的規定是非常人道的,但是,如果看到貿易的阻隔將會造成出口地的兒童喪失基本的生存條件,這樣的規定就值得商榷了。在人類的基本需求沒有得到滿足之前,優先考慮滿足動物的基本需求乃至「精神需求」,不僅不公正,而且近乎殘忍。所以,歐盟國家可以關起門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改善動物的福利。但如果把這一套用在對發展中國家的貿易上面,則是一種變相地貿易保護,可能會造成人道主義的災難。用馬克思的話來說,法律總是受制於一定的物質條件的。如果在生產力極不發達的國家和地區推行所謂的動物福利法案,即使不會徹底失敗,也會對當地的老百姓造成傷害。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中國推行動物福利政策如此艱難。

所以,在關注歐盟的動物福利法案的同時,我們不妨分析一下它們的生產力發展水平,避免東施效顰,自取其辱。

當然,這並不是說歐盟的法案對我們沒有一點啟發。作為主體的人,在面對動物這一客體的時候,雖然不免有口腹之慾,但也不能無節制地虐殺。即使為了我們自己,我們也應該善待動物。因為,動物給了我們熱量,給了我們安慰,給了我們賴以生存下去的生態圈。或許現在,我們無法保證不再剝奪動物的生命,但我們至少可以減輕動物死亡的痛苦;我們不能保證所有的動物都得到人類的呵護,但對那些稀有的動物,我們應該倍加愛護,因為一個物種的滅絕就意味著人類所在的生物鏈缺失了一環。

 

動物福利法背後的邏輯

魯迅時代的上海租界,倒提雞鴨要被罰款。可就在同一時代,雲南昆明的災民因飢餓而搶食飛虎隊官兵的嘔吐物。早在1822年英國就通過了維護動物權利的《馬丁法案》,可就在同一時期,大英帝國在殖民地實行蓄奴政策,將人當作會說話的工具。由此可見人性的兩面。

我無意與動物福利主義者唱對台戲,但我必須提醒的是,對動物的保護並不必然提升對人的尊重。這中間沒有任何邏輯可言。即使在現代國際交往中,動物福利法案不但不會成為改善人類福利的制度,反而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基本福利。君不見,當前一些發達國家假借動物福利法案阻止一些發展中國家產品的進口,而這樣做的結果是,一些發展中國家的兒童失去了基本的生活來源。在當今社會,動物可以享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愛護,而許多兒童卻不得不為自己和自己家人的一日三餐在小煤窯中爬行。當動物可以享受到專機待遇的時候,許多歸家的民工卻不得不乘坐悶罐車。待禽獸以人道,卻未必待人以獸道,在有些時候人連禽獸都不如。這是現實,殘酷的現實。

如果不能直面慘淡的人生,不能正視淋漓的鮮血,而以所謂的獸道來類比人道,以對動物的優待來實現對人的優待,無疑是緣木求魚。

我的觀點是,動物是動物,人是人。動物要有動物的福利,人要有人的福利。不要把動物與人簡單的類比。改善動物福利的目的是為了保證人類所處的生態鏈不致斷裂,從而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當我們與動物相處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動物的喜怒哀樂,人類只不過是將自己的思維方式強加給動物罷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人類不但是自私的,也是專橫的。我們保護動物,改善動物的福利,不能犧牲人的利益,正如我們不能將牛馬養在深閨,而驅使人類為自己耕田一樣。

筆者注意到近年來法學界對動物福利法案的推崇,也看到一些環保人士為提高動物的地位所作出的巨大努力。但是,如果以自己的思維代替動物的思維,以為動物福利的改善必然能夠推動人類福利的改善,那麼,這是一種新的沙文主義。這樣的學者不但將自己的觀點推銷給同類,而且將自己的感受強加給異類,是一種赤裸裸的專橫。魚兒不會說話,但我們怎麼知道魚兒就認同我們的感受?我們保護魚兒,不是因為我們確知魚兒的痛苦,而是我們知道,一旦魚兒的生存環境遭到破壞,我們也會遭殃。我們的一切關懷和愛護都是基於改善我們人類的福利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並不高尚。

當然,改善動物福利,也有一個眼前利益與長遠利益的關係問題,也有一個局部利益與全局利益的辯證問題。如果在改善動物福利的同時,削弱了人類的福利,這樣的動物福利法案不但是荒謬的,而且是殘忍的。

作為萬物之靈,人類從無視動物的福利到改善動物的福利,是一大進步。但是,改善動物福利必須以改善人類福利為前提和基礎。我們可以從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關係出發,衡量我們的行為,也可以從局部利益與全局利益的關係入手,判斷我們行為的得失。但如果以為改善動物的福利必然帶來人類福利的改善,那麼,這樣的人既是幼稚的,又是可笑的。因為他們從來都不知道歷史上動物福利法案與人類命運的關係,也從來就不知道動物福利法案背後所蘊藏的人類的圖謀。

動物福利法案所宣揚的動物福利主義無疑是可貴的。但是,動物福利法案的制定與實施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和價值觀念認同。早在上個世紀初期,許多有良知的藝術家就通過自己的藝術語言,對富人家裡的闊太太用牛奶餵食寵物,而讓自己家的僕人以殘羹剩飯果腹進行過辛辣的諷刺。動物福利的改善真的能帶來人的福利的改善嗎?

中國的學術界有太多形而上學的邏輯思維。這樣的思維方式或許能讓我們有惻隱之心,但也更容易讓我們輕信。當我們把殘酷的人類現實與動物福利法案擺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分析之後,我們發現,在人類還沒有徹底學會相互尊重之前,動物福利法案只是「動物的」福利法案,它與改善人類的福利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人類福利的改善在許多時候還必須借助於民主的方式,儘管民主並不是人類最好的選擇。

我們可以以自己有限的力量改善動物的福利,因為我們和它們同居一個星球。但如果說改善動物的福利必然導致人類福利的改善,那就大錯特錯了。還是那句老話:動物是動物,人是人,儘管有時候人還不如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