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自我與文明 陳強   生命進化的長河上,自我代表了跨越「欲我」與「仁我」的河段——「欲我 」是人與動物共有的虛假的自我,「仁我」則為人類獨有的真實的自我。「欲我 」與「仁我」構成內在於自我的一對矛盾;前者醒覺之時後者便開始進入休眠狀 態,反之亦然。「欲我」統攝眼、耳、鼻、舌、身五識 ,直接感知外境並將感 覺信號存於記憶。原為「仁我」之內沉睡的種子,以聞見為自我,一觸外境即恢 復意識,開始發育滋長。當其醒覺之時人即異化為現象界的組成部分。正是「欲 我」的「聞見之知」誘人適應外境以趨利避害,由此孕育人類之理性。「仁我」 作為「欲我」之反對乃與生俱來的「德性之知」,生命之流至此開啟了全新的內 心世界——本體界。現象界是實在的,而本體界較現象界更為實在,從此意義上 說現象界是虛幻的。「欲我」以外境為其意識對象,而「仁我」不與外境相接, 只以「欲我」為其意識對像——乃人類靈感與創造力之源泉。當後者醒覺之時人 才真正屬於人自身——「仁我」規定了人之存在相對於動物存在的自由;與之相 比,動物本能所規定的自由只能是一種原始而低級的自由。   「仁我」起初只是無知無識的綿綿之意,藉「欲我」之磨礪而發育——開始 由意而象、由象而言,逐漸彰顯自身。在磨礪的過程中「仁我」不斷增強自身的 主宰心以統制外在理性;一如梢公在緩流之中只要輕輕著力、而遇上急流則須以 其梢奮力撐持。在「思」的過程中自我可以感受矛盾雙方相互對峙的緊張。受制 於理性的「仁我」就像籠中的野獸焦躁不安,當其破籠而出之時自我即陷於顛狂 狀態。在夢中,當「欲我」寂滅之後,掙脫了外在理性約束的「仁我」隨著鬆弛 的主宰心回歸原始,在自由的夢幻裡隨意所之。而在無夢的黑甜中當事人直可經 驗未經感性材料雜染的「仁我」。夢中醒覺的「仁我」面臨理性造成的「異化」 危險之時就下意識地重新凝聚其主宰心。自我的最大秘密在於超越時空的「仁我 」以時空之中的「欲我」為其意識對象。「欲我」與外境相連並可將其經歷之印 象存於記憶,「仁我」則在「欲我」之外審視「欲我」,由此而生人類的時空觀 念。質言之,當「欲我」醒覺之時自我即淪為與外物一樣的時空存在;而當「仁 我」醒覺之時自我便置身於沒有時空的內心世界。正是因為有了超越時空的「仁 我」,我們才能與不同時空的人類溝通心靈 。   才有「仁我」,即有客觀必然性——文明的本質正是「仁我」迫使必然性向 其讓渡的主權。自然狀態下的初民和動物一樣在無始以來的輪迴中繁衍生息;此 時自我與外境相連,宇宙只是渾然一個太極。而當生物界的進化達於陰陽剖判之 時,甦醒的「仁我」開啟了「與天地參」的人文宇宙——這是一個完全屬於人類 的世界。自然現象與人文現象的區別就在於前者只能為「欲我」所感知,而後者 唯有當其與「仁我」相融時才恢復本真。文明的具體形式原為此人文宇宙之延伸 ,而當「仁我」昏睡之時即變現化為外境的組成部分。失去「仁我」之潤澤的文 明形態開始物化為僵死的外殼,而寄身於其中的「欲我」使蛻化了的文明充滿了 虛偽和巧詐。唯有當文化生命內部的火焰噴湧而出,焚毀僵死的外殼之後,死亡 的文明才有可能浴火重生。在文明演化的過程中,超越時空的「仁我」使「人」 由異地異時的個體逐漸融合為群體,而時空之中的「欲我」則使群體漸趨分崩離 析。「仁我」借助「欲我」之反動而發育,推動著人類由分而合、共趨大同。   任何一個文明皆有淵源於原始宗教的核心信仰,此乃其凝聚文明成員的獨特 的「仁我」。正因聽到了內心深處傳來的神秘的召喚,人類的祖先才走出叢林, 創建真正屬於自己的文明。睿智的「仁我」此時將其影身「必然性」扮為種種神 祇,誘導幼年的人類在它所編織的美麗的童話中安身立命。這是一個比外面的世 界更為真實的世界,生活於其中的原人無法分清幻想與現實。當他們終於睜眼注 視外境之時,沉睡的「欲我」開始甦醒,誘人將外面的世界作為自己的家園。理 性隨著聞見的累積而成長,在其眼裡原始信仰頓失昔日的神采。因心智發育而背 井離鄉的「人」日益淪為外境的組成部分,而失去「仁我」之潤澤的文明開始走 向分崩離析。歷史上唯有印度文明、中國文明、希臘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仁我 」在理性發育的過程中發生強烈的悸動,此即普通所謂「哲學的突破」。印度文 明和中國文明在其偉大的精神導師佛陀、老子和孔子那裡達於「仁的自覺」,終 於形成信仰與理性和諧一致的高級宗教——此乃文明得以延續的根本原因。希臘 哲人則醉心於如何圓滿地解釋世界,古典文明終因無法孕育直指本心的高級宗教 失去其凝聚力。而基督教文明的近代發生的「哲學的突破」似乎正在重蹈希臘文 明的前車之覆。   高度發達的近代科學實為基督教文明的「仁我」在「哲學的突破」的過程中 精神紊亂的症狀。號稱「神言」的《聖經》即以全知全能之上帝的視角說書,具 有使進入其情境之讀者混一神我的魔幻效果——這位洞悉過去現在未來之說書者 正是基督教文明之「仁我」。十六世紀宗教改革的直接結果就是《聖經》由拉丁 文譯為各民族語言,而人們無須通過教會即可直接與上帝交流。基督教漸由貴族 化宗教演變為大眾化宗教。而代表了正在發育之理性的知識階級此時開始掙脫神 學之束縛,逐漸習慣於通過上帝的眼光看待外部世界。如果理性意識其能力有限 ,基督教文明之「仁我」必然發生精神分裂,因此理性只有順著上帝的眼光不斷 向外部世界擴張。而在經院哲學階段發育成熟的希臘文化的工具理性則為這種病 態的文化心理提供了滿足其慾望的必要手段——「仁我」將「欲我」眼中的物件 和具體經驗抽像剝離為數與邏輯,而發育中的理性則以此語言講述一個又一個全 新的「創世紀」的故事——由此萌生近現代科學。科學家們熱衷於建立各種意義 圓足的解釋世界的「範式」,如此方可以神自居。而因其缺乏對人在宇宙中的地 位的了悟,所有這些源於妄念的虛假的「範式」注定隨著理性的持續擴張而被證 偽。   在邏輯思維的過程中受制於工具理性的「仁我」須以高度的主宰以維持其君 位,而在自由的藝術天地裡則像脫韁的野馬縱橫馳騁。俗人生活於外境,而藝術 天才永遠生活於自己的內心,對外面的世界不屑一顧。當他感到來自靈魂深處不 可遏制的行動,就開始沉浸於如醉如癡的迷狂狀態。此時意義活動完全停頓,無 知無識的綿綿之意開始像火山熔岩一樣,從內心的最深處噴湧而出,假借「欲我 」所能感知的音符、形象和文字以彰顯自身。這綿綿之意正是神秘莫測的「真我 」——比大地山河還要自然的人類之性天;音符、形象和文字無非其藉以現身的 「外殼」。動物和沒有靈魂的俗物屬於外面的世界,它們只能感知「外殼」卻永 遠無法領略「真我」之美妙。唯有不曾喪失自己靈魂的人才真正懂得鑒賞藝術— —當其對「外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之際,就回到了精神的家園——久為「欲 我」所障蔽的無知無識的綿綿之意。美的本質究竟是什麼?無非是在剎那之間歷 經千百萬年生命進化的長河,由「假我」抵達「真我」。 2001年4月17日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