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載自台灣心靈小憩網站

 

傾聽神秘的言說

文/曾慶豹


一、

哲學,無疑的,正是尼采所指的「日神精神」。太陽神阿波羅是理性之神, 從柏拉圖的「洞穴比喻」中洞口的那道「太陽光」、笛卡兒理性主義的「理性 之光」到啟蒙運動的`enLINGHTenment' , 理性帶有的是「光的隱喻」,幾乎 人類的哲學思維都假定了「視覺」的普遍有效, `idee' (觀念)一字產生於 `eidein' (意指「看」)。

所以, 我們同意法國哲學家德希達 (Jacques Derrida) 的說法,哲學 是由「光的隱喻」中架構出關於秩序、位置、空間的理解,同時也就架構出人 的「理性中心」,即以「看」作為形上學的思維方式。或者,哲學就是一部 關於「再現的鏡像」理論,理性努力為之「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基督信仰的神學進路恰好在這個意義上是與哲學對立的,神學不是「看」 而是「聽」,即「聲音的隱喻」,暫且就稱之作「聽的現象學」。在柏拉圖 (哲學)與上帝(神學)之間、「對話錄」與「福音書」之間,只能選擇一個。

「聽」表明了上帝或神聖的尺度不在於我們這邊。傾聽,是一種靜候神聖 的動作、是一種虔誠的專注,謙虛而恭敬,而不應該像「狗對自己不識的一切 都亂吠」(赫拉克里特語)。我們對上帝之言嚴重欠缺,甚至任何的人之言都 可能是對神聖真理的損傷或貶值;哲學過份沉溺於空間的「看」,而缺乏了時間 的「聽」。《聖經》中的上帝以「肉身的真理」向我們「說」,哲學把成了肉身 的「上帝之言」「看」作是一種愚蠢的事(〈哥林多前書〉二章十四節)。所以, 問題不在於對上帝的「看」,而是在於人缺乏去「聽」。

二、

關於上帝之言,我們需要的是去聽,且是聆聽、諦聽或傾聽;在真切的 「傾聽」中,又用「愛」表現出一種嚮往,我們因「愛」而「聽」,因為 「上帝是愛」。傾聽,總是意味著「某物」啟示我們「聽」,或者說,是作為 「聽者」的我們已經被「置身」於那個「某物」之內,作為傾聽的對象與基根 礎是同一個,其結果又是它的前提。正是因為傾聽前提的自明性,而保證了傾 聽結果的自明性。

「看」是對人肉眼能力的信賴,「傾聽」是對上帝之言聲音的專注; 「看」的標準在人這裡,「聽」是依據於言說者所說。「看」把上帝形上學 化為「實體」,實體化的上帝是可以通過人的思之能力去認知到的,對人而言 「看」是不需要信仰的,而需要盲從;「傾聽」則是不由自主的投向言說者 自身,全心全意的去「愛」、去「聽」,在「傾聽」之狀態中,不是自己的 認知能力,恰恰相反是暴露自己的無知,只好「聽任」上帝之言的說,將知識 讓位給信仰。

上帝是愛,在愛中,上帝言說,且向衪愛的人言說。通往永恆上帝之途, 不是堂而皇之的知識,「沒有愛就不能認識上帝。因為上帝是愛」(〈約翰一書〉 四章八節 ) ;「愛」保護著言說者的神聖性不容落入知識的瀆神,衪的愛使衪 成為犧牲者,對人而言,人只能去愛無法成為愛者,所以無法輕言犧牲,神性 的愛在此以十字架的死作宣示,宣示上帝「是愛」且成為那真正的「愛者」。

傾聽十字架上之言,是向傾聽上帝在生存中最直接的肉身之言走去。我們 無話可說,當上帝之言尚未說出時,我們只能做的是在傾聽的狀態中靜候,以 默默的在承擔著言說的可能性。事實上,上帝以「說」創生了大地,大地即是 衪最直接的「說」,所以其中並不缺乏「說」,我們無法接近於「說」,是因為 我們想以自然生命的方式進入「說」。

作為傾聽者的人,我們並沒有相應的能力去聽,這種傾聽很可能只是 「自我的傾聽」,而不真正聽信的是上帝之言的說;換言之,正好是因為在 「專注」中我們放棄了「聽」,或者說是放棄了以自然生命「去聽的能力」, 主體在說者那裡而不是聽者,上帝的言說在這個意義下才真正是作為「信仰」 的方式來到傾聽者這裡。

哲學的言說是純粹私人的言說,以至於連哲學家的說都成了個體的獨白, 所以一旦哲學沈默或喪失了言說的能力,就等於終結了哲學,宣佈哲學死亡。 《聖經》的言說是上帝之言,它不是形上學的純粹抽象之說,衪的說是置於 關係的狀態中,傾聽者必須是與衪有相應的「聽與說」的關係,在個中有「生 命之道」(〈約翰福音〉二十章三十一 ) 。所以,問題不在於分析出種種關於 言說本身的意蘊或意義 ( 考古學式的原文解經 ) ,而在於傾聽者置身於信仰 的狀態中 ( 讀經是一種祈禱者認信的方式 ) ,是「信仰」在起著作用,不是 「邏各斯」的「 ( 柏拉圖主義 ) 理體」,而是「言說」的「 (拿撤勒) 肉身」 (〈約翰福音〉一章 ) ;我們無需在「道理」中面對生存的根本問題,而是 在「肉身」的遭逢中去活出生存的可能。

「傾聽」是一種祈禱的活動,因為對於上帝之言,人,首先必須是一位 認信者,一位開口向上帝說話的認信者。人與上帝之間的關係的可能性,只有 建立在「信仰」的「前提」上,僅僅通過此,我們才可能在「傾聽」的狀態中 以「信仰」為「結果」。祈禱者的語言是基於認信,不然就是心理獨白、自言 自語、自說自話;「傾聽」所展示的沈默是祈禱者的有限流露,是存在的根基 的動搖,使我們「不會聽到」就我們所「希望聽到」的那些意味,「傾聽」恰 好是有放棄的聽的作用,「聽任」是就根本上而言是專注於上帝的認信中。

現代人語言的蒼白、無力,流於閑談,輕看語言,更無心於「傾聽」。 哲學的獨白艱晦深澀,遠離生活的際遇;報導的流行嘩眾取寵,損害生活的 超越面。這兩種語言都不容於認信者的「傾聽」中,走出人之言,摧毀背離 生存的語言,學會傾聽、學會專注,皈依上帝之言,增進對衪的信仰,推進 對衪的忠誠。

總之,「傾聽」並不是滿足於人的宗教情感,也不是對「意義」做出 某種非份的強求,或成了對沈默者上帝的勒索、要脅;我們是在祈禱中去傾聽 衪的召喚、衪的應答,保持「聽」的狀態,不是「思」的狀態,向絕對者的 言說絕對開放,雖然最終我們忍不著還是說了出來,不僅言不盡意、辭不達意, 且帶有私心的言外之意,即便是勉為其難,但是我們仍然要說:「然而不要照 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馬太福音〉二十六章三十九節 ) 。

三、

神秘的事物總是圍繞著人的虔信前來。靜默把神秘之物引進場,或者 恰當的說,是神秘把人帶到神秘處。處在靜默與暗淡中,神秘充滿著不確定 性,似聲繪影,忽隱忽現。神秘絕不是飄渺不實,相反的還有一份堅定和篤 信;神秘不是以巨大的畏懼親臨,而是以適度的自覺到來。

基督信仰的神秘不是老莊哲學那種「空無」之境,因為後者的「道」 是無位格、不言,甚至不能言的,「空無」的神秘並不會引人高歌,不會為此 揚聲讚美、祈禱。基督信仰認為人是渺小的,因為這樣的渺小,人不可能也 不應該強化了作為進入神秘的感情,認信者所聽信的是一位說話的位格,甚至 還以肉身的方式親臨人間,見證神性的奧秘。

上帝的「無所不在」不是「道」的「泛在」,所以神秘在基督信仰中仍 以位格際的方式與人交往,即便人在面對神秘時宛如臨近深淵,但是這樣的 深淵仍離不開言說者的言說,也不能不區別出認信者的位格與上帝的位格的 「本體論差異」,因此神秘的潦闊並不是放矢,而是一種等候、靜默與認罪。

神秘是對絕對真理一種非凡有力的說明。對於真理,我們無法「獨佔」, 而是「分享」,它像是一場盛筵,每個人都可以從真理中分享到他分享到的 部份而已,在此眾人皆因在暢飲狂歡後必醉倒,正如祈克果所說的那樣:「 真理就是在激情的個人經驗中被牢牢地掌握的那種客觀不確定性,這是實存 著的個人可能獲得的最高的真理」。神秘不是靈魂的恍惚,神秘是信仰的邀 請,邀請進入真理的盛筵,「看哪,我在門外叩門。若有聽見我聲音就開門 的, 我要進到他那裡去,我與他,他與我一同坐席」(〈啟示錄〉三章二十節)。

祈克果說:「信仰正是個人內在的無限激情與客觀的不確定性之間的 矛盾。如果我能在客觀上把握上帝,我就不信仰了;但是恰恰因為我不能夠 在客觀上把握上帝,所以我必須信仰。」信仰作為一種神秘的事物,是為了 有力的反擊宗教的理性主義,因為理性主義無視人在痛苦、死亡、愛憎、絕望 等中的真正的等待,祈克果說明了這點,「理性的任務,就是消除不過看似 悖論的任何東西,就是使我們一勞永逸地擺脫那並非荒謬的東西。那麼,當那 荒謬者以其所昭然若揭的明晰性站出來的時候,又怎樣呢?然而,它也不能夠 把握荒謬者,既不能從思辯方面證明其邏輯的必然性,又不能夠從歷史方面 證明其不可辯駁的事實性」。理性對神聖事物 ( 荒謬者 ) 的篾視,最終, 喪失了對生存 ( 悖論 ) 的體驗發言。

理性的臨界點是人退隱之處,音樂有助於我們對終極事物的追問,不是 哲學的驚奇,是信仰的懺悔。信仰的體驗書寫在音樂語言中,不是某種具體的 內容,也沒有打算精確的表達什麼,純粹通過美的誘發和聲響,唱出一些難以 言詮、無以名狀,但卻又令我們深為感動的「某物」。

關於「某物」,我們確實很難說得清楚,信仰也是如此,能說清楚的, 只是我信仰已經經驗到的部份,相對於開放的、無限的、尚未經驗到的部份, 我們有限的經驗事實上是等於零,要談論我們的經驗,難免就像是褻漫神聖 一樣,是一種原罪。

耶穌說:「有耳的應當聽」,進入信仰,「聽」是「不可能的可能」。 進入「不可能的神秘」,所須要的是即「聽」。

四、

哲學以「看」作為對世界的理解和詮釋,神學則與之不同,因為進入對 上帝的認信是通過「聽」,而非經由「看」。能「看」是因為有「光」,能 「聽」則是因為先有「說」;《聖經》言:「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可見是因為先有了「說」才有「光」。

神學與哲學在美學上嚴重分歧,在於前者是一門「聽覺藝術」,後者則 是一門「視覺藝術」。無法進入信仰不是因為缺乏「看」,而是缺乏「聽」, 缺乏聆聽上帝之言。上帝是通過言說向我們昭示祂自己,我們應該學會「聽」, 而是不去「看」,我們已經有太多的哲學,然而神學缺席也未免太久了。音樂 教我們學會「聽」,不是在「看」之中,而是在「聽」之中,我們才得以進入 上帝之「說」—《聖經》。

十字架的言成肉身是上帝的愚拙。問題是祂並不要我們去「看」,而是 去「聽」,上帝在十字架的受苦、蒙難、慘死,「看」在人的眼中,的確是一件 愚拙的事,唯有「聽信」使徒關於復活的基督的見證,我們才得以進入對衪的 信仰。基督教神學對不可思議或神蹟的理解,正是在言成肉身的事件上,以悖論 的方式向我們「說」了:「這是我的愛子,是我所喜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