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史  卷一


瑞安 黃紹箕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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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聖人教育大義

凡治一科之學,必先明其學說之統系。統系不明,則散殊之事理無由考見其指歸。中國古無教育專書,而聖哲相傳,微言大義之散見經籍者,固自有科條綱目之可尋。學者先明其義,則古代教育之制度方法,罔不可溯其原理,而知吾國文化卓越之所由,此固治史者所宜揭櫫也。古聖人教育大義有三:一曰貴人,二曰盡性,三曰無類。雖帝王迭興,文質相代,周衰禮廢,庠序不修,而此三義未之或湮也。

《曲禮》曰:「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孟子曰:「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荀子曰:「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猩猩形笑,亦二足而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禮莫大於聖王。」(《非相篇》)古聖人立教第一要義,即在考究人與禽獸之區別。人等於禽獸則賤,人別於禽獸則貴。聖人於食飲衣服之事求貴之之道不得,於是作禮教、明倫理以昭人類之貴。故屍子曰:「身有至貴而不知,聖人告之,則貴最天下。」荀子曰:「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王制篇》)董子曰:「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身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驩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聖人作禮教而後人始有義有文有恩。是常人之貴,聖人告之也。庠序學校,皆以明倫,三代教官悉知此義,而伏術為學者亦曉然於受教之所重,捨成人之外無他求(成人義詳後)。迨世衰道微,俗尚非學,然後人不自知其貴,而以爵位為榮。如墨子弟子之責仕(《墨子•公孟篇》:「有游於子墨子之門者,身體強良,思慮徇通,欲使隨而學。子墨子曰:『姑學乎?吾將仕子。』勸於善言而學,其年而責仕於子墨子。」)而詩書之教乃變而為仕宦之梯,馬牛襟裾,眾矢一的,非明古義多,孰能矯之?(黑智爾曰:「教育之目的,在於以人為倫理之動物也。」康德曰:「人類之為人類,由於教育也。故教育者,造人者也。蓋人本動物之一,以其有教育、知倫理,而後人類始超然於萬物之上。」黑康二氏之論,為教育家之鴻寶,不知吾國古聖早發此義。)

《呂氏春秋》曰:「天之生人也,使其耳可以聞,不學,其聞不若聾。使其目可以見,不學,其見不若盲。使其口可以言,不學,其言不若爽。使其心可以知,不學,其知不若狂。故凡學,非能益也,達天性也。能全天之所生而勿敗之,是謂善學。」(《孟夏紀•尊師》)《淮南子》曰:「無其性,不可教訓。有其性,無其養,不能遵道。繭之性為絲,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而抽其統紀,則不能成絲。卵之化為雛,非慈雌嘔暖覆伏,累日積久,則不能為雛。人之性有仁義之資,非聖人為之法度而教導之,則不可使鄉方。」(《修務訓》)教育有自然之界限,研究教育者,必先定教育之能否。因其性而達之,教育之所能也。無其性而強之,教育之所不能也。(康德曰:「人也者,生而具有可發達之諸能力之種子。非然者,欲施教育,其道無由。故開發人所素具之種子,使將來得裨補於人類共同之目的者,即為教育之本領。如使人類亦與他種動物同,自最初時即得為無能之生物,則教育之事將不起。惟自最初時已具有可發達之諸能力之種子,能開發之,則必有多少效果。此教育之所以起也。否則教育有何用哉?故真正之教育,惟可施諸人類,施諸他種動物,無益焉。」其說可證《呂覽》、《淮南》之理。又焦循《易通釋》曰:民之不知有父,但知有母,與禽獸同。聖人教民,民皆知人道之宜定,而各為夫婦,各為父子。以此教禽獸,仍不不知也。此人性所以善也。古之人,臥之□□,起之吁吁,饑即求食,飽即棄餘,與禽獸同。聖人教民,民皆知自食其力,以此教禽獸,仍不知也,此人性所以善也。性不外男女飲食,人有此性,禽獸亦有此性。人之性可因教而明,故善;禽獸之性雖教之不明,故不善。其言易理正,得教育原理。)

古聖人既明人性最貴,又求所以達而盡之之術。《中庸》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惟天下至誠為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教育之功,至參天地。然其為用,則在盡人之性。經傳所言,自胎教以至成人,舉凡六德六行六藝、教中教和之事,罔非盡人之性之術也。(古代教育非獨盡人之性,凡物之性亦能盡之。黃帝能淳化鳥獸蟲蛾。《周官》夷隸掌與鳥言,貉隸掌與獸言。其教之所被廣矣。西人近有研究猿語者,所得尚鮮。惜周代夷隸貉隸之所學不傳,不能以古籍證之。)然教育雖能盡人之性,亦有窮於不能受教者。故孔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胥臣曰:「籧篨不可使俛,戚施不可使仰,僬僥不可使舉,侏儒不可使援,矇瞍不可使視,嚚瘖不可使言,聾瞶不可使聽,僮昏不可使謀。(僮昏疑即有神經病者,自為僮時即昏愚也。)質將善而賢良贊之,則濟可俟也。若有違質,教將不入,其何善之為!」(《晉語》)荀子曰:「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是不然也。堯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然而朱象獨不化,是非堯舜之過,朱象之罪也。堯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也,一時之瑣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不怪朱象而非堯舜,豈不過甚矣哉!」夫是之謂嵬說。羿、蜂門者,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撥弓曲矢中;王梁、造父者,天下之善馭者也,不能以辟馬毀輿致遠。堯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瑣化。何世而無嵬,何世而無瑣?自太皞、燧人,莫不有也。(《正論篇》)朽木糞土、八疾嵬瑣,聖賢之所不能教,故曰:學非能益也,達天性也。

教育雖有能否,然僅合少數俊異之民、教以高遠之事,謂即儘教育能事,此後世科舉學校合而為一之法,非古聖人教育之法也。《易象》曰:「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孔子曰:「有教無類。」其思無窮,則不限以時代;其容無疆,則不域以國境;其教無類,則不責以賢智。故孔子稱黃帝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大戴記五•帝德》)墨子曰:「堯北教乎八狄,舜西教乎七戎,禹東教乎九夷。」(《節葬篇》)皆可為無窮無疆之證。至於無類之義,尤神聖之極功,而為今人教育普及之說之所本。《逸周書》曰:「無愚不教,則無窮乏,此謂和德。」(《大聚篇》)管子曰:「智者知之,愚者不知,不可以教民。巧者能之,拙者不能,不可以教民。非一令而民服之也,不可以為大善。非夫人能之也,不可以為大功。」(《乘馬篇》)古代聖人教育之法,無愚不教,其所授之學科,必夫人能之,於此可見。(《周書》稱山林藪澤以因其利,工匠役工以攻其材,商賈趣市以合其用。外商資貴而來,貴物益賤,資貴物,出賤物,以通其器,夫然,則關夷市平,材無郁廢,商不乏資,百工不失其時。無愚不教,則無窮乏。《管子•小匡篇》說四民不雜處,皆曰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教不勞而能。是周代教育無分士農工商也。自科舉興而教育專屬於士類,而古聖人有教無類之說霾翳不章。今雖力矯其弊,而學校所教仍僅士流,工商以不教而窮乏者比比皆是,可慨也。)然此猶謂能施教育者也。古聖人之於人,雖無受教育之質者,亦必謀所以善之,使無棄材於世,官師之所材也。戚施、直鎛、籧篨、蒙璆、侏儒、扶盧、矇瞍、修聲、聾聵、司火、僮昏、嚚瘖、僬僥,官師所不材也,以實裔土。(《晉語》)此即荀子所謂職而教之也。夫至戚施籧篨之流猶職而教之,雖近世各國盲啞學校之命意,何以加茲!《白虎通》曰:「其有賢才美質知學者,足以開其心。頑鈍之民,亦足以別於禽獸而知人倫。故無不教之民。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明無不教民也。」學者念此義,能勿服前人教育思想之廣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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