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影子 我是一個漂泊者,久已隨你的足踵游行;時常在途。沒有目標也沒有歸宿。... 怎麼?我必 永遠在於中途嗎?為各種風所旋轉,飄揚,驅逐?呵喲!地球,你於我太圓了! ... 凡物皆取之我,沒有給我的,我便消瘦了--瘦得像個影子。... 真實本無,萬行皆可。 我如是勉慰自己。... 太多事情給我明白了,現在便沒有事和我相關。已沒有我所愛活著的 東西了,--我如何還能愛自己?... 我的家鄉在何處?我將此詢問,尋求而又尋求,但是 不曾尋得。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卷四<影子>(註1) (一)理想的倒影與自由之辨證 根據卡爾維諾寫給友人的題贈,他通過在生時最後一本小說<帕洛瑪先生(Palomar)> (註2)做的,是對自然作最後一次沉思。與其說<帕洛瑪先生>是一部小說,不如說那是 一本沉思錄甚至哲學隨筆。如果把主詞帕洛瑪換成是「我」,把它看成是卡爾維諾本人的日記, 也無不可。翻閱那本小書,我們的目光隨著描寫筆觸閱讀海浪,凝視日光浴的女人,遍及星 光與頭蓋骨。大抵,那是一次探索自然,因而難免返及自身的日記,也是一次追尋心靈家鄉 的紀錄。   <帕洛瑪先生>最吸引我的,是它以<學習死亡>為終章。小說/日記寫到帕洛瑪先生 想像自己死去時,世界會怎麼樣,然後便在他躊躇滿志之際,在他思入風雲之際,他便死了。 這真是一次差勁的準備死亡的經驗啊!但這即時的想法不久便被修正了。我開始當這一段的 議論和描述是對死亡恐懼的安放,同時是對克服死亡,因而也是克服虛無的反省和批判。   <帕洛瑪先生>中帕洛瑪先生的沉思是以沉默揭開終結的序幕的。這沉默並不是真理的 沉默,不是大音希聲,而是視沉默也是一種語言。因為那是拒絕其他人運用字詞表達的方式, 而把意義賦予未說的部份。沉默,是要建立一種遠比修辭或說話藝術困難的沉默的藝術。經 由沉默,當事人省回好些字詞,保留了它們,為的原來是在更恰當的場合說出來。故此,帕 洛瑪先生的沉默是一種延擱,一種把說話推向未來的動作。沉默的藝術是在話語泛濫的世代 避免迷失的姿態。   有了延擱,被延擱的無論是否真理,它便可以超拔出有限的同儕,它被保留以免被有限 化。它有了無限的面相--這面相是因為它不在場,它沒有落入時空性,後者限制了所有說 出來的語詞。帕洛瑪用延擱製造了真理的影子。不說出來的話未必真,但它一定不假,而由 這不假,便可容易顯現出真的幻相。   影子也出現在帕洛瑪的思維方式上。曾經有段時期,帕洛瑪依循的思考法則是: 1.在心裡構造一個最完美,最符合邏輯的模型; 2.檢查這個模型是否符合經驗中觀察到的實際情況; 3.進行必要的修正,使模型與現實能夠相符。(包括漸次修改模型和逐漸改變現實。)   相信這不單是帕洛瑪先生的思考方式,也是大部份理想主義者的思考方法。而理想主義 者當中,又大多是信仰終極價值的,而其理想往往提供了其人生各種價值可以訴諸的終極標 準。模型往往不只一個,但這些模型到最後都需要一個最後的基礎,套用<帕洛瑪先生>裡 面的說法,是模型的模型。(和柏拉圖的理型說,諸理型最後訴諸最高善這個理型的理型,不 是很相像嗎?)一些理想主義者在修正模型方面甚至不甚注重,因為他們更傾向第二種法子: 把現實改變,令它跟模型相合,他們並且把這個動作叫作實現理想。   卡爾維諾似乎沒有怎樣交代帕洛瑪為甚麼要建立一個這樣的塻型,大抵是人理性的要 求,因而造就出這個理性的事實吧。卡爾維諾反而要帕洛瑪意識到,要建立一個模型,便必 須要有出發點,這出發點不是現實的實際情況,而是一早為帕洛瑪擁有的的公理或前提。用 哲學的術語說,便先驗原則。沒有這些原則,我們根本無法思考。由這些原則演繹出模型, 然後以歸納法,加上觀察和實驗(雖然有時非自然科學的實驗,如人生實驗是頗為殘酷的) 修正它,並在現實上實現它,即依照它的指示把現實變成是它的顯現。   照這裡的說法,沒有模型,帕洛瑪先生大概會很容易迷亂,會不安,會焦慮吧。模型可 以令他安放虛無,弄不好也總能避開。但有了模型,他得到的安然也只是暫時的。卡爾維諾 筆下的帕洛瑪,和理想主義者最大的不同是,他無法接受單一模型,他需要各色各樣的模型, 這些模型的組合有望最能對應現實,但這現實也已不再是單一的現實,它不再是擺在我們面 前那個簡單的現實,它也已是不同現實組合出來的超現了。帕洛瑪先生終於認識到,謀求有 限的現實和無限的標準,彼此的諧合,結果會造就出一個並不現實的現實,不個甚至並不真 實的現實。真的標準在於理想,但如果理想不是單一的,則這真的意義豈不是多重嗎?他哪 裡知道哪一種真才是真?還是所有的真都是真?如果只有單一的標準,要現實完全符合它未 免少不了粗暴,少不了專橫。而這又是帕洛瑪不願意做的。   於是,帕洛瑪唯一能做的,便是抹除腦海中所有的模型,以至模型的模型。採取了這個 步驟之後,當他說出每個「是」、「否」與「但是」時,他便與現實直接面對面,那是難以支 配並且不可可整齊劃一的現實,這現實沒有被暴力對待,沒有扭曲,但也沒有了作為真實的 標準,沒有了成為真實的保證。   對於許多理想主義者來說,抹除了標準忘掉了理想,不便是淪喪的開始嗎?幸好帕洛瑪 不是他們,他看見了理想的影子。他情願以描述代替解釋,以描述中的實然代替應然所實現 的實然;拿掉了理想的當身,影子才會失其所靠。淪喪的同時是和這影子對話,宣布這影子 的存在。那也是為模型思維方式畫下了限度,對理想主義和終極價值的信仰作出了批判。   雅斯培在<悲劇的超越>結束前發表過一番發人深省的說話:「人類對真理的探尋面臨著 一個兩難處境:要麼去生活去犯下過失,要麼去掌握真理為真理而死。... 與絕頂雄壯威嚴 的這一抉擇相反,我們必須挑明:真理,全部而完整的真理--無論是死亡還是和平--在 生命和時間之流裡,對我們並不合用。在時間裡面,真理永遠處於運動之中,變遷不居,即 使在它不可思議地變得具體明確起來的時候,也無從加以固定。絕不脫離這一基本情境-- 這是哲學思想保持真實的(唯一)條件。」我們大可視之為他對真理探求者不小心探求了影 子的忠告。(註3)   然而,影子是怎樣來的呢?關於這,唐君毅在<人生的體驗續篇>有一段非常概括,但 又非常精采的議論:   「心靈及存在之生命自體,乃原具無限性,而以超越一切有限量者,為其相貌與情狀的。 亦即無論你如何去想他,你總不能發現其邊際,而視之為有限量的客觀對象。   「...此超越的無限者,須表現於現實之有限者之中(如其有限之現實生命存在,有限的 身體,及各種有限的現實生命之活動,與有限的所有物等),而他又順此現實之有限者之所牽 連,而欲化此有限者為無限者,以求自見其自己之倒影於其中,而視之為其自己之所在;而 在另一方面,此超越之無限者,亦可超離有限者,以與之脫節,以虛陳其倒影。他初不知有 此化有限為無限之事,非真實可能,而唯是一虛妄,其在此求化有限為無限之歷程中,及與 有限者脫節時所見之自己之倒影,亦實非其真正之自己。... 」(註4)   有無限化傾向(內在於心靈的超越性)的思想和意志,自覺禁制在有限的身體和受時空 制約的人生之中,希望把有限身體化為無限的存在物,追求絕對的自由--這便是問題的所 在!!!本來,此內在的超越性,探索存在,追求無限,創造價值,實現自由,是這裡一直 所說的理性的事實,人性之常道。但如果我們思想過了頭,把無限的實現實化僵化到有限身 體和有限的事功上,則實現的恐非理想,恐非自由,而只是理想和自由的倒影而已。聖人至 人超人,肉身固然不能不朽,即使其精神的不朽,也是在有限人類文化歷史上表現的不朽。 價值和意義上的不朽,如果沒有後來的實現者,便只停留在抽象的層次。聖人至人超人的創 造,不是由無生有的自虛無造物,不是變戲法,更無法創造物質。聖人至人超人,不能造出 虛無的反面,因為他們沒有擺脫虛無,他們不能排除虛無,他們只是安放了虛無,也讓虛無 安放了他們。聖人至人超人,不是上帝,不是真正的無限者。而以上帝為代表的,所謂全知 全能全善的真正無限者,嚴格說來,並非一可顯現的存在物。甚至其存在與否,也不由人去 肯定,也不由我們確認。   令人想做上帝做的事,是終極價值系統很易出現的現象。我願意說這是亟欲排除虛無的 結果。如不便分因果,則起碼是跟排拒虛無的方向相對應。--徹底否定否定,走到徹底肯 定的這一邊,但這一邊已不再是這一邊,我們到達的大抵是這一邊的影子世界。在那裡,我 們再沒有迷失感,也沒有大疑問不可解。虛無感和虛無的表象彷彿隱退了。但我們這便叫戰 勝虛無嗎?還是,虛無只是不再在場而已?   村上春樹作品中出現的「那個」,是虛無的惡相,還是沒有了虛無的善的幻相?還是兩者 皆是?   看見自己的影子,而以其為愛戀的對象,是水仙花。看見自己的影子,並以其龐大無限 而即以為那便是自己,而由之自發自動地膨脹,實現所謂由自己創造的價值,便會把自由之 弔詭變成自由之辨證。   在第一章我們己約略談過自由之弔詭。自由其中一重弔詭,是實踐主體在不受拘束的情 況下,反而會感受到一種不得不如此的動力。這種動力由自身湧出,可稱由自(自由倒過來 說)。由自己去決定,往往並不是隨意,更不是茫無頭緒亂點鴛鴦,行動的方向每每是自然湧 出,甚至不需要怎樣考慮。一般討論自由意志是從抉擇處開始,抉擇便有衡量,便有評估。 但自由有時並不表現在估價和選擇上。正因為這重弔詭,才出現自由和自律的互轉問題。有 時這由自是自己感受到內在義務的責成(當然,這只是自然湧出的由自力量的其中一個面 相),一方面不得不去做,一方面也自願去做。很多人不體會這重弔詭,而動輒把自律體現的 自由抹殺,他們的頭腦情願依循簡單和直接的方向思考事物。   但自律的自由是一種形而上,收在自身心靈或意志上體現的自由。如果將之用在政治範 圍上,便成了德國政治哲學家柏林(Isaiah Berlin,1909-1997) 在<自由四論(Four Esaays on Liberty)>(1969)所言的,積極自由之墮陷了。用 比較通俗的說法,便是將自己的自由,通過令人家不自由實現出來。把自己自律擁護的價值, 自律遵守的原則模型,強加於別人身上,並說對方只要有理性,也一定自律而行,因而對方 也是自由的。更而甚者,可能還會主張犧牲小我的自由,以去成全大我的自由。在這種情況 下,所謂出於自己的價值大抵也不是真正出於自己的價值了。我們在這些「價值」上面看到 的自己,只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吧了。這大抵便是唐君毅先生所說,無限化的意志或心靈,超 離有限之事物,並跟之脫節時所見的幻相了。用另一個哲學術語說,那是一種異化(疏離) 的幻相。當事人把無限身體化(同時把身體無限化),變得自我膨脹,唯我獨尊;把無限客體 化(異化/疏離/主體和對象脫節,因而使對象成為相對於主體的客體),便將理想和終極價 值實化為一種現實可以尋求可以掌握的狀況,並以之為無限的實現。而兩者是相互扣連的。 獨尊的主體需要其創造的價值肯定自身。而這些價值,也需要是其他人以至所有人的價值。 為了說服自己和別人,這些價值通常都擁有真理之名,並且有一個終極的保證。   自由的弔詭在影子自我的身上,成了一種辨證,一種誤用,一個變種。   (自由還有第二重弔詭,即自由的價值似乎只有在其未實現時體現;自由是一個不在場 的價值。要詳細說明有關道理,可能需要多一章篇幅,這裡打算從略。)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查拉圖斯特拉也在書的末段遇上他的影子。這個影子還有 一個身份--浪人或漂泊者。查拉圖斯特拉在書中有時也以浪人為其身份,但這浪人其實是 孤獨的英雄,因為世人不懂得他而四處漂泊歷鍊。影子和他談起虛無的體會:「真實本無,萬 物皆可。」初看之下,這個影子不像是查拉圖斯特拉真正的影子(如後來納粹主義詮釋下的 超人);他倆的相遇,好像只不過是尼采安排的,一次查氏跟自己軟弱的一面照面。真的嗎?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壓軸好戲是主角接受「最後誘惑」;尼采為主角安排了很多對 話角色,他們背負著不同的名稱(最醜惡的人或老巫師也好,兩個國王,預言虛無主義勝利 的預言家或人為乞丐也好),都是和查拉圖斯特拉相對的「上等人」。這些上等人多色多樣, 但都有同一個目的:上帝死後,努力以人代替上帝,以人的價值系統解決人生的不安。影子 作為其中一個上等人,代表了人無限化自己這目的的徒然,一切努力到最後宛如泡影。超人 式的重估價值並非無限化自己,並非是要把自己變成上帝,接受新的膜拜。查拉圖斯特拉要 受的最後誘惑正好便是:考驗自己和這群上等人究竟有多大的不同。書安排這群上等人甚至 佔據了查氏的崖穴,甚至說出了永劫回歸式的話語。但最後他們還是被正午的獅子用吼聲嚇 走了。查拉圖斯特拉沒有被他的影子同化,這自然是肯定的。   帕洛瑪先生看見了影子,知所禁忌;查拉圖斯特拉看見了影子,並且在正午(影子最小 時,也代表了重估一切價值,價值轉換的時刻)驅趕了它。我沒有尼采的樂觀,但無論積極 消極,樂觀或悲觀,自覺此影子的存在,自覺人無限化自己而編織幻相的傾向,自覺虛無主 義反而在這個個程中大獲全勝,令意志趨向徹底否定的道途,不正是不妨改轅易轍的開始嗎? (二)學習死亡 帕洛瑪先生決定此後他要假裝自己已經死了。為的是看看世界沒有他時,會是甚麼模樣。 但這明顯是沒有可能的。一朝他未真的死去,這世界便不會沒有他,而他去觀察如果自己死 去世界會變成怎樣的時候,他便無可避免地進入了世界,他對死亡的思考和探問是註定失敗 的。但怎樣才算是成功呢?得出一定的答案?這些答案令帕洛瑪像起初操作他的思維模型那 樣,有所得有所安?如果他不想如此,不在乎這些,他又為甚麼不可以做一些表面看上去很 荒謬的「思考」?   是的,聽故不要駁故。卡爾維諾是這樣寫的:帕洛瑪先生假裝死掉,一段時間之後,他 發覺世界和他之間的事情,不再像以前那樣子進行了。以前,他與世界似乎都對彼此有所期 待,假死之後,他已經記不起那到底是期待些甚麼,記不起這些期待怎樣曾經令他焦慮,令 他激動和不安。   既然如此,帕洛瑪先生應該感到解脫才是。因為他不再須要尋求世界為他準備了甚麼這 答案。而世界也該因此得到解脫,因為世界不再須要真的為他準備甚麼,不必為他煩惱了。 一句話,帕洛瑪和世界都寧靜了。因為世界和他不再產生任何關係。他想像自己不存在,歸 入虛無。虛無無所謂解脫不解脫,即使是佛家的入滅也不是歸於虛無,而是體會到一切存在 物空無自性,因而滌蕩去執,得以從煩惱以至煩惱的習性解脫。執著不再存在,而非主體不 再存在。帕洛瑪想像自己生命不存在之後的狀態,才會有解脫的想像。這想像所得的只是解 脫的影子。   虛無不是解脫,想像虛無是解脫這想像本身也無法等同解脫。所以帕洛瑪先生沒有因為 這應該有,想像中有的寧靜而真的安放了自己,安放了心靈。相反,他為這寧靜的期待而出 現了新的焦慮。我傾向把這理解為作者有心讓影子現身的一次布置。不是嗎?卡爾維諾要帕 洛瑪不要混淆死亡和一般的不存在。不存在的狀態佔有了出生前漫長的時間,並且消耗死亡 之後同樣漫長的歲月。生命出現之前和終結之後才屬於不存在。死亡因生命而有,並且在生 命之中。出生之前,人是無窮的可能性的一部份。但死亡令一切實現不再可能。死亡令人不 再有未來,也不能再對過去產生影響。死亡造就生命的斷層,但它是屬於生命的;同時生命 也趨向它。思辨上和想像中的不存在只是具體生命不存在--死亡--的影子。因想像不存 在而出現的所謂解脫,也許只能成為我們概念棋戲中的一個棋局。   卡爾維諾寫帕洛瑪先生參觀墨西哥人遺址,看見蛇壁上的浮雕,每條蛇張開的嘴裡都含 著一個頭蓋骨,作者借帕洛瑪的朋友道出了其中的解釋:「蛇代表生命,頭蓋骨代表死亡。生 命之所以是生命,是因為它包含了死亡,而死亡之所以為死亡,是因為沒有死亡便沒有生命。」 語句為學習死亡的鋪寫作出了補充,而且乍看之下,差點以為村上春樹進入了文本!英雄所 見略同?   但卡爾維諾大抵不想把洞見固定化,不想將智慧變成金句。正如帕洛瑪害怕思考模型的 結果會成為新的模型,<帕洛瑪先生>的敘事不容許停留在一個定點。認出影子的論述不應 該成為另一個影子。帕洛瑪對他的朋友的見解作出了保留,並隨即安排一個頑固的導遊,用 斬釘截鐵的語氣否定解釋,並說其實我們不知道浮雕的含意。我們真的不知嗎?正如我們真 的知道嗎?人拋開大有可能固化僵化的模型而和現實直接照面時,這些問題的答案似乎都不 大能確定了。   帕洛瑪先生最後這樣想:如果時間要有終點(在一般人心目中,死亡不便是生命時間的 終結嗎?),它就可以被一個瞬間一個瞬間地描述,但每個瞬間在描述時都會延展,因而也無 法看到它的終點。他決定著手開始描述自己一生的每個瞬間,而在他能夠完全描述之前,他 將不再想到死亡。就在這個時刻,帕洛瑪先生死了。     我們有三種情況不會想及人生意義和死亡的問題:第一種,是被現實的情況牽著鼻子, 營營役役,麻木了也懶於思考。第二種,是人生活得太有意義了,問題似乎被安放了,它沒 有消失,但不再令我們困擾;不過,人只要活著,它必會重來,而且隨著生命的開展不停以 不同的面貌重來,而每一次對探問的安放,都令我們在剃刀人生上走出有力的一步,故此, 其不想及只是暫時的不想及。第三種,是把答案交給了某時某刻我們建立的人生定點,我們 進入了一個虛無被排除了的國度,我們每次想及有關的問題都有現成的答案提供;久而久之, 甚至有點類似條件反射了,故此,其不想及,是想及了等如不想及的不想及。   帕洛瑪先生透過自己設計的思想遊戲,把死亡變成一個可以隨著思考延展而消失的設 置。這時於他,死亡不再是作為抽象的不存在而表象,但他並沒有走出影子國度,死亡只是 在一個遊戲下出現,又在另一個遊戲下消失(貼切點說,有不在場的可能)。諷刺的是:在他 有可能不思及死亡的時候,他死了。思考像電器被截斷電源樣,忽然一下子停掉了。虛無用 它的方式找上了他。   卡爾維諾最後還是讓虛無表象了。它不作為抽象的想像物,它也不作為被排拒的子烏。 它如其荒謬,如其諷刺,如其不可解地表象。學習死亡到最後當然是歸於死亡,問題是怎樣 的歸向,關於帕洛瑪先生的書寫不光只是交代一次失敗的準備死亡經驗,而是透過這次所謂 失敗的交代,對所謂克服死亡,面對自身生命之虛無的工作進行了考察,提出了疑問,以及 鼓勵我們為這工作定出其適用的範圍。 到此,也許是時候回答第四章結尾時我提出來的問題--村上春樹作品所呈現的出口(尤 其是第三個出口),有何哲學上的意義?   之前,讓我們首先把上面已經一再討論到,關於人面對虛無時可以採取的態度寫下來: - (1)為意義和價值找尋終極座標,因而有了保證和安立,心靈也便不會捲進瘋狂的烈燄中; (2)轉化荒謬,用權力意志克服命限,重估(創)價值,把悲劇轉化為考驗和歷鍊(消失 一個價值,便創造一個新的價值)   這兩種方法都有它們適用的範圍。它們各自有帶我們遇見自己倒影和其他影子的可能, 於是我們隨著帕洛瑪先生的步伐走,我們來到了村上春樹作品的第三個出口。我鄭重地把它 寫下來: (3)從死導引出來的活法   從死導引出來的活法,不便是學習死亡,為死作好準備嗎?用這裡的說法,是過著生命 向著終結存在的生活,而不是生命向著徹底否定(虛無)存在。   好好學死,是古來便有,對哲學的規定。柏拉圖在<斐多篇>的名言是:「哲學是死亡的 練習。」蒙田在他的文集中有一篇專門討論哲學便是學死的文章;文章開首便引西塞羅的名 言:「哲學不是別旳,只是準備死。」因為預謀死便可以預謀自由。學會怎樣去死的人便忘記 怎樣做奴隸。這是蒙田的說法,用一般的說法,則是:我們能面對自殺的考驗,能找到(同 時是創造)活下去的動力和原因,才能活下去,才有活下去的價值和意義。反過來說,也正 是有這些價值和意義,令我們不會活像行屍走肉,在荒謬和不值得活的人生中.即使自己拿 掉性命,也沒有甚麼所謂。   對於這問題,卡繆喜歡倒過來問。原先的問題是:生命有否一個值得人生存的意義。對 於這問題,你願意的話,你總可以找到一個,但別人也總可以找到另一個不值得活的理由。 與其爭論誰是誰非,不如作出新的設問:如果生命沒有意義的話,它會否讓人活得更好。假 設生命是荒謬的,則沒有人會想活下去,除非他/她能盡全力面對和思索荒謬,以對抗承受 命限,以創造價值,促成價值轉換而令荒謬生存。   看過一本書,可能叫做<死亡瞬間>吧,裡面把人死亡分為五個階段,首先是否認,然 後是憤怒,跟著是討價還價和壓抑,最後才是接受。可有第六階段的死亡?讀者被引導作這 發問。如果死亡便是要我們最終接受它的話,我們須問如何或怎樣的問題。怎樣接受才是我 們的出口呢?   沒有好好死,是因為不能好好生;不能好好生,是因為不能好好準備/學習死。   尼采曾經汲汲於討論死的自由。死的自由倒過來說便是由自的死--出於自己的,由自 己決定的死。死亡的時間,死亡的場所當然不能由人自己去決定,所以所謂由自己決定的死, 是尋求死得其時,死得其所,死得有意義,死得有價值。       顯然,通過學習死亡,預備死亡,我們把死亡的問題變成值得死的問題。我們用種種方 法,令自己值得活下去,同時令自己在到一個境況--即使立即死去,也沒有遺憾,不枉此 生。我們值得去死,因為我們曾經有意義地生過。即使沒有具備傳統意義地生過,也曾好好 思索沒有意義的荒謬生命,好好為生命的歡樂,為克服的過程拼過,好好轉換過價值。那種 種方法,在好些價值以至終極價值系統裡,叫做工夫,叫做修鍊,叫做實踐方法。在此在或 自為存在那裡,我們也有好幾大冊書,幫助我們學習如何在煩及焦慮,以至死亡思考中循著 某個方向而努力。   但是,我們很難避免影子的愚弄。我們努力向著終結而存在,我們努力向著死亡而生, 但我們每一步,都可以蹈上自己的倒影。   村上春樹呢?他是一個小說作者,他沒有責任,也未必有興趣戴上哲學家的假面(註4), 教導我們準備死的方法。無論是以「舞動/愛欲」還是「等待/思考」來表達,回到我們那 個剃刀人生的譬喻,都是保持在剃刀上的慣常動作,對已失去平衡而迷路的人來說,它們都 遠去了。在人性的荒原上,村上筆下的角色嚴重缺乏死的方法。發夢(希望進入裡面而永不 出來)、牢記、延擱,對!死抱住一些現實均衡的殘燼,化為延擱,因而也只是擁抱住某些影 子,便成為了許多村上式人物的命運。   <天國子民在舞蹈>開始,出口便是入口的信息傳到了我們的手上。但我們真的能好好 死嗎?我們真的能作好充份的準備和轉化嗎?村上的作品,其實帶給了我們對於影子所能作 的,一次更深入的思考。 (三)拒絕終極承諾,做個浪人   說村上春樹作品中的主要主要角色,是浪人,會不會太一廂情願呢?   如果有這樣的危險,便讓我們首先斷定,浪人是一個影子的影子吧。尼采告訴我們,影 子以漂泊者或浪人為名。事實上,它是浪人的影子,同時也令浪人成為它的影子。   法國著名思想史詮釋者德勒茲(G. Deleuze,1925-1995)曾提醒他 的讀者,尼采1879年出版的<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後來成為<人性,太人性的>第二 部)其實才是第一部表述上帝之死的作品。(而非一般相信的<歡樂的科學>中提到瘋子白晝 提燈的一段)在這部作品一篇題為<囚徒>(第84節)的文章中,監獄看守忽然不在,一 個自稱是看守兒子的人對囚徒們說,他比那冷酷記仇的看守好多了,他打算打救他們,但這 拯救是有限定的,只有那些相信他是看守兒子的囚徒才可得救。   但是,如果那人有好處才救人,那信了他又給他帶來甚麼好處呢?如果救人是不問好處 的,打救和信不信究竟有著甚麼關係?如果那人真是看守的兒子,而又真能為囚徒做點好事, 那他做便是了。搞信不信的過濾,是惡怍劇?還是騙子的技倆?     後來,監獄看守被證實已經死了。囚徒們立即關心起他們的所屬問題。自稱看守兒子的 人是不是成了新的看守?囚徒都變成他的囚徒了?   這時,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實是耶穌的那個看守之子,溫和地答道:「我會給所有相信我的 人自由,就像我父親還活著一樣確實。」可是,囚徒都沒有笑。他們聳聳肩,都在他身邊散 開了。(註6)   容我大膽將這一段文字,抽離尼采哲學的脈絡加以詮釋,容我借用這一段文字,為影子 和浪人說最後一番話。   甚麼人理會自己的自由呢?超離在人頭上,被視為人命限之源的一道東西消失了(不論 我們用不用上帝之死予以命名),人應該是自由了吧。不!人首先關心的是他/她成為一個怎 麼樣的新囚徒。人先驗地是一個囚徒,囚於時空內,囚於命運的牢籠內。命限囚禁他/她, 即使是他/她自己建立的,積極的命運也囚禁他/她。(<莊子>所謂桎梏,所謂大戒)最重 要的是他/她喜歡被囚禁,他/她甚至追求被囚禁。即使囚禁的因素不再存在,他/她也急 於找尋新的看守,甚至新的監獄。在人性荒原上,我們希望有定點讓我們靠攏,希望有座標 為我們指路,以至很容易附於其上,家鄉變成監獄。愛情的噩夢不止是婚姻成為個人生活的 牢籠,成為戀愛的墳墓嗎?監獄看守不在了,我們也並不自由,而且不關心是否自由。   也許,人不是不關心自由,而是自由很容易墮陷,很容易出現辨證。而我們郤不容易察 覺。墮陷,由是出現新的囚禁,而我們還以為我們是自由的。我們會在種種倒影和幻相中, 在影子世界中安定如磐石,深信我們己經是自由人。面對自稱是看守兒子那人的囚徒中,有 多少是如此這般?   容許我這樣猜想:最後離開自稱是看守兒子那人的囚徒中,也有天生的漂泊者。其實那 人回答甚麼,他們也會離去。當然,他們仍是甚麼地方也去不了,因為浪人也是囚徒--路 途的囚徒!自由的囚徒!   尼采不是這樣說嗎?浪人是時常游歷在途,沒有目標也沒有歸宿,永遠在於中途的漂泊 者。不過,他的浪人只是疲倦的查拉圖斯特拉,又或者是查拉圖斯特拉被孤立時所採取的形 態。這裡的浪人卻是囚徒,聳聳肩散開之後,不管那看守是否真的死了.自稱看守兒子那人 又是否成了新的看守,他們仍可在他們的心靈游歷中自由漂蕩。他們如此渴求自由,即使那 免不也是自由的倒影。他們甚至不以自由是一種正面價值,自由只是他們所渴求的一個事實。 他們不創造甚麼,不建立甚麼,他們沒有積極的命運,他們缺乏好好死的方法。他們如影子 般在監獄裡生存。在某意義下也是一個大監獄的人間,對正常人來說,他們的存在也像是影 子,並不實在,也不值得注意。   村上春樹作品的主角大多是這種囚徒。他們不可能是卡繆筆下的薛西弗斯,更不可能是 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他們不是那些英雄聖人至人,他們連冒險家也不是。他們空空如 也,在他們的路途中走著走著,不斷失落,直至不再遺下甚麼。村上到最後為他們找到以出 口便是入口的出口。為他們安排好善也和尼米特,這是最貼近他們,最能為他們接上安然的 方法,但他們之為他們,正好無法為自己的未來作出保證,終極價值系統不是他們那杯茶, 舞動和思索,也是一時管用一時不管用,他們不一定找不到定點,但這定點即使找到了,建 立了,也很快消失,變掉,或者移位。   對於他們來說,終極價值之難以實現,以及價值實現之不可永續(一時可一時不可,今 天可明天未必可),並不是不能接受的。對此,他們能面對,不用掩飾,不用避開。對於自己 的軟弱和不足,對於沒有耐性沒有毅力,對於人之不能堅持,他們都太熟悉了,而且不太以 為然。因為他們根本不重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重視自己以至人類的得救。得救或解脫或 那些冠冕堂皇的價值,對他們而言,又有多大的關係呢?即使是他們最關心,根本已在渴求 的自由,那一點兒自在,也極之缺乏積極性。村上作品中那些角色的被動充份體會了這點。   他們有時也擁抱影子,但他們其實影子也不是,他們只是影子的影子。但是,正因為是 影子的影子,他們大抵不容易於執著和迷醉自己的倒影,真理的倒影,終極價值的倒影。當 自己、真理或價值都浮游不定時,幻影的魔魅無所施其法。   你會說他們很虛無嗎?生活意義和人生價值的實現不可永續,本身被視為不可解時,便 是虛無,但如果它成為生命的事實,它便是生活本身。也是帕洛瑪先生拋開他的模型,面對 的現實本身。   作為渴求自由又不會把自由擺上實現自我議程的漂泊者,浪人不是凡人,而且經常被凡 人誤解,為人所鄙視,但他/她比聖人至人英雄更接近凡人,他/她是推石上山過程中會後 悔的薛西弗斯,是查拉圖斯特拉偶爾迷失時的投射,因而他/她並不依附荒謬英雄或超人而 有,他/她並不作為理想人格的變種或不完全體。在路途和他/她的游歷形態中,他/她便 是他/她。   當虛無變成虛無主義的時候,當在終極價值系統面前,它被打成徹底的反面,而且固化 僵化(肯定的固化了,否定的也相應固化了)為一種思想一種觀點時,虛無好像被超越和被 克服了,但被克服的其實是它的影子,而克服它的價值主體也是他/她自己的影子。   但對於虛無的超越和克服,對於浪人來說,沒有所謂成功或失敗。他/她接近人的 虛無本態(以其不可解的方式成為本態的人性荒原)。其他的生命形態大部份是順順貼貼地營 役一生,小部份是依著人內在的超越性,離開了這本態而回過來安放它。不同的生命形態便 是面對此原初處境而採取不同生活態度的結果;為了表述清楚和定位清晰,得到理性的安然, 不同的形態對人生不無理想化的成份,也惟有理想化了,才可提供一個相對普遍的圖象,作 為模階,作為奮鬥的目標。   有別於其他的形態,浪人不太理想化,更能展示凡人不完整不徹底的向度,讓我們產生 貼近凡人的虛無思考。浪人的遊歷和漂流,體現了虛無加臨的真切反應。面對終極價值的加 臨,他們也不妨問:那又怎樣(so what)?那於我真是有那麼重要的關係嗎?凡此 種種,都是我選擇浪人貫穿本書討論的原因。   我很久以前便認識一個朋友,讓我們喚他作c吧。c曾對我說,他的祖先南北朝從中原 逃到江南;明清之際,又從江南逃到廣東。一九四九年,他父親來到香港。一九九七年,大 家醞釀過移民。目的地是加拿大、澳洲、英國... 總之其麼地方也好。甚麼地方也好,不用 選擇,因為到處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到處也不是。甚麼地方也好,中國人總可以聚在一起, 把荒蕪孤單的地方弄得熱熱鬧鬧,彼此溫存取暖。然後他們沒有建立任何東西。小中國?固 然不是。別人文化?也不是。中西交融,新的景緻?更不是。甚麼東西也不是。只是一個個 中國人,散布到各地去。黃禍也好,花果飄零也好,就像沙,撥出去,又或撒豆成兵,有時 不免好看,也好(悲)涼。   c說,他不知何時死掉,死之前也許會再到泰山一趟,看那雲海,又或雲端升起的旭日。 我問他有沒有比較過不同地方的朝陽或斜照。他搖首。我便告訴他,泰山的朝日是雞蛋,華 山的是大蠶豆。德州的夕陽孤寂,法蘭克福的黃昏則教人胃痛。   當然,這些比較對浪人才有意義,對天生的浪人c來說,一切毋庸說明。c放棄了在藝 術機構工作的機會,選擇不停來回中港兩地,任無情的資本家壓榨剝削,不發一言。他把自 己的技能傳給廉價勞工,然後準備被解僱。他說,愛上他的人惹禍了,他有的只是勤動的四 肢,和看似用不完,又隨時耗盡的時間。說忙,他永遠馬不停蹄;說閒,他又閒得可以。將 僅餘的時間用在釣魚呆想之上。他甚至終於不在找我了。他準備做的是讓生命擱在一邊,空 空白白,沒有甚麼,又好像有點甚麼--以沒有其麼作為甚麼的甚麼。   與浪人恆動的身體對應的,難道不正是他那空無一物的思緒嗎?他不是白癡,不是思想 簡單,不是知識貧乏。只是他心靈無端端的自會空起來,讓當事人不去想其麼,甚麼也不想。 你愈動,思想便愈空,然後睡意緩緩降臨,彷彿昏昏沉沉又是一天。夢中,過去的一切也許 會重現;順時序的,混亂了時序的,交插互述的,分叉瓦解的。他不再希奇,默默重讀,重 讀自己的夢,陷入半自閉的「歡愉」中。  時間對浪人彷彿並不重要,只因為浪人根本由時間所生。經歷,消耗,浪費,同時是陷 溺。如果有溺死在時間大海的人,那一定是浪人,是c。c可能是我一個朋友的姓氏縮寫, 也可能是中國人英文寫法的第一個字母。c可能已死,可能仍然存在。c是時間之子,來自 時間,歸於時間。   查拉圖斯特拉自比正午的太陽,但我們的浪人卻是屬於朝霞的。到c臨死前那天,他會 如言步上泰山之顛。他看到的,會和多年前我在飛機艙東望的景象異常酷似。白雲上的朝日 是如此艷美,浪人去又來的命運,沒有,也不會縮短苦難和傷悲。 (全書完) (註1)<蘇魯支語錄>(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重印)頁277-279 (註2)<帕洛瑪先生>中譯本建議用王志弘譯的,台灣時報文化1999出版的版本。這 裡討論到的文字可以在頁122-146找到。下面關於蛇和頭蓋骨的文字則可在頁115 -119找到。 (註3)<悲劇的超越>(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頁113-114 (註4)<人生的體驗續篇>頁130 (註5)哲學家推出他們的讖述時,通常都像戴上了一個人格面具(persona),以平 時生活所沒有的姿態慷慨陳辭。對此有興趣的讀者可看看<哲學家和他的假面具>(徐友漁 編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一書。 (註6)引自德勒茲著<解讀尼采>(張喚民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頁1 37-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