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遊歷 美化詩文 非我所夢 湖濱散居 咫尺天堂 我是湖畔那石灘 我是吹過的微風 水沙一撮 經我手 勝景深處 繫我思 --梭羅:<湖濱散記>(註1) (一) 心靈之遊   《革命前的摩托車之旅》是遊記,《遮蔽的天空》和《萬里任禪遊》是遊記;《薛西弗斯 的神話》更是遊記。這些遊記不是旅遊隨筆,不是遊覽紀錄/日記;在這些可以稱為心靈遊 記的文字中,我們很容易發現某種令當事人不得不起步的存在處境,而透過起步,當事人建 立了特定的存在方式。   遊記紀錄了遊歷過程,同時抒發了人們在遊歷中表現的思想感覺感情,但我們看遊記, 卻經常要遊走於虛構和紀實之間,因為作者提供的「遊」,本身就和讀者在紙上進行的,第二 序的心靈遊讀同構;沒有不經過讀者解讀便可呈現的遊記;遊歷的重現已是另一種遊。細心 的讀者甚至可以把這關係推前--當作者企圖把遊歷筆之書時,他/她便要在自己的心靈, 在語言文字世界裡重現它,這時,另一種遊滲進來,成為主角,實際上,也只有這種遊觸著 了遊的最基本形式,只有這種遊最不用加上引號,在這種遊中,虛構和紀實的區分,不單是 多餘,而且兩者實在無從分起。   《格烈弗遊記》現在很多人都當它是童話去讀;大人國和小人國,固然是冒險家幻想的 投影,但馬可勃羅的中國遊記,其真實性,到近世也受到學術界的懷疑。遊記跟紀遊者(往 往是冒險家)的成人童話,又有多大分野?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 5)後來寫了本《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盡情展示了遊歷的虛實互滲。我們 甚至不必充滿反殖反帝情緒,把這行為視為西方人的橫蠻粗暴,因為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 世代,類似的幻想構作在所多有,中國數代鮮明的例子便是《山海經》、《四遊記》(部分為《西 遊記》之所本)和《鏡花緣》,這些神話/小說,其中有很多可以被視為虛構的成分,但其中 也收藏了被認為紀實的東西。《山海經》,跟《水經注》同樣是古中國地理學的重要參考書。   梭羅(1817-1862)的《湖濱散記(Walden)》,公認是心靈遊記的代表作,梭 羅開章明義便指出文字作者和敘事者的分野:寫那些文章時,他在林中獨居,用雙手賺取吃 喝,住了兩年另兩個月,「但如今,我已重新成為文明生活的寄居者(sojourner)。」敘事者 已是事過境遷人,他和作者在時間上的差距存在了虛構和紀實的互動關係,這種關係事實上 也散見於全書之中。   紀實,是虛構的紀實;虛構,同時是紀實的虛構。   心靈之遊引出了心靈家鄉的問題。物理上,我們離開了家才有出遊,但心靈上,我們便 不必如此;一個有心靈歸宿的人當然不用脫離這歸宿也可進行心靈之遊。很多時,心靈之遊 --不論有目的或無目的,甚至是有無之間,其遊歷風光不外乎展示出不同形態各自相依的 家鄉「味道」。我們一直討論的人的生存狀態、存活方式未必是一種固定的形態,特定的指向, 更不必是某一個心靈家鄉;遊本身根本就是浮動不定,沒有定著點的,我們整理出遊的性質 和形態,以不同的引號括著它,非常弔詭。表現這弔詭而不迴避它,正是本書面對和處理說 話限制的方法。   除了浪人的「遊」,在存在方式和生命形態上,我們還起碼可以發現超人或聖人(至人) 的「遊」、冒險家的「遊」以及英雄的「遊」。   浪人的「遊」,是沒有終點,也忘記了起點的「遊」。   超人的「遊」,我們在討論<薛西弗斯的神話>時,變相討論了一點。   聖人的「遊」在中國方面,大致可分為儒家和道家兩個方向。儒家主要表現在「遊於藝」 的規範上,道家的代表學說則是莊子的「逍遙遊」。   聖人的「遊」是追尋和實現形上實踐理境的基礎和結果,是價值層的歷程。這種形態東、 西方都有,但西方比較強調英雄感,故此有跟冒險家之「遊」互轉的情況。 (二)冒險遊   所謂冒險家,只是一個通稱,並不特指西方十五、六世紀活躍於尋找新航道、新大陸的 那一批人。事實上,我們經常在歷史的不同時刻不同地域,找到類似以至完全相同的稱謂。 --三十年代上海被「譽」為冒險家樂園,其中想必有不少敢稱為冒險家的人;又如二十世 紀初在南美洲等地尋找寶藏販   賣人口的白人,他們有時也被稱為冒險家。某一類人,懷有某一種特性,吸引我們把稱 號加諸他們身上。我們難免要問:這種特性是什麼呢?這種特性的決定力量可以去到哪裡?   也許,我們首先會說:冒險家喜歡探險。我當初接觸哲學時,便聽見以下一種講法:西 方哲學源於驚奇,東方哲學源於反省。前者是外向/尋找/積極的;後者是內向/呈現/消 極的。通常,這類說法參考意義大於說理;它提供洞見,卻遠不是真理。無論如何,驚奇或 者好奇事實上是人處於思想臨界點的一種常有狀態;冒險家的探險,似乎也是驚奇的後果。 驚奇是一種動力,驅策人去探險,而探險也不是盲打誤撞的四處踫壁;冒險家同時是思想家; 他/她不得不思考,以應付面前的危險,他/她甚至要建立一些理念,一套想法,以安放即 將到來的「危險」。   這裡,必須用引號把危險這兩個字括著,因為起作用的危險通常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 歷險探奇的最大樂趣永遠在期待下一步不可知的變化,而非當下親身的體驗。冒險家踏出一 步,如履簿冰;他/她的眼光射向未來。危險從未具體過。 我們甚至有權懷疑,具體化了的危險已是我們面對/克服/處理的事態,我們急於應付,而 無暇確認其「危險性」。「危險」,從來就是抽象的,潛在的;它還未傷害我們,所以才成為「危 險」。   是以,說冒險家最擅於脫離現實也未嘗不可;危險,嚇退常人,卻嚇不退冒險家,他/ 她反而享受這種驚慄,從中抽取到快感。「危險」不是現實的事物,因驚慄而生的刺激/快感 也同樣違反生物本能需要。在心靈層次上,冒險家有意無意地抽足離開凡人的現實,他/她 要迎接/創造一種特別的現實;後者浮在一般的現實之上,有別於一般現實,並且在冒險家 心中替代它。有人稱這種新的「現實」(以脫現實為現實)為「異」--strangesness,即另 一些人叫作「陌生感」的提供者。      年前,德國學者顧彬(Wolfgang Kubin)到北京大學講演,便系統地引出「異」的討論。 「異」,德文的 Fremde ,通常用以表示自己不了解的一切;與「異」相對的是自己,所以也 有人把它譯作otherness。(註1)   另外,「異」也表示用自己的價值標準去衡量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包括人事地)。我們面 對某一些人,某一件事,去到某一國度,有時會覺得不熟悉、不了解的東西橫在跟前,我們 可能會感到十分陌生。遇上一些自己從未認識的事物,只是踫上了第一重意義的「異」,只有 在我們企圖之發生關係,以一己的熟知加諸其上,轉化/詮釋/解讀之下,我們才發現第二 重意義的「異」。我們難免設想,正正是驚奇驅策/促成這第二重「異」的出現,而第二重「異」 也暗示「危險」,呼喚冒險家思想,同時享受驚慄。 在不少旅行學的著作中,作者都提醒讀者旅行不一定要到外國去--就算在本地,只要將本 地陌生化,以一種疏離的態度,重新發掘發現其中的新事物,則讀者便已保有「旅人」的身 分。在這意義下,冒險家通常都是一個旅人(traveller),旅人也是發現「異」的專家常客, 只不過他/她不一定像冒險家那樣,視「異」為自我實現的 precursor 。   不錯,冒險家大多視到他鄉去為一種實現自我/發現自我的行動;他鄉的「異」,形成了 一個相對於「我」,又有助於「我」重新呈現/表現的客體。在相對於「我」的「他者」這層 意義上,冒險家可以輕視他鄉的事物,覺得它們比不上自己熟悉的一切;但這種排斥不是要 自絕,而是要讓主體透過排拒他者來顯托自己,肯定自己。可是,由於「異」同時是自己缺 乏的事物,冒險家也可能設想自身一些失落了的部分,反而可在他鄉尋回。理想上要有但現 在沒有的東西通常以「失落」的面貌出現。中外不少遊記中,讀者不難發現好些外地異邦寄 托了作者烏托邦式的理/幻想。中國固然有句老話:禮失求諸野,往往在不知名的野外地方 找到失落了的價值;更重要的,是現實亂世之外存在著一個桃花源,一個保留了美好事物的 「場所」。   顧彬指出,德國文學的情況更可能與工業社會帝國主義的發展有關:工業發展污染環境, 帶來好些社會問題,建制扭曲人性,不利自我發揮,知識分子乃寄望別處有一個不受污染的 處女地,令人們有重新實現自我的機會;這種寄望訴諸行動,就是帝國主義的濫漡。   他鄉異邦的「異」令文明的冒險家把「野蠻」的概念歸諸其上。「野蠻」暗示待開發,「異」 暗示被同化;可是,正如上述,冒險家對待這野蠻和「異」的態度是曖昧的,他/她可以輕 視/批判它們,要把它們引入「正途」,同化/文明化它們,但也可以歌頌它們,視之為理想 的化身。而言兩種態度並不予盾互斥,相反,卻往往同時並存。冒險家遊走其間,表現出其 獨特的「遊」之形態。 (三)英雄遊   英雄從來不止是一個名詞、一個 cliche 。他/她首先是一個主體;主體意味著有一個 值得討論和分析的意志;作為行動機能,意志透過給予行動方向,指導行動方向而體現主體 性,以至主體這能控制自己行為的存在者得成為主體。是以,英雄是自由的,他/她不可能 被別人操控--即使一時受制,他/她也通過重新為自己確立實踐方向而實現自己;英雄的 永恆對手是命運;其悲劇性正正在於:即使在宿命觀的世界的世界裡,英雄也不會,同時不 能去屈服。問題不在有沒有不抗拒的命運,而在:即使有這麼樣的命運,也有不屈從,抗爭 到底的人。故此,意志自由從不會在結果上講,自由不止是最終不受宰制,而是:即使必成 奴隸,主體也(不得不)「選擇」反抗;自由回顧自身時,再次來到自己的反面:作出不可選 擇的「選擇」,只因反抗本身就是開放多元選擇的條件,「選擇」反抗令主體成為主體,而反 抗的主體即名為英雄。   可以得見,在不重視主體性,其至要除而後快的「後現代」社會,「英雄已死」成為一個 現象,以至「反英雄」(你還在看金庸作品,陶醉韋小寶的境界嗎?)風行,在意料之中。   不過,社會再沒有英雄不表示真的沒有具備英雄素質的人存在;不重視英雄更不代表人 們真的不需要英雄;不少人認為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講的超人以及其體現的權力意志,是近代 最妥貼的英雄論述之一,很多不喜歡講主體性的人紛紛在尼采著作中找靈感。英雄也許從來 沒有死,因為他/她也沒有生過;歷史中,英雄只不過不住被肯定和否定--他/她被製造, 被提及,然後被遺忘。幸好遺忘也是存在的一種方式,即使不用提集體無意識,英雄通過其 反面--反英雄--而「存活」於當代,也不是很難理解的事。   英雄往往是天才,因為決定一個人是不是英雄,其實是氣質和意志的現實表現。古語云: 聰敏秀出之謂英,膽力過人謂之雄;用現代語言說,便是聰明勇敢。這些質素都有天縱(先 天如此)的成份。正如冒險家是一種內發的求取驚奇歷險的傾向表現,英雄也不是勉強做得 來的。   冒險家在別國他鄉發現了「異」,跟過與「異」對待而實現自我;英雄也要歷鍊的。古往 今來的英雄故事提及英雄的成長,經常涉及他/她因某種緣故(通常是被人逼害或遇上自然 災難)而須離開故鄉,流落他方;經過一番吃苦修鍊,完成特定「使命」,最後回鄉成其大業。 英雄通常透過征服而被確認。可是,他/她的征服同時是歷險,他/她把征服對象化為「異」, 不!他/她創造了「異」;在英雄的氣慨和意志力底下,本不屬於他/她,與其無關的人和事 都成為了他/她的功業功勳。   事實上,英雄的「異」也以是他/她自己;周處除三害,周處打敗了戕害村民的蛟龍和 猛虎,但他不改變自己,克服自己,征服自己,真正的英雄事業便不算完成;這種改變,以 至任何修練的結果,正好是把自己變成一個不再是自己的另一個人,也就是:把自己變成 「異」,或者說得貼切點,是在自己身上創造出「異」。   英雄的主體性和悲劇性,如果不是往往通過一個歷程展現的話,這裡也便不會花費如許 筆墨討論他/她了。英雄這種實現的過程,跟使徒和聖人求道的過程又很不同,因為我們很 難說英雄有沒有「道」,算不算「得道」。人人可為堯舜,因為通過人生真善美的實踐,大家 都可體現,起碼逼近有關境界,但我們不會說人人都是項羽,都是劉邦;英雄始終是少數派。   如果我們拿英雄之「遊」跟浪人之「遊」相比,英雄之遊歷每每預示一種目的性;這種 目的來自對命運的抗拒也好,來自強烈的自我內容也好,都比冒險家有方向得多;冒險家的 遊歷介乎有目的和無目的之間,如果我們循此,要在三者之間畫一條線,冒險家可能處於浪 人和英雄的中間。   英雄是冒險家的理想指向(這樣說不等如說所有冒險家到頭來都想做英雄),冒險家是英 雄的失足面貌。在沒有完成功業之前,英雄可能只是一個冒險小子;冒險,在某些世故成年 人看來,還可能是愚蠢得可以哩!   英雄出遊,是宣布會回來的遊,回不來,便成了失敗了的英雄;難怪冒險家大都不會多 想能/會否回來,我們身處的每每不是一個英雄世代,問題只是:誰人打算冒險出遊而已。 (四)聖人遊:無何有之鄉   談到心靈家鄉的「遊歷」,很容易便會想到莊周。《莊子》第一篇文章就是《逍遙遊》,講 的就是精神層面,超凡脫俗的「遊」。「心靈之鄉」,更容易聯想到莊子的「無何有之鄉」。   《莊子•逍遙遊》:「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 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莊子》全書多次引用大樹的譬喻,一方面是要開發「無用之用」消極的意義──無所 用,所以得享天年,不遭砍伐,養生自然。但「無用之用」也有積極的意義──無一般的所 用,乃有自然之大用,無用之用,某意義來說,正是《老子》無為而無不為(標勝義,不標 權術義)的另一種表述。《逍遙遊》的「遊」,也是一種無為狀態/修為下,得以自由無待, 成其大用的精神表現。   「逍遙遊」的「遊」,是連在「逍遙」上說的「遊」。《詩經》(鄭風•清人)的逍遙是這 樣寫的:   「清人在消,駟介麃麃,二矛重喬,河上乎逍遙。」   悠閒自得是在河上。徐復觀在《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中以「消搖」釋「逍遙」。「消 者消釋而無執滯,乃對理而言。搖者隨順而無抵觸,乃對人而言。」由此進入之「遊/游」, 是「象徵無所拘礙之自得自由的狀態」,「形容精神由解放而得到自由活動的情形」。   關於「遊」由從水之「游」到從舟之「遊」的意義互動轉移,下文還會發揮,河上逍遙, 也是泛舟之遊。《詩經》中的「消」,是地名,不一定從徐復觀解釋。但「消」在黃河邊,當 無異議。河畔乘馬車,自得其樂,宛如《莊子•秋水》中莊周在壕上觀魚(同)樂。其自由形 態始終是和「水」有關的。文學意境中,也似只有在水中浮游,或水上泛遊,最能表現這種 自由形態。故此,《逍遙遊》以「北冥有魚」開端,並非偶然。大魚幻化為鵬,宛如《周易》 中乾卦六爻,「或躍在淵」至「飛龍在天」,由蛟變龍,得以藉「遊」以「超越」。所謂藉「遊」 以「超越」,不是視「遊」為連接自由不自由的中介。莊子的「遊」,並不是下面的結構: 不自由→遊→自由   而是:    ........ .不自由→自由.    ........   「遊」是那個虛線的框,是「超越」似虛半實的「環境」,既是背景,又是超越的成素。 「遊」是一種心靈境界,一種在活動、表現中的境界,也是體現此境界的活動、表現。由「水」 到「空氣」,宛如從「游」到「遊」。魚「游」乎江湖而鵬鳥「遊」乎天。莊子用「遊」的這 種內部過轉轉喻「超越」,但籠統地說,魚和大鵬都有牠們的自在自得,也有牠們的限制(自 在自得之餘的限制),不存在大鵬比鯤魚自由的問題;由魚到鵬,某意義來說只是一種論述上 的興發,因為魚仍有待(依賴)於湖海,鵬仍有待於「積厚」之風雲。牠們只是指表一「大」 境,喻言「大」境之超越。   「大」,乃相對於「小」的「大」,此即《逍遙遊》「大小之辨」。莊周用了以下一個同構 關係,來說明由小至大,再到自由解放的精神體證: 蜩、鳩、鷃 ─→ 鯤鵬 → ↓ (小鳥) (大魚/鵬) ↓ ↓ 知效一官 ↓ 神人 行比一鄉 ─→ 宋榮子/列子 ─→ →聖人 德合一君而徵一國 ↑ 至人 ↑ 凡人/凡物 ─→ 彭祖/冥靈/大椿 → ↑   「小年不及大年」,尤陳勝揭桿起義前笑鄉人「燕鵲焉知鴻鵠志」,《莊子》這裡明顯用「大」 去襯托出「小」的不滿,然後再點出「大」境猶有未逮。近人止庵在《樗下讀莊》一書中說 得好:   「比鄉、合君、徵國,是遵從著社會秩序與社會價值體系,宋榮子『於世』不像他們『數 數然』,但並有脫離這種秩序和價值體系,他還有『內外之分』和『榮辱之境』在心裡,而『內 外』、『榮辱』這些觀念正是來自社會。所以說『猶有未樹也』。……列子和風的關係,雖然不 再是社會關係,畢竟還是一種外在的關係,他所追求的自由(『免於行』)還有待於這種外在 關係,所以只是一種外在的自由,這說明列子超脫於社會,但沒有超脫於自我。……真正的 超越只能是精神的超越。……只有精神才是無限的。」(註2)   所以,上列結構中,大境中的「鯤/鵬」和「宋榮子/列子」其實可再予細分:「鯤→鵬」 和「宋榮子→列子」,由鯤到鵬,是從水上天的過轉;由宋榮子到列子,是從俗情世間到大自 然的過轉。兩種過轉都可以體現出「超越」的形式,但都不是「真正」最終的超越。   最終的超越是神人、聖人和至人的境界,他們可名為《莊子》文本中的「自由人」,但這 其中又可再予細分,即: 聖人←→神人←→至人 無名←→無功←→無己   據止庵的理解:「無名」是不問社會為甚麼;「無功」是不為社會做甚麼;「無己」是進一 步無待於自己──去掉那個「我」執。三者的關係不是由彼發展到此,也不是「大小之辨」 中由「小」見「大」,再由「大」指表解放。而是相互界定、相互說明,相互詮釋的一體三面。 故此所謂「進一步」,其實只是論述上向前,而非義理上的高一層。「無己」的人才能真正「無 名」、「無功」,未無己,無名無功可能只是宋榮子的形態。「逍遙遊」的「遊」一方面是聖人 /神人/至人(自由人)體現的境界表現,另一方面又是貫穿「大小之辨」的心靈環境。 (五)聖人遊:大小之辨與三重「逍遙」   《莊子》中闡明「遊」之意義,莫過於「逍遙遊」篇。逍遙正如上一節所言,固然是一 種由外而內,層層突破框限、桎梏(凡人→宋榮子→聖人、至人)的體現。但如果單提超越這 方面的意義,始終無法透徹把「遊」的各個方面兼顧到。 周勤在《論莊子的自由現與人生哲學──「逍遙遊」三境界辨析》(註3)一文中,承龐樸的 指點,把「逍遙遊」分為三個層次──「超世」、「順世」與「遊世」。上節所論及的多線平行 譬喻結構,以及由社會至個人的步步超脫,對應的正是第一層的「超世」。   這「超世」是超脫於俗情世間,不受社會固有意識和建制的影響,特立獨行,精神上乘 雲氣,「遊乎四海之外」,鯤鵬皆難望其項背。上期一文開首所引「遊無可有之鄉,以處壙壤 之野」,開展的傲世獨然,超越種種關係的自由境界,庶幾近矣。 然而,如果光只停在這一層,則莊子之道便非老子之道。老子之道,曰大,曰返,曰逝,曰 遠。超越,可謂大矣,但超脫不能一去不返,逝遠而不往復。反者,道之動。遊之為遊,正 在一「動」字,所以「遊」的超世部分無法不有其他部分配合,以使它的意義不失墮。   主張莊子得順世義的,古已有之,甚至有把超越的意義收攝在「順任自然」的理解下的。 其中表表者,當數魏晉注莊名家郭象(或他所本的向秀)。郭象認為,「逍遙遊」的主旨就在於 「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故「大小之辨」不在於以小喻俗,以大喻賢由小到大譬 喻一種超越的方向,而是:大小各得其位,各得其正,自然而然(做回自己)便可同得逍遙。   在這種詮釋下,蟬、班鳩、鴳雀和大鵬都是不自由,同時也是自由的。不自由,皆各有 所待;自由,因牠們只須就各自的限制中順任自然,便可體現出各自的自由。   「順世」,從字面上看,似乎是一種消極的態度。但如果我們轉用莊子自己的話來說,也 許一點即明。那個話便是「物化」。《齊物論》以莊周夢蝶作結,講的就是與物同化的道理。 是人夢蝶也好,蝶夢人也好,刻下是醒也好,是迷也罷,汲汲於分辨誰對誰錯,何真何幻, 哪會逍遙?物我兩忘,齊同萬事,是「超世」的無我境,但既已無我,何解《莊子》卻言:「周 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正因這種超越是精神上的智悟超脫,精神一去不返,何須再理會事 物的分際?此「必有分」,乃自由精神去而復返,回過頭來,連帶起「必有分」的事物,不離 於「必有分」的事物。   沒有了自由的智悟,事物也會隨著物質因果而變化,但那已不是「物化」了。   自由的人仍是人,不是化作金光一道飛去的神仙。只不過他/她自由,透過言行,可以轉 化事物變化的意義,通過自由人的事物「與物同化」的人,兩者都加上了特殊的意義。這意 義就是老莊論述中的「自然」,「順世」也是這種意義的順任自然,而非光適應環境,信任本 能。   周勤認為「超世」和「順世」兩種態度是彼此衝突的。所以需辯證地發展出第三層去統 合這兩層。這裡不打算採納這種講法,因為《莊子》的「順世」基本上就是「超世」的另一 種表述。「逍遙遊」三層不必定是辯證的三階段,而只是展開論述的三個面向。「遊無可有之 鄉」跟「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只不過是前者側重寫精神超脫俗塵時的所向所往,後者反過 來就社會人性的限制(所謂「大戒」),點出在限制中體現自由的實況。所謂第三層「遊世」, 更不過是承著「順世」義進一步點明的動作。   《莊子•天地》:「未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耶?」   《莊子•山木》:「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言之?」   《莊子•外物》:「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   內心「無為復樸」,外在言行游於世俗之間;己虛(虛一而靜)物化;順人而不失己……通 通是用來補充所謂「順世」的意義。「與物同化」不是物於物(彼物所制)而是物物(超越物制), 何能物物?皆因精神是超越的,這又回到第一層「超世」的肯定上。 用老莊學的講法,這種狀況便是「外化而內不化」、「體無用有」也是所謂「冥跡」或「本跡」。 本心是冥靈虛靜,齊同物我的自由主體,用於世間便能「與物同化」,其行跡帶上了自然、自 由的價值。   是以,三重「逍遙遊」分開來說有次序先後,合起來說只是一重。用禪宗的講法,見山 是山,是俗說;見山不是山,是「超世」;見山還是山,是「順世」,說清楚點或換一個著重 點,便是隨波逐浪,便是「遊世」。   「遊世」在《齊物論》有個特別的講法:「為是不同而寓諸庸」──在日常生活中貫徹實 踐「無為」、「不用」的原則,具體來說便是「和乎是非而休乎天鈞」,以平常心、清靜無為的 態度權衡事物,無可無不可,無不可無可,因而體現出』「兩行之道」。「遊世」的至人、自由 人表面上跟常人無大異。故道家才有謂:「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山,大隱隱於朝」。與物同 化,就算是做官的俗務,也減損不了他/她的自由,也無損他/她的逍遙。 (六)聖人遊:遊必有方   《莊子•大宗師》中子貢問孔子,對臨尸而歌的子桑戶、子反、子琴張三人作何評價時, 孔子說:「他們是遊於方外的人,我則是遊於方內的。外內不相及。   外內不相及,突出了儒道兩家對「遊」態度上的分野。(或換句話說,突出了「遊」在兩 家思想上的分野。)   《論語•里仁》:「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原文是論孝──為免父母掛念,不作 長途旅行,不離家太遠,出遊也必告訴父母何所往。表面上此「方」不同上述之  「方」, 但把「遊必有方」引申出來,其實正好說明了儒家之「遊」的重大特色。 《論語•述而》:「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以內在的仁義理性為言行依 據,「遊」只是一種藝術的配合和餘緒。孔門對文藝十分重視,音樂更是花最多時間經營修習 的,但這些藝術只是教化的手段、陶冶性情,營造修德的環境和條件。或者說,藝術同時是 修德進程中的一部分、一環節。「遊」,令修德不至於太死板、太枯燥,但「遊」,由於是「志」、 「據」、「依」的餘緒延伸,它不能離開道德仁心的方向、範圍,孔子「遊於方內」之「方」, 正是這個「方」,引申出來講的「遊必有方」,也是這個「方」。   遊於方內,才有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中庸、道不遠人章》), 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述而》)。前者是消極地不做不當的事,後者 是積極地去做應當之事。其依據正是返於一己的道德理性衡量。此「欲」,非一般之欲望、渴 求、想法,而是理性之欲求。──既是理性之欲求,便有一定的理序,一定的「方」。   「方」,奠下了儒者的基本的形態。儒者三種基本表現──智(好學近乎智)、仁(力行近 乎仁)、勇(知恥近乎勇)。其中孔子論及智者形態和仁者形態時便說: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 儒家的「仁者」和「智者」不是彼此對立的,「仁者」固然是由內而外,愛人、克己、復禮的 君子,「智者」也是注重道德實踐,只不過偏重於說理智悟,以論述啟發自己和別人而已。樂 水,因「智」靈動如流水;好動,也在於如水般游走於不同論述之間,彰顯道德的原則性。 可以理解:智者形態的儒家修德者是「游於藝」的高手。「藝」事實上也能令「智」更加利落、 更加親和。「智者」的「樂」,可以說便是「遊」之樂。 道德性令「仁者」和「智者」成為一個錢幣兩個面,但也正是道德性,令「智者」之樂以及 相關的「遊」,有一定的方向、一定的格度。   《論語•雍也》: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 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仁」有方,「遊」也是這個「方」。把這個「方」去到篤實處,盡之極之,便是「聖」。 儒家的聖人和道家「逍遙遊」之聖人不同。道家之「遊」雖然也講返,但其境界是遊於無可 有之鄉,表面上沒有一定的「方」。孔子尊重這些方外之人,但不認同他們。《莊子》說他自 許為「遊於方內者」。《論語》的說法則是: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微子篇〉)   跟鳥獸同群,乃道家隱逸遊心之士所為。孔子不排斥「遊」於藝,也說過:「飽食終日, 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論語•陽貨》,博弈作為遊戲收攝為修德的輔助條 件,但無論怎樣「遊」都好,儒家關切點都在人倫。《孟子•盡心上》孟子和宋勾踐談及「遊」。 (這「遊」可解作遊歷,但由於孟子年代知識分子的遊歷,多附著政治意圖──游說統治者採 納己說,所以也包含「遊說」的意義):   「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曰:何知斯可以囂囂矣?曰: 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   「遊」,帶來的是自得之樂。不會因別人/外物而影響其「囂囂」。這和道家對「遊」之 自在自得,是完全相通的。但是孟子認為,人何以能自得至此?不因為超越,不因為齊物, 或清靜無為,而是「尊德樂義」──對道德有悅樂之情,則遊於方內也能自在。   這其實是自由和道德的問題,須留待另一本書去詳細討論。 (七)由「游」至「遊」的考古學   「游」何時變成「遊」呢?   這個問題不是文字、聲韻和訓詁的問題。這個問題由關心浪人、冒險家、英雄、聖人、 至人以及心靈家鄉的人發出。它來自心靈游/遊歷的體驗。如果確有一種精神意義上的延擱、 拖拉、漫歷以及自我實現、尋找、拋擲生命的歷程,這個問題才有本文要處理的意義。   實情也是:當我在文章上寫下「游歷」兩個字,大部分的編輯會將之改成「遊歷」。游樂 場?寫白字了,正如我寫「泅泳」時,被人改為「游泳」。 笑話版:由「游」到「遊」,其實是文明發展的結果啊。當你要「下海」時,赤手空拳,無所 憑依,載浮載沉下唯有「游」之一途,但有財力有能力之後,自能造舟自載,泛「遊」湖海, 輕鬆得多了。   笑話未必全無啟示。「遊」比「游」確實多了一重「隔」。縱身下水,與魚龍同呼吸,同 嬉戲。水粒子直接衝擊皮膚上的觸覺接受器。如這是舒服,這是自在,何其直接!何其自明!   「遊」則是泛舟觀賞之樂。它比在水中安全,不要求主體懂水性,不要求觸覺,而讓視 聽得享其成。視覺和聽覺有人認為比觸覺「高級」,因為它們可遠距離發揮作用。一隻兔子數 十公尺外便感知敵人存在,可預先準備逃生;靠觸覺進退的阿米巴原蟲,公認是「低等生物」。 「遊」表現了距離,也表現了飛躍的可能。龍游深淵只是蛟,躍離水面,才可飛龍在天。由 水到天空,是異質的飛躍,也是超越的常見象徵。(第六章提及《莊子•逍遙遊》中的魚鵬幻 化是其中表表者。)   不在水中同游,乃有不受水流水力所限的悠然。「遊」離開了「水」,打開有距離的自在 感,如這是舒服,這是自在,則這種舒服自在並不是不點自明的。有慧根有天縱,對無限體 驗有機遇的人可能也是一給提點,即可通道。但悟與不悟之間,的確有一條線在。   由「游」到「遊」,「游/遊」的超越層突出了。光是「游」,我們未必須要達到「遊」的 深度,「遊」也涵著經由「游」「發展」出來這意義。   愈複雜的遊戲涉及的道具和物料也愈多(這些「物料」可以是 cyber "material"),因 為「遊」戲不再是「游」戲。突出超越層的同時,也是耽於複合自我迷失的開端。是以,在 超越體驗中,乃有種種玩弄光景、走火入魔的例子,在此不贅述了。   「游」與「遊」另一個解構方向,是「游」的「脫水」問題。   水,作為距離和超越的媒體,似乎不是偶然的。   在人類神話傳說中,「水」跟神秘和幽冥相關。五行配屬,水屬北方,黑色,指向幽暗之 符。通往地府之路,古今中外,都不乏一條死亡河。水,隔斷人間和死亡之谷,但隔絕的同 時也連接,透過洗滌連接。不過關的被水帶走,流往無何有之鄉,過關的得到潔淨,開始新 生。施洗要用水,上帝清洗人的罪孽,其中一種方法也是水──天降洪水,帶走所有罪人, 唯有義人存活。水,是生成之始(天一生水,在河圖中「水」是第一元素,天道化生萬物的基 始階段),也是靈魂的歸所指引。它是生與死的邊界,承載著生命之秘。   正因為此,水是乾淨的,但每每污穢,因為它滋養、洗淨萬物(潤生),將後者不乾淨的 東西帶走。水變成污水,變成邪惡滋生的場所。所以,也有人認為水是「中性」的,能載舟, 亦能覆舟。人性中性論者也愛拿水作比喻(如《孟子•告子》篇中,告子對孟子說:「性,猶 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遇高是高,遇低成低,依地勢流向,決東 決西,決南決北。是污是淨,看水在甚麼地方出現,帶走甚麼,帶來甚麼。   西方早期醫學首用水液的性質、狀態去說明人的情緒內容、起落。部分源於觀察到朔望 對人情緒的影響,部分是神話思維的結果。水由是跟瘋狂(情緒失常為其表徵)扯上關係。水 的流動破壞了系統的穩定性,水也令陸地變成島嶼,跟人心成為孤島,最終變瘋平行。「瘋子」 無法和「常人」溝通,由「水」帶來的封閉性被視為罪魁禍首。 是的,「水」便是如此奇怪地標上眾多彼此表面甚至看似相沖的標籤。流動/開放與封閉、生 與死、中性與瘋狂、幽冥和超越、玄異和透明、潔淨(聖潔)與污穢(邪惡)……「游」從水旁, 正好對應這形形色色的對比結構,而它和「浪」(也從水旁)的關係,也在這處得以突顯。 (八)地獄為懶散的浪人預備   我嘗試用「游」去把一種漂蕩不居的存在狀態「捉」住,這種「捉」是弔詭的,「游」本 身正好指點著一種浪蕩流動,它可以往形而上一面走(聖人遊),也可以是浪人昏沉晦暗的那 一面風景。   「游」有一個奇妙的結構,既開放又封閉。既拉長又縮短。它從水,也許再從舟,其流 動不定意味著可以到任何地方。任何地方也可以過轉到當下/這裡。但它也是封閉的,而且 是愈前進,愈要去帶走一點甚麼,愈令「游」的主體/當事人陷入一種自閉的心靈狀態,愈 不能跟人溝通。   這在浪人/露宿者的情況如此,在超越(聖人)的一方面,也隨時有一去不返,由「超 越」變「超絕」的危機(「游」的這種封閉跟吸毒,跟打電腦遊戲有相通之處。)它有時更有 著自由自在的臉孔。旁人看去,是逍遙,內在地說,卻是開放中的封閉,人是浪蕩浮漫和自 由的囚徒。   作為自由的囚徒,其實起碼有兩種形態。一是瘋子,或瘋狂與浪蕩已不可分的「乞兒」; 一是表面沉靜,內起暗湧,以自在的安穩遮蓋生命的不安,但這不安又反過頭豐富那種安穩。   兩種自封自閉都在拉長的過程中呈現。這拉長有時仿如苦行,無論表現為修煉、贖罪或 超越,這種苦行彷彿是一種原罪,隨時把浪人轉化為英雄和聖者,但作為浪人,他/她是拒絕 苦行的。不!他/她會拒絕任何工作,他/她懶惰,無法動手動腳做出一些甚麼。他/她的拉長 是延擱,把要處理、要做好的事在時間上通通往未來推,或者,在空間上採取「離開」,愈走 愈遠,要作的留在原地/家鄉。這種距離是拉出來的,但拉長了卻不指向一目的、一終點。拉 長只是一種燃燒,燃燒自己,燃燒不可再拖的時空。──當事件無可再擱置時,它們化為加 倍更急迫的樣態,浪人唯有在燃燒般的狀況中面對它們,拉長彷彿同時是這種縮短。   製造距離,並不就逃得了。它也許同時製造了緊張──終有一天來到跟前,走無可走, 避無可避的短距離逼迫。   如果說不工作就是對上帝的最大反叛(基督教會發展史中,貪婪、自戀和懶惰彼此競爭為 人類首惡),那麼「不工作」的人其實需要面對遲早到來的審判,而審判是突如其來的,一下 子地獄就為這群人預備好了。   浪人是註定沒出路,也無所謂出路的。問「出路」的人關心的,是如何把浪人的「游」 過轉為英雄或聖人/至人的「游」。姑不論這種過轉有多少技術實際生活上的困難,更基本的 問題是:即使過轉了,那又如何?   關鍵的問題:那又如何(SO WHAT)? (註1)原文: It is no dream of mine, To ornament a line; I cannot come nearer to God and Heaven Than I live to Walden even. I am its stony shore, And the breeze that passes o'ver; In the hollow of my hand Are its water and its sand, And its deepest resort Lies high in my thought. --Henry David Thoreau:<Walden and Other Writings> (New York:Bantam Books,1981) p249 (註2)顧彬演講:<關於異的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頁1-17 (註3)《樗下讀莊》(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頁5 (註4)《中國社會社學》,1985年,頁315-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