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傳統死亡智慧與「生死互滲」觀

鄭 曉 江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關生死智慧的觀念性資源是相當引人注目的。但是﹐比較而言﹐中國傳統之人生智慧已受到人們廣泛與深入地研究﹐出版了大量的著述﹐而中國傳統之死亡智慧則沒得到應有的重視。由於"生"與"死"是一個問題的兩面﹐為了深入發掘傳統的人生智慧﹐更為了給現代人提供有益的人生精神的資源﹐以解決現代社會日趨突出的生死問題﹐就必須深入地探討中國傳統的死亡智慧﹐並使之與現代人面臨的諸複雜的死亡問題相系﹐從而獲得深刻的歷史文化的啟迪﹐讓中國傳統文化在進入21世紀時煥發出新的智慧之光。

一、超越死亡之意義

"死"是每種有生之物的最終結局﹐"死"是人類無法抗拒與躲避的宿命。一般而言﹐人們一思及此、一念及此﹐便會恐懼不安﹐甚至會萬念皆灰﹐從而在人生活動中做出一些異常或反常的行為來。現代人在人生的狀態上要遠遠高于傳統人﹐但由於特別關注"生"﹐無暇對死作深度思考﹐在死亡問題上產生了極大的困惑與恐懼﹐這就使現代人之生活品質難以真正的提高。所以﹐我們不僅需要建構一種合理的人生觀﹐還必須擁有正確的死亡觀﹐以獲得某種生死的大智慧﹐既提昇生命的質量﹐獲得倖福順暢快樂的人生﹐同時也能夠消解對死亡的心理恐懼﹐平抑死亡引發的悲痛與創傷﹐並為人生充上永不枯竭的動力﹐最終超越死亡。

一般而言﹐任何人都將面對四類死亡的現象﹕一是世上不相識者的死亡。我們在生活的過程中﹐常常會遇上各式各樣的喪事﹕停柩、弔唁、靈堂、送葬、祭祀﹐等等﹐它們往往提醒我們死亡的存在﹐並在我們的心靈留下或淡或深的惆悵。二是親人之死。如果說不相識者之死難以給我們強烈印象的話﹐那麼﹐親屬的死亡則必使我們烙上永不磨滅的濃厚的死亡意識。比如當我們看到父母輩被推進焚尸爐時﹐就會產生出一種刻骨銘心的死亡恐懼﹕我們的前面已無任何可與死亡相隔離者了﹐下一個便是我了!所以﹐親人之死會給人們造成極強烈的心理震憾﹐並在人的腦海中嵌上深深的死亡恐懼﹐甚至演變為一種心理病態。第三則是自我之死。人有生便有死﹐無論你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害怕還是不害怕﹐終有一天人將走到生命的結束﹐從生機勃勃、活力無限的人轉瞬間成為僵直的、無活力的屍體﹐並迅速腐爛消解。第四是如何對待自殺、安樂死、器官移植、"克隆人"等等生命倫理學的問題。以上情況表明﹐每一個人﹐都應該也必須在埋首求"生"的過程中﹐多沉思一下死亡的問題﹐對有關死亡的方方面面作一觀念上的了解﹐並從中建構出合理的死亡觀與死亡智慧﹐同時﹐也可對自我進行必要的死亡教育﹐提昇自我抵禦死亡恐懼的能力﹐達到超越死亡的境界。

所謂"超越死亡"﹐並非指人肉體上永恆不朽、長生不死﹐這絕對不可能﹐它指的是﹕第一、人們在直麵人生時﹐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在心理上不畏懼死、不害怕死﹐從而享有生的歡欣和"死"的尊嚴。第二、人們可以正常地深思有關死亡的各類問題﹐為面對他人(如病患者和自己的親人)﹐尤其是自我生命的終點作好心理與生理上的準備。第三、人們可以把對死亡的認識轉化為人之生活過程與生命進程的動力﹐將死亡觀轉化為規劃人生的資源和促進人生發展的動力機製﹐從而既幸福地"生"﹐亦坦然地"死"﹐最後則能超越死亡﹐獲得生命的永生與不朽。但是﹐要達到"超越死亡"的境界談何容易﹐尤其對埋首于孜孜求"利"、求生存快樂的現代人而言﹐更是難乎其難。如果說﹐在人生的品質上﹐現代人因為獲得了更多更好的生活享受而遠遠高于傳統人的話﹐那麼﹐在死亡的品質上﹐現代人則比傳統人要低。因為現代人受到比傳統人更大更強烈的死亡焦慮與恐懼的煎熬。為什麼說現代人的死亡恐懼比之傳統人更強烈呢?

一者大多數的現代人都以求利、求享受為人生的核心目標﹐整個社會亦以利潤與經濟發展為軸心﹐人人追求物質與金錢的獲取﹐沉迷于生活享樂之中。人對"生"越依戀﹐就越無法割捨﹐在死神不可避免地降臨時﹐必使人產生更大的痛苦。如某富豪身患絕症﹐知其將不久于人世時﹐異常痛苦﹐他拉著醫生的手說﹕"我怎麼能死呢?我有幾千萬的財產啊!"這即所謂求"生"越厚﹐則"死"前越痛苦。

二則﹐現代醫學科學技術越來越發達﹐比之傳統社會﹐已可挽救許許多多人的生命﹐使之免于死亡﹔但仍對一些諸如癌症、艾滋病等惡疾無法治癒﹐卻可預知死亡並越來越延長患者的生命時限。在這段步向死亡的時光中﹐病人數著日子過活﹐感受到特別恐怖的死亡陰影的不斷迫近﹐以及浸透在濃厚的死亡氣氛之中。由於這種狀態下人的自我意識特別清晰﹐大大增加了死亡的恐怖與痛苦的強度﹐同時也增加了患者親屬對死亡的害怕及哀慟。由於現代醫療技術大大延長了患者臨終到死亡的間隔時間﹐使患者能從容地思前念後﹐於是﹐"死神"便在人生之中肆虐﹐人們也就深深地品嘗到死前的痛苦與恐懼。

第三、現代人、尤其是擁有科學與邏輯思維者﹐因為無法溝通生死而更恐懼死、更害怕死﹐從而使人生的品質難以提高。

現代人因為擁有科學理性﹐所以常常嚴別生與死﹕"生"充滿活力﹐是新鮮的、健美的、朝氣勃蓬的﹔而"死"則是無生氣的、臭腐的、消蝕的。"生"意味著擁有﹐意味著金錢、美貌、地位、聲譽的獲取﹔而"死"則是喪失﹐一切的心血、追求、擁有過的東西煙灰飛滅,化為烏有。"生"者有親情有友朋﹐有一切令人愉快的各種關係﹔而"死"則是撕心裂肺般的生離死別﹐是一切親人好友、社會關係的喪失。人"生"之中﹐可以通過種種力量改變自我的存在狀態、改變事物的發展進程、改變他人的某種態度﹐等等﹐因此人生是可變可塑可損益的﹔而人之"死"則不可變﹐它總是要來到﹐總在某時某刻某狀態必然地降臨﹐這是人怎樣努力都不可改變的悲慘結局。人之"生"是一個從無知到有些知到知之甚多的過程﹐社會與世界雖然奧秘無窮﹐但呈現為一種可知之物﹐人鑽之越深便知之越多﹔而人之"死"則是不可知的﹐因為人沒有了感知與思維﹐又如何能知"死"呢?故而死是一無法體驗與言說的"無常"﹐是深不可測、無法經驗的人類終極的痛苦之源。

"生"與"死"是如此的不同﹐"死"對人的生存、生活與人生又是整體的毀滅﹐怎不令人心焦、恐怖、害怕和痛苦?

為什麼現代人比之古代人反而更難以溝通"生"與"死"呢?

首先﹐在於現代人更加"個我"化了。所謂個我化﹐即人們縮入個體之我的堅殼﹐認為生命是個我的﹐生活是個我的﹐人生亦是個我的。所以﹐唯個人之利是求﹐唯個人之欲是求﹐這種完全突顯"個我"的人生觀﹐因然能使人關注自己當下此在的生存、生活與人生﹐固然能抓住當下此在的物資獲取及生活的享受﹔但在面對死亡時則必會感到一無依傍﹐人之死成了無可挽回的死﹐個體生命的喪失無法成為人類生命延續中的死﹐最個我化的生活與最個我化的人生也就導致了最個我化的死亡﹐而引發的死亡恐懼必然是相當強烈的。

傳統中國社會中的人﹐往往視生命與生活是非個我的﹐是家庭與家族大生命中的一個環節﹐所以其生存活動不僅是﹐甚至主要的不是為了自我個人的生活享樂﹐而是增加家庭、家族的財富﹐"為祖宗增光"。而那些有著遠大人生理想者﹐則更把個我生命與民族、國家的大生命相溝通﹐樹立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於是其人生活動更非個我化的﹐而是家庭家族的與民族的。這樣﹐他們在面對死亡時﹐前者可由子女兒孫生命的延續和家族的興旺產生一種欣慰感﹐對死也就不那麼恐懼了﹔而後者則可由民族與國家的強盛發達而獲得安慰﹐乃至勇于赴死﹐獲得對死亡的蔑視和超越﹐如此又何有死亡之恐懼?

其次﹐現代人的生活全面"時尚化"﹐暇去"思"、不願去"思"﹐乃至已不會去"思"。所謂"時尚化"﹐即人們不斷地追逐新的消費品、?s的文化樣式、新的生活方式﹐等等。大眾傳媒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向人們展示花樣不斷翻新的"商品"﹐人們也無時無刻無處不在追逐新的玩意、新的刺激、新的"歌星"、"影星"、"體育明星"﹐等等。社會發展越來越快﹐人類生活的節奏也越來越速。現代化的生活固然大大提高了人們的生存品質﹐也部份地提昇了人的生活品質﹐但卻使人生的品質呈現為降低的趨勢﹐尤其表現為許多人放棄獨立的思考、判斷、分析﹐拒絕對是非美丑好壞優劣的區分﹐跟著"感覺"走﹐跟著"時尚"行﹐追求一種無思無念的朦朧生活。

可以說﹐社會生活全面的快節奏、平面化﹐使人們在不知不覺中躲避思考、放棄理性﹐厭惡對事物作深度的解析。可是﹐生死溝通的大智慧最需要人們以安靜的心境﹐舒展從容的態度去深思冥想。要獲得對生死問題的覺解﹐免于對死亡的恐懼與不安﹐就不僅要感受生死﹐更必須看通、思透、理解透。現代人不能只管享受生活、感受生活﹐還必鬚髮揮理性能力﹐建構觀念與價值﹐以掌握生活、駕馭生活﹐終則透視死亡﹐溝通生與死﹐達到生存品質、生活品質與生死品質的全面提昇。

二、"死亡"之本質與闡釋

現代人既然在死亡的品質上比之傳統人更降低了﹐死亡的恐懼與焦慮更大了﹐那麼﹐就有必要去對死亡的本質進行一番科學的探索。

稍加沉思﹐我們便會發現﹐死亡是不可定義的。對某個事物下定義﹐在邏輯學上通常是指用該事物的性質加上種概念。而死亡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直接感受到。當人活著時﹐他不能體驗死﹔當人死之後﹐其又無法體驗﹐更無法言說。坊間流行著眾多關於"瀕死經驗"的書籍﹐據說都是"死"去又"活"過來者對"死"之後的種種回憶﹐但這些所謂的"瀕死者"實質都是未死者﹐若為"死"者﹐則絕對不可能復活。既然"死"的狀態人們無法感知﹐無法用語言精確地描述之﹐故而人們對"死"的認識也就難以上昇為建立在客觀觀察基礎之上、且能在實驗室裡重複展現的科學認知的水平。這樣﹐"死亡"的真正性質對人類而言將是個永恆之謎。"死"之確切性質的無法把握﹐使人們對"死"不能給出科學的定義。

如果一定要說"死"是什麼的話﹐我們可以把"死"看作是一個大"黑洞"。現代天體物理學有所謂"黑洞"之說﹐它指天體宇宙中存在著的一種強場物體﹐這是一種因自身強大的引力坍縮導致的大量緻密的天體。其中的天體一直坍縮下去﹐在一定的條件下﹐一切輻射都將因為受到表面強大引力作用而無法從天體逃逸出去﹐可是人類任何的觀察都必須借助于輻射﹐所以這種天體也就成了人類看不見的"黑洞"。英國萊斯特大學安德魯•金教授領導的一個科研小組在1997年英國全國天文學大會上指出﹕宇宙中存在的"黑洞"是冷的﹐也就是說﹐不僅光無法逃脫它那巨大的引力﹐連熱也無法從"黑洞"中逃脫出來﹐"黑洞"對外界來說是"全黑的"。(參見《光明日報》1997年4月13日報導)

人之"死"不正是這樣嗎﹖它猶如"黑洞"﹐活著的人無法感受﹐無法真正體認和描述﹐"死"後的世界人們又看不見摸不著。人"活"著﹐當然不知"死"﹔人"死"後﹐又無法言說﹐所以﹐"死"是一個連萬物之"靈"的人也無法認識的大"黑洞"。"死"是人全部感覺與知覺的喪失﹐是人所擁有的全部世界的隱去﹔"死"還是冰冷的﹕屍體的僵冷、死亡恐懼產生的透心之涼﹐等等。正因為"死"的如上現象﹐使人不能對"死"說一句實證性的話﹐以急作精確的科學描述﹐﹐人們就只好對"死"提出種種猜測﹐用幻想性的推論描繪"死"後世界的模樣和狀態。

人之"死亡"的不可定義﹐還蘊藉著人類最大最深刻的悲劇。人類最早確定死亡的標準是無動作、沒有呼吸﹐所以中國古代稱"死"為"斷氣"﹐並用新絮的纖維放在死者的口和鼻上以為驗證。但是﹐我們可以從大量的史藉記載中、野史筆記裡﹐以及民間口傳故事中看到和聽到已死的人在棺材裡敲打﹐深夜從墳墓裡破土而出。雖然不能排除其中有虛構的成份﹐但也不能否定確實有許多未死之人因為以"斷氣"為死亡的標準而被當作已死之尸釘入了棺材、埋入了黃土﹐有少數的人得以復甦爬出﹐於是演變成民間經久不衰的恐怖故事。所以﹐當科學發展之後﹐出現了心臟停止跳動等為死亡的標準﹐那些在過去以"斷氣"為標準衡量下的"死者"﹐就可以被當作活人而搶救、而獲救。到了本世紀﹐醫學界開始把"腦死亡"作為人死的標準﹐(參見崔以泰等《腦死亡的判定標準及輔助檢查的評價》﹐文載《海峽兩岸臨終關懷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又使過去以"斷氣"為標準判定下的許多"死者"獲得了搶救的權利﹐因而也有了獲救的可能。

那麼﹐人類歷史上關於人死亡標準的不斷更改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它意味著無數未死之人在特定的時代被當成了已死之尸處理掉了﹔更為悲慘的是﹐"腦死亡"肯定不是人類對死亡確定的最後標準﹐完全可以作出這樣的推論﹕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將不斷地確定新的關於人死的標準﹐這便意味著許許多多的活者將在未來的年代還要被作為已死之人推進焚尸爐、埋入黃土。這就是為什麼在西方發達國家有許多人願意死後被冷凍起來﹐他們相信將來醫學發達後可以使他們復活。

人之"生"與"死"是如此的不同﹐又聯繫得如此緊密﹔人害怕"死"﹐卻還會在可能是"活"的狀態下當成死人﹐這是多麼悲慘的命運。這也許就是人類終極的悲劇所在﹐人世間一切的痛苦與災難與此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此﹐科學對人類生存與發展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但絕非是萬能的。也許人之"生"要更多地求"助"于科學﹐而在人之"死"的方面卻要更多地求之于某種終極關懷和智慧。在此﹐中國傳統的死亡智慧可以提供給現代人許多有益的啟迪。

三、中國傳統死亡智慧及其現代價值

"死"為黑洞﹐不可定義所派生出的人類之"死"的不可思議性和悲慘性﹐使人之"死"成為人類最大最深刻的恐懼之源。"死"對"生"者的威脅在於﹕人們擁有的財富、家庭、人際與社會的關係將不可挽回的全部喪失掉﹔人生前以之自豪的名譽、地位和各種享受也全都煙消雲散﹔還有深深嵌入活者腦海中的臨死者的慘狀、屍體的腐臭﹐等等﹐這些都使活著的人產生對死的恐懼心理﹐若不加以渲導﹐發展嚴重者就會患上死亡恐懼症﹐甚至因此加速自我的死亡。所以﹐我們應該回溯歷史﹐從民族的文化傳統中尋找消解死亡焦慮與痛苦的觀念性資源。

中國傳統的死亡智慧約可別為兩類﹕一是不能溝通生死的智慧﹔一是可以溝通生死的智慧。它們不僅在觀念上差異甚大﹐而且導致的生死操作也完全不同。□就第一類不能溝通生死的智慧來看﹐其最著名的便是"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觀點。

《沖虛至德真經•天端》篇的作者提出﹐"死"是人之所不可能知曉的領域﹐所以﹐人又何必心存恐懼于其中呢﹖其雲﹕杞國有人懮天地崩墜﹐身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懮彼之所懮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無處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懮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無處無塊﹐若躇足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懮其壞?"其人釋然大喜。曉之者亦釋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霓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獄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懮其壞者﹐誠為太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于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懮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言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杞人懮慮"天地崩墜"﹔開導者講了一番天地決不會崩墜的道理﹔而長廬子又指出天地必會在遙遠的某一天崩墜﹐怎麼能不懮慮呢﹖作為智慧化身的"列子"﹐提出了一種存而不論的智慧﹐即﹕"天地崩墜"將只可能在無窮遠的某一天﹔作為個體之人﹐是無法體驗的﹐既然如此﹐人們又何必心存懮慮于其間呢﹖同理﹐一個人活著﹐他不可能體驗到死﹐故而不知死﹔一個人死了﹐他又不可能體驗到生﹐故而亦不知生。既然如此﹐活著的人為何要去懮慮死的問題呢﹖為何要去恐懼于死呢﹖

列子提供的這種"不容心"于死的智慧﹐關健在人們應該區分事物的實存狀態與純粹的精神意識的層面。人雖然是精神與肉體的合和物﹐但只在肉體有生命時才有意識﹐當人們活著時﹐意識不到死﹔而死之後﹐人無知無覺﹐也不知生。所以﹐死作為一種實存狀態﹐與人的精神意識完全分離﹐這樣的活﹐人們一切對死的懮慮、恐懼、害怕都是不必要的。

對死亡"不容心"的態度﹐亦是對死的一種存而不論﹐這種死亡智慧立足于個體生命的有限性﹐以及活著的人之精神意識與肉體的不可分離性。因此﹐人們只需關注"生"的問題﹐也只能去把握和解決"生"的問題。"死"雖為人生所不可避免的結局﹐但人活著時完全不予理會﹐不去深究﹐因為人是不可能"知死"的。不去想死亡之事﹐不去了解死的問題﹐全副身心皆在"生"﹐皆在求取過好日子、過順心的日子﹐這似乎是一種化解死亡恐懼的智慧﹐但實質上則不然。因為這種死亡智慧雖然正確地看到了人們不可能從感覺、知覺、理性的層面知"死"﹐但卻沒能看到人們可以也必須從智慧上、觀念上溝通"生"與"死"﹐這從根本上阻止了人類探索死亡之謎的努力﹐而且容易導致享樂主義、縱慾主義的錯誤人生操作﹐(如《列子•楊朱篇》中對公孫朝之好酒、公孫穆之好色的描繪)並在真實地面對死亡時陷入極大的恐懼﹐因為把"生"2_z解為擁有和享樂﹐而"死"則是徹底的喪失和無享受﹐這必引發極大的死亡恐懼。所以﹐這樣一種觀念使人之生死的品質皆難以提高﹐它只能是一種民間的大眾的死亡智慧﹐而難以上昇為高妙的生死體認。第二類中國傳統的死亡智慧﹐是屬於可以溝通生與死的智慧﹐即﹕不認為生死截然不同﹐不可互通﹐而是可以通過某種途徑、某種方法加以溝通的。大約別為以下幾種﹕

第一、精神境界上溝通生死的智慧

儒家的聖哲堅持認為﹐人類崇高的精神理念﹐如道德價值是高于個我之生命價值 的﹐所以孔子教誨人們﹕凡是志士仁人﹐都不會因貪生怕死而損害"仁愛"﹐只會勇于犧牲來成全"仁愛"。孟老夫子則認為﹕保存自我的生命﹐是人人都追求的﹔實現仁義道德﹐也是人人都想做到的。在二者不可同時實現時﹐則應該捨棄生命而成全道德。

儒家聖哲的意思明白無誤﹕人有生理生命﹐它對人是唯一的、短暫的﹐故而彌足珍貴﹔人又有道德生命﹐它是人崇高的精神理念﹐是人之為人的本質所在。因此﹐對人而言應該比生理生命更加重要。人在生理生命的時限內應該去追求建構道德的生命﹐努力于充實自我的精神世界﹐終則成為"內聖"者﹔然後進一步以自我崇高的精神人格感化萬民﹐以自我非凡的能力和輝煌的業績改造、推動社會﹐以自我感人的言論引導民眾。這樣﹐即便自己死去了﹐人們也永遠會感其德、感其行、感其言﹐那麼﹐他就能夠雖死猶生、雖死猶榮﹐雖死而永存了。

因此﹐孔子與孟子共同告誡人們﹕必須在價值判斷上置道德生命于生理生命之上﹐一但二者有衝突﹐則必須做到"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因為"身"雖死、"生"雖逝﹐而人們的道德榜樣則長存、造福民眾的輝煌功業、言論亦傳之千秋萬代﹐永垂不朽。於是儒家學者提出了死為"安息"與死為"休止"的區別問題﹐《荀子•大略》雲﹕子貢問於孔子曰﹕"賜倦於學矣﹐願息事君。"孔子曰﹕"《詩》云﹕'溫恭朝夕﹐執事有屬。'事君難﹐事君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事親。"孔子曰﹕"《詩》云﹕'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事親難﹐事親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於妻子。"孔子曰﹕"《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妻子難﹐妻子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於朋友。"孔子曰﹕"《詩》云﹕'朋友攸攝﹐攝以威儀。'朋友難﹐朋友焉可息哉!""然則賜無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壙﹐臬如也﹐山真如也﹐鬲如也﹐此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這段記載也許是《荀子》作者的假託﹐但它相當完整地展現了儒家超越死亡的智慧。它告訴人們﹐人之一生都應專注于道德修養與精神境界的培育﹐因其目標理念的崇高、現實行為的規整﹐必使其一生當中都無有懈怠與喘息的時候與地方。無論他在學習、從政、侍奉父母的過程中﹐還是在操持家務、交結朋友﹐乃至於務農﹐等等﹐都會全力以赴﹐勤奮努力。他受內在的道德良心的召喚﹐發顯為嚴謹矩舉的生活與社會行為﹐所以﹐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放縱、休息的時候。唯如此﹐也只有在這萬般辛勤勞累之後﹐"君子們"才會覺得"死"是一種最好的休息﹐從而能享受到"死"作為永恆的甜蜜之鄉的巨大價值所在。

第二、"陰間"與"陽間"的智慧

在一般普通中國百姓的意識中﹐"死"意味著掉、什麼也沒有了。人們會想﹕人之身體可以思考、活動﹐有旺盛的生命力﹐使之如此的必定有某種東西﹔那麼﹐當肉身死去之後﹐這種神秘的東西應該還存在著﹐應該能離開尸身而飄蕩﹐且能永遠留存下去。這樣一種想像是世界各民族幾乎都有過的觀念﹐至於中國古人則把這種主宰身體活力的東西稱為魂魄。

漢代大學者孔穎達曾在解釋《左傳》中出現的"魂"與"魄"時指出﹕每個活著的人都由"形體"與"氣"(生命力)合和而成﹐"魄"是主宰人形體的"神"﹐它控制著耳目鼻口手足等感官四肢的活動﹔而"魂"則是主宰人之"氣"的"神"﹐它管理著人思維意識的活動。有了"魂"、"魄"之說﹐人之死就不是全部歸于滅亡了。中國民間百姓堅信﹐所謂人之死﹐亦即勾魂鬼將人的靈魂勾走了﹐而"魄"留下鎮守人的尸身。

實際上﹐靈魂之說﹐陽間、陰間(冥間)的觀念﹐表露的是民間百姓溝通"生"與"死"的努力。它說明的是﹕因為人不僅有肉體﹐還有"靈魂"﹐所以﹐儘管人死之後屍體會腐朽歸于"無"﹐但"靈魂"則可飄蕩而出﹐永不寂滅。這就沖淡了人們對死之毀滅性的驚恐。其次﹐人不僅生活于"陽間"﹐而且"死"之後又以"鬼"的身份活在"陰間"。所以﹐中國民間對亡者有十分繁富的喪葬祭祀的儀式﹐一方面希望死者在陰間亦能過上一如生前的、甚至超過生前的生活水準﹐所以燃燒大量的"冥錢"、按時供上豐富的祭品﹐並且把"陰宅"修築得儘可能的舒適﹔另一方面﹐中國百姓普遍相信﹐逝者為鬼神﹐將有很大的神通﹐可以保祐后代免于災禍﹐獲致福祿壽﹐所以﹐人們十分注重風水術﹐相吉穴﹐虔誠地燒香祝禱﹐以求死者幫助生者萬事如意、人丁興旺、富貴榮華﹐等等。

這樣一些觀念對將逝者無疑是一種很大的精神性安慰﹐因為死后人們仍有去處﹐仍可為親人、為家庭與家族的興旺發達做貢獻﹐何不死而瞑目﹖何不心安坦然﹖有些人更因生前受人所欺﹐無法伸張﹐便以死後變"厲鬼"來復仇為志﹐從而獲得某種臨死前的心理慰藉。

第三、生死"一體"的智慧

中國古代的道家學者刻意于添平"生"與"死"之間的鴻溝﹐抹去人們心靈上對"生""死"的區分﹐從"齊生死"的途徑來幫助人們透悟死之性質﹐讓人們能坦然、平靜﹐甚至欣喜地面對死亡、步向死亡。這樣﹐人們也就由對"死"的悟解而達到對"生"的超脫﹐這就是中國傳統的道家學者為世人提供的死亡智慧與人生的智慧。《莊子•至樂》云﹕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輿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輿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所謂"通乎命"﹐亦即通曉明白生死之理。在常人眼中﹐"生"是活著﹐有"生"之慾望與追求﹐有"生"之快樂與享受﹔"死"是亡故﹐有"死"之虛無空滅﹐有"死"之痛苦與恐懼。由這種對生死之理的體認必然派生出戀生懼死的心理﹐從而執著于"生"﹐悲泣于"死"﹐這是世上人一般的生存模式。而人們對死亡的恐懼與傷悲無疑會反過來使人生過程總是處於痛苦之中﹐因為"死"為每個人或早或遲的必然結局﹐而朋友之死﹐親人逝去﹐以及相識者之亡的事件又將時時伴隨著人之一生﹐這就使人在生活裡常常陷於痛苦與悲傷之中﹐無法獲得真正的快樂──"至樂"。道家的智者莊子是如何對待"死"﹐並達到"妻死﹐鼓盆而歌"之境界的呢﹖在他看來﹐宇宙間的一切皆為"元氣"演化而來﹐"人"亦為萬物中之一物﹐當然也不例外。我們每個人眼中的他人﹐開始都並無生命﹐亦無形體﹐後來是"元氣"的變化逐漸使其有了形體、有了生命﹐最後演變為一個活著的人。而"死"是什麼呢﹖不是別的﹐就是這個人又開始往回變化﹐先沒有了生命﹐又沒有了形體﹐最後復返"元氣"。這樣一種過程﹐就象春夏秋冬四季的變化一般﹐是自然而然、無法以人力損益的過程。我們既然不會為寒暑的季節更替而驚訝、而痛苦、而悲泣﹐當然也就不應該企圖去改變自然的這種必然變化﹐那麼﹐又有什麼理由因生者之"死"而震驚、而痛不欲生、而嚎咷大哭呢﹖

莊子的這種思考﹐這樣的行為無疑奉獻給世人一種豁達的心胸與深邃的死亡智慧﹐使人們能夠直面關係親密者之死﹐並以坦然的心境接受自我之亡的嚴酷現實。

第四、"了生死"的智慧

佛法"了生死"的智慧實起于佛祖的人生實踐﹐是對人生實相的細密觀察和深度洞悉之後創獲出來的。人生實踐為每個活著的人所具有﹐但真正能對之仔細察看並認真思考者又有幾人﹖所以﹐要具備佛法"了生死"的大智慧﹐非得有深厚之人生體驗及高妙之深思熟慮不可。這就是凡夫俗子只能在生生死死輪迴中受苦的原因﹐也是佛菩薩可以跳出輪迴﹐達到"常、樂、我、靜"之永恆涅??的道理。

佛法"了生死"的智慧實是從"了生"開始﹐最後實現"了死"的目的。人之生是什麼﹖不外就是﹕一、由人的肉體之身產生種種物質慾望﹐且經過努力去滿足之的過程﹔二、由人的精神意識產生種種貪欲享樂之需要﹐且通過實際活動滿足之的過程。佛法把前者概括為"物執"﹐把後者名之為"我執"﹐皆由人的"無明"引起。而物質之欲與精神之欲必導致人陷入世間之茫茫苦海﹐遍嘗萬般人間痛苦﹐以至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是為"苦諦"。但是人們若能從"集諦"的智慧出發﹐就能看到﹕"物"也好、"我"也好﹐都是因緣和合、毫無實相的﹐人們又何能求取﹖又何必去求取﹖這就走向了"滅諦"──窒滅自我一切的貪、嗔、痴"三毒"﹐不起造一切"業"。最後通過"道諦"﹐將自我的一言一行都納入佛法的軌范﹐靜心息慮﹐觀心禪定。這樣﹐窒滅了人之一切慾望與追求之後﹐無疑便是"了生"﹔而達到的寂靜涅??﹐無疑也即是"了死"。由消解"生"實現消解"死"﹐是為佛教死亡智慧的核心。

但是﹐世間芸芸眾生﹐大多數都不可能"了生"﹐仍然要汲汲于世俗生活﹐汲汲于功名利祿﹐如此又怎麼辦呢﹖佛法為眾生提供的道路是"行善積德"、"慈悲為懷"﹐這可使人"死"之後的再生不至於太痛苦﹐是為佛教"六道輪迴"的學說。

芸芸眾生死之後的狀態如何﹖佛教認為是在"六道"或"六趣"之中輪迴往復不已。所謂"道"與"趣"﹐即人死後所走之路與所去之處。此"路"綿綿無窮﹐此"處"則有六﹕天、人、鬼、畜生、地獄、阿修羅。其中天、人、阿修羅三道為善業之果﹐人們往生于其中﹐感受到樂多苦少﹐乃至於純樂無苦﹐故稱"三善道"﹔另外三道是鬼、畜、地獄﹐是為惡業之果﹐人們往生于其中﹐感受到苦多樂少﹐甚至純苦無樂﹐故稱"三惡道"。

《心地觀經》有偈云﹕"有情輪迴生六道﹐猶如車輪無終始。"此是說﹐世上眾生生之長之老之死之﹐然後則"或生人中﹐或生天上﹐或墮傍生(畜生)、餓鬼、地獄"(《大乘流轉諸有經》)。就這樣,人們生生死死﹐生死相續﹐猶如車輪之旋轉﹐永無止境﹐永不停息。

佛教所說的"六道輪迴"﹐實際上提供給人的是死後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存狀態﹕一是較好的"人界"、很好的"天界"﹔二是不太好的"阿修羅界"﹐很不好的"餓鬼界"、"地獄界"、"畜生界"。其實質也在溝通"生"與"死"﹐它說明瞭人不僅有一"生"﹐更有無數之"生"﹔人不僅有一"死"﹐還有無窮多之"死"。於是﹐人們此生的努力與生活的性質必影響到人來生是幸福還是痛苦﹐這對芸芸眾生此生此世的活動與追求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中國傳統的人死為"鬼"的觀念、陰間陽間的觀念﹐實際上都沒有"輪迴轉世"的思想因素﹐只不過是說人死之後便永恆地生活于"冥府"﹐過著大致與人間相像的生活。自有佛教之"六道輪迴"觀進入中土之後﹐中國百姓便漸漸地都接受了"轉世投胎"的說法﹐並信念堅定﹐這對中國人的生活態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所以中國民間廣泛流傳著"二十年或十八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的說法﹐它轉化為人們某種視死如歸的心態﹐使人在面對"死"時﹐忘懷了害怕與恐懼﹐在心理上獲得了極大的安慰。

四、重視死亡問題的意義

以上的討論可以使我們獲得如下的認識﹕

  1. 每一個人都應該也必須重視死亡問題﹐討論死亡問題﹐深思死亡問題。這不僅僅因為人之"生"要由"死"來定義、來彰顯﹐更因為"死"是我們每個"生"者的必然歸宿﹐它引發出的人類焦慮與恐懼也是最大的。我們每個人只能以健康的心態坦率地討論死亡各方面的問題﹐才可能平抑死亡引發的精神痛苦﹐從而極大地提昇我們生存與生活的品質。

  2. .建構合理的生死觀的核心是"生死互滲"。

從浮面上看﹐人之"生"與"死"的確完全不同﹐判然兩別﹔但深入一步去思索﹐則會發現﹐"死"並非出現于人生命的終點﹐處於人生過程的最末尾﹐而是滲透于人生的整個過程之中的。也就是說﹐"生"包蘊著"死"﹐"死"則意味著"新生"﹐所以﹐"死"也可說蘊藉著"生"﹐這即所謂的"生死互滲"。一個文化素養不高者﹐通常可以從民間的"陰間"與"陽間"的死亡觀念中去汲取智慧﹐從而達到"生死互滲"的體認﹔一個有極高道德境界者﹐可以從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中獲得"生死互滲"的智慧﹔一個有高超人生藝術者可以從中國古代道家生死"一體"的智慧走到"生死互滲"觀﹔一個有宗教情操者可以從佛家"了生死"的智慧中獲得"生死互滲"的觀念﹐等等﹐他們因此而不同程度地透悟到生死的本質﹐獲得了生死的大智慧﹐可以坦然而平靜地走向死亡。可問題是﹐許許多多具有科學思維的現代人﹐受到分析的、邏輯的思維方法訓練者﹐最易于割裂"生"與"死"﹐從而難以具備卓越的生死智慧﹐並產生極大的死亡焦慮與痛苦。因此﹐這部份人(在現代社會這部人居多數)應該也必須從以下三方面去獲得"生死互滲"的觀念﹕

一是在人生的過程中﹐組構成生命的有機體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新陳代謝﹐如細胞在不斷生長、衰老與死亡﹐而新的機體又在不斷地生成。在每一個活著的人體中﹐生理上的"生"與"死"實質上是不停地發生著﹐這是"生死互滲"觀念的生理學意義之所在。次之﹐人"活"的過程同時就是"死"的過程﹐因為人"生"之時間流逝的量﹐實際上同時就標識著人與"死"接近的量﹐人"生"一日也就意味著人在社會中"死"去了一天。這也是一種"生"蘊含著"死"的客觀事實﹐它顯示出"生死互滲"觀念的哲學意義。其三﹐人自覺到"生"的同時﹐便或遲或早地派生出某種"死亡"意識﹐這種"死"之觀念將或隱或顯地伴隨人的一生﹐這可說是"生死互滲"觀在人類學上的意義。人與動物、與萬物最大最根本的不同在其有自我意識﹐有理性、有智慧、有精神性的活動﹔而一般的動物﹐包括那些被認為很聰明的動物﹐都不可能具有意識和精神的活動﹐有的只是產生于本能的感覺與反映﹐其生其死﹐它們全都茫然不知﹐因此也不可能產生死亡的恐懼。除了死時帶來的疼痛感覺﹐動物對死是不可能有任何觀念的。人則不同﹐人擺脫了動物存在的渾沌性﹐自覺到生存、生命與人生﹐知道如何經過努力改變自然狀態去獲取生存的順暢、生活的幸福與人生的享受﹔但自然造化是公平的﹐人既然獲得了生活與人生的自覺﹐得到了與萬物相比更好的生存狀態﹐那麼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就是失去天真無知的狀態﹐覺察到死亡的必至﹐產生對死亡的恐怖感﹐有了死亡痛苦的意識。這樣﹐一個具體的個人在其一生當中﹐必在某一階段出現死亡的意識﹐且隨著自己年齡的增加﹐這種死亡意識也必會愈來愈濃厚。由此﹐產生出對死亡的焦慮、悲觀、痛苦與恐懼。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生死互滲"是人生中的一種實存狀態﹐現實生活中的人都應該理解這一點﹐把握這一點﹐並由此出發﹐"先行到死"﹐由"死"觀"生"。一個具備合理的死亡觀的人﹐必能常常在思想意識上"先行到死"﹐站在人生的"終點"﹐來觀人生的"中點"﹔活著的人雖然還沒有到達人生的"終點"﹐但"生死互滲"的實存以及提昇人生品質的追求﹐則要求每個生者"先行到死"﹐由"死"來反觀"生"。當人們從觀念上先行一步﹐立於人生的"終點"﹐立於生死之界來返觀我們的人生時﹐我們才能真正察覺自我的生命缺少了什麼﹐人生中應該去追求什麼﹔而且也會真正明白人生幸福與快樂的真實含義﹐人生痛苦與悲傷的真諦。由"死"觀"生"的結果﹐可以使人自我定位﹐使人生活中的一切均具備好壞優劣美丑是非的價值判斷﹐這就為我們的人生確定了方向、性質和內容。所以﹐一個人僅僅關注"生"﹐未必能很好地"生"﹐只有透悟了"死"﹐並能立於"死"的視角觀察"生"者﹐才能更好地"活"﹐在短暫的一生中創造出更大更多的意義與價值﹐讓人生更輝煌。所以﹐真正理解了"生死互滲"的觀念﹐真正能做到"先行到死"、由"死"觀"生"者﹐也必然能從根本上消解對"死亡"的恐懼與害怕。因為"死"就相伴于"生"﹐與人的此在生命密不可分﹐我們又何怕之有﹖也能夠更加珍惜我們的生命與生活﹐在濃厚的死亡意識中突顯出人生創造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把"死"的意識、"死"的必至性轉化成規劃人生的資源﹐轉化成促進人生發展的強大動力﹐使人們能在有限的人生中創造出輝煌的成就﹐這就叫自"死"而得"生"。這種境界的實現﹐也就是建構合理之死亡觀所欲達至的最高人生狀態──超越死亡。

3、中國傳統死亡智慧與"生死互滲"觀在現代臨終關懷中有著極大的應用價值。臨終關懷(Hospice care,或譯為安寧療護、善終服務)是現代醫學的最新發展之一﹐其目的是運用一切醫療技術的、宗教的、哲學的等方法﹐協助臨終者(預期生命6個月內)有尊嚴和安祥寧靜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由於臨終關懷主要的還不是醫學技術性的治療(病患者已是絕症﹐無法做治癒性的治療﹐只能做疼痛性的控制)﹐它更是一種心理的精神的與觀念性的輔導和慰藉。而任何人的觀念與心理構成無不受著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的影響。要在現代社會推展"臨終關懷"之事業﹐造福全人類﹐就有必要回溯傳統﹐發顯古老中華文明中的死亡智慧﹐並將其轉化為臨終關懷中的有益資源。比如在做臨終者的觀念及精神撫慰的過程中﹐詳盡地了解他們的文化背景﹐掌握其傳統觀念的類型﹐以更切合病人需要的或以中國民間的死亡智慧、或以傳統儒學"殺身成仁"的死亡智慧﹐或以中國道家"生死一齊"的觀念、或以佛家"了生死"的智慧、或以現代之"生死互滲"的觀念等等﹐來具體地對其予以輔導(當然亦可運用西方哲學中的生死觀、基督教的"天堂"觀等予以智慧的撫慰)﹐以使臨終者可以正確地對待死亡的諸方面的問題﹐達到生死兩安的理想層面﹐這就大大提高了"臨終關懷"的效率與水平﹐並使人類之生死品質獲得較大的改善。

(本文轉載自中國哲學空間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