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社區文化網路 http://www.south.nsysu.edu.tw/sccid/welcome.html 「人本電子報」寄出的文章 標題:人即目的 作者:黃武雄 來源:人本教育基金會 寄出時間: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二日 一、人即目的 人的本身便是目的?人能不能是國家、宗教、家族,甚至是經濟體制的工具 ? 一七八八年康德(Immanuel Kant )出版《實踐理性批判》時,初次提到「人 即目的」的觀念。他這樣寫著: 人決不能被任何人,甚至不能被上帝,只當作工具,而不同時作為目的本身 。 當時康德的主張,並不澈底。他認為人之所以也必須是目的,是由於人為理 性的存有物,而理性是超驗的(transcendental),是上帝的面目,上帝則又是一 切的目的,所以人也是一切的目的。 其後一年法國大革命爆發,震撼全世界。迄一七九四年底,法國人民完全擊 潰歐洲保守聯軍的圍攻,康德在革命的鼓舞中,才首度如此明白的宣稱:「人即 目的不是工具」。主張每個人都應當被尊重,而且被承認他本身的絕對目的。如 果因外在目的,把一個人當作工具來使用,便是侵犯了人類天賦的神聖權利。這 時候,他認為政府的功能,應該在幫助個人發展,而不應該在利用個人。 不論是早期以人原為理性的存有物,或後期以天賦人權來論證,康德都把人 即目的的主張納入他所謂的絕對道德,亦即「實踐理性」(parctical reason ) 。實踐理性是本體的(noumenal),是超驗的,同時也是先驗的,出生時便安置於 人的內心。它超越現世的宗教、政治、科學以及世界所有的價值與現象。 所謂實踐理性,實則是實踐純粹理性的簡稱。比實踐純粹理性還明顯屬於本 體的,則為純粹理性(pure reason)。依康德的思想體系,時間與空間的數學結 構便是純粹理性的地基,它們尤其是先驗而絕對的。 半個世紀之後,非歐幾何(Non Euclidean Geometry)的發現,顯示另一個空 間結構的存在,康德心目中的那個歐幾理得空間不再是唯一而絕對的空間,而二 十世紀初相對論的建立,更告訴世人,時間觀念也可以因觀測系統改變而不同。 康德純粹理性的地基崩塌了,連時間與空間都不再是先驗而絕對,那麼純粹理性 的實踐面,作為代表上帝的至善,其先驗而絕對的基礎,亦隨著動搖。 不過「人即目的不是工具」的信念,並沒有因為康德先驗理性哲學的基礎動 搖而跟著瓦解。事實上,使得它的輪廓逐漸清晰的,並不是任何哲學體系的勾繪 ,而是人真實的歷史。法國大革命之後,人類社會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劇變。「人 即目的」的信念,便在這空前劇變的歷史塵埃中,逐漸成形。 跨入十九世紀,工業革命逐步從根本改變了人生活的面貌,人在技術上成功 的完成了能量形式的轉換與貯存,黑夜變成白晝,偏遠變成近鄰。在工業革命促 成生產力大幅提高的同時,歐洲各國的帝國主義跟著興起,殖民的浪潮席捲亞非 與拉丁美洲,億萬生靈在來不及看到摸到殖民者的槍身炮筒之前,已陷入滅種滅 族,天地不應的劫難。近代嚴酷的國家主義,在富國強兵整齊劃一的步伐聲中成 形了。國家神話被精心的刻劃。曾經為了保護革命成果,從巴黎慷慨激昂的人心 中凝結起來的徵兵制,不久便被引進歐洲各國,結束了過去募兵制下兵源短缺的 有限度戰爭。更由於國家主義的推波助瀾,戰爭的規模急速擴大而動輒橫屍遍野 。藉工業革命而壯大起來的資本主義,正劇烈的惡性發展,使失去生產工具的廣 大勞工及其家人,一夜之間變得赤貧如洗,三餐不繼。階級的尖銳對立,把國際 歌深沉的聲浪和著血淚送人雲霄。而反映著「人類一家」最高情操的西班牙保衛 戰,竟然只換來理想的寂滅與獨裁者的獰笑。然後是幾乎毀滅人類文明自身的兩 次世界大戰,鬼呼神號的韓戰與骨肉流離的越戰。究竟人是目的,抑或工具? 人 與人的鬼魂在砲火與血光中惶惑的顫抖。 幾經浴火重生,人終於聽到人道主義自人類古老的心跳中傳來的空谷足音, 但供人趺坐諦聽的石床,卻是人逐漸豐裕的社會,是現代社會的豐裕使人真正聽 到了那古老的足音。到二十世紀後期,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已經高度發達,人的 個體開始擁有條件從傳統的經濟組織,從嚴密的社會組織之中游離出來。在物質 的基礎上,個體似乎可以從集體的宰制下掙脫出來,重新面對人是目的抑或工具 的課題。自漫天飛揚的歷史塵埃中走出來,人才逐漸看清楚本身原是自然的兒女 ,是自然孕育、自然賦予的生命。「人即目的」的基礎不必建立在先驗的理性、 上帝或哲學。作為自然萬物的成員,人要發展生命、充實生命、完成生命,便是 生命個體的目的。對於人的個體來說,生命本身便是目的,即使為利他利眾而自 我犧牲,也應基於生命本身的內在信念與自我錘鍊,基於人完全的自由意志。對 於人的每一個個體,他(她)本身便是目的,這樣的主張是天經地義,正如嬰兒出 生原具吸吮的本能一樣,是先驗而無庸爭議的。 其實「人即目的」的主張,所以引起千年的爭議,它的背景是人類社會源遠 流長的故事。 二、人的異化 人類自從被逐出伊甸園(姑且套用這類的神話)之後,開始萌生智慧,能夠分辨 是非善惡,成為獨立自主的人。於是便漂泊流離,備嘗艱辛。面對洪荒與乾旱, 猛獸與疾病,人不只須要群居,而且須要經營社會組織,謀求安全與效率,以共 同通過自然加諸人的試煉。但當社會不斷演化發展,組織即日趨嚴密。社會組織 一方面提供人的安適與便利,另一方面權力則日益集中,人的個體便漸漸淪為社 會組織的工具。社會組織—如國家、宗教、種族、家族、地域、甚至生產系統與 消費體制本身,漸漸凌駕於個人生活需要之上,而適應社會組織所形成的價值觀 ,又回來左右了人的意識與發展。 人類歷經原始、封建以迄近代社會,到康德之前,君權神權早已壟斷了多數 人的心智,而在康德深入思考人是目的抑或工具的啟蒙時期,人類社會的生產力 還不夠發達,歐洲社會剛處於工業革命的前夕,帝國主義正在形成,各國為爭奪 原料市場積極加強軍備。在菲特烈二世的禁令下,康德的聲音終於沈寂下來。此 後黑格爾(Hegel)、馬克思(Karl Marx)、及自齊克果(Kierkegaard )以降的存在 哲學家,相繼登上思想史的舞台。在他們身邊的人類社會,同時亦掀起空前的巨 變。黑格爾開始耕耘人異化(alienation)的概念,指出人的歷史,便是人本身異 化的歷史。馬克思更認為人在機器生產中,只是工具人的人性 (或說人類本質與 創造力) 要從機器生產的宰制中解放出來,回到他自身,亦即回歸於「人的自我 實現」(弗洛姆(Erich Fromm )用語)。而進人二十世紀,一系列存在哲學家的性 靈,都在肯定人的存在,肯定存在先於本質。但毀滅性的戰爭、軍事擴張,與人 物化異化的陰影,一直如影隨形的籠罩著人的良知。如果說拯救人免於淪為工具 ,肯定「人即目的」的天賦權利,會在二十世紀末露出希望的曙光,那麼那一道 曙光卻來自馬克思曾經控訴過的資本主義生產制,歷經兩個世紀才累積起來的生 產力。這是歷史辯證的諷刺。 一方面人為了通過自然嚴酷的試煉,經營社會組織,叩詢自然內部的秘密, 發展生產技術。可是胼手胝足努力設想的結果卻把人置於社會組織、生產機器與 消費體制之下,使人淪為集體意志、生產技術與商品的工具,使人從自身、以及 從自身與世界不斷相互作用的創造活動中,異化出去。尤其近幾個世紀,人為了 獲取生活資源,提高生活條件,離鄉背井,歷經變故,最後竟沈淪於機器,消失 於戰火之中。 另一方面,幾度滄桑,人的生產力提高了,人的財富充實了,自然對人的生 存已不再構成威脅(反過來只有人須要擔心自己對自然過份的掠奪)。這時候,高 度發達的生產力,則有利於消弭個體與集體的對立。 充沛的生產力使生活資源無虞匱乏,集體安全的威脅減少,同時經營經濟生 活的基本細胞亦相應縮小,個體可以因而擁有較多的自由,而不與集體利益直接 抵觸。同時伴隨生產力發展的則是,教育資源廣被,個人知識水準普遍提升,人 能較精準的認識個體與集體間的權利義務。而大眾傳播的普及,國際交通的發達 ,又使得人的視野拓展。半個世紀以前,國家與國家之間因無知而產生的敵視, 因隔閡逐漸消除而相對降低,集體的安全隨而增加。 這是個體從集體的牽制下得到解放的契機,也是落實「人即目的」這一素樸 理想的偉大時刻。但歷史辯證性的諷刺一直環伺在人的左右。自然與社會演化的 舞台,從來不是美麗童話的場景。熟透的蘋果從樹上掉下來,要落人我們懷裡的 一刻,樹幹後面狼的眼睛正虎視眈眈。高度的生產力,並不是點金石,生活舒適 ,教育廣被,資訊便捷,知識普及,並不意味著人因此能自我解放,而回歸「人 即目的」的主張。 三、生產力的神話 知識的本質是抽象化與普遍化。透過文明社會的知識,人固然可以從具體特 殊的天地,迅即走人抽象普遍的世界。但抽象普遍的世界處處佈滿觀念的陷阱。 如果眾人汲取文明知識的方法,不再通由自身的分析摸索與嘗試錯誤,亦不溶入 前人開創知識的過程去參與知識的建構;如果眾人只依賴學校教育的知識灌輸與 學習,不再回溯於自身的觀察與體驗,那麼抽象便吞噬了具體,普遍亦鏟平了特 殊,本質則掩蓋存在,人的面目模糊了,人本身遂異化為觀念世界的工具。 猶如康德談理性時曾比喻眼睛無法看到眼睛本身的長相一樣,觀念世界亦無 法由觀念本身去論斷觀念的真偽。人很容易在不經體驗即接受大量知識的同時, 反而異化為知識的工具。尤其當統治階級藉大眾媒體不斷塑造觀念之時,接受體 制教育越多的人,反而越容易人云亦云,流為統治階級的工具,而從意識底層迷 失了作為目的本身的自我。 生產力發展到二十世紀末,人的社會已逐步邁進後現代時期。一方面資本主 義的市場經濟,帶來多樣化的消費生活,另一方面跨國經營的超大規模企業,則 使世界各地人的生活反而趨於單元化。順著商品與資訊無遠弗屆的深人山地離島 ,深入全球的每一個角落,世界各地原有的服飾、飲食、用具與建築都迅速在消 失,人的城鎮街道慢慢都變成同一種格式,而幾乎每一個城市鄉鎮的人,每天都 在螢光幕上觀看同樣的新聞報導,接受同樣的資訊。人的生活,品味、價值、創 造力與志趣甚至意識本身,都逐漸在同質化。人究竟變成了消費體制的工具,抑 或人本身仍然是目的? 這是生產力發達後,人又深陷其中的新困境。 人的歷史如是變動起伏,世界的辯證這樣迂迴轉折; 人怎麼樣才能是一切的 目的? 人從神權君權的宰制中掙脫出來,又從人的本來面目異化成為國家、戰爭 、知識與經濟體制的工具。到底人有沒有本來面目?人的本來面目是什麼?如果人 沒有本來面目,便沒有異化,也失落了人以自身為目的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