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國哲學自然宇宙觀到書法的規矩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編者案：
本文是方世豪先生的講座《由中國哲學自然宇宙觀到書法的規矩》記錄文稿，文題及所有章題均為編者所訂。
提要：
明朝項穆《書法雅言》主張書法也有規矩，而且應由天地的規矩開始講，再具體指出書法正脈的傳統。天地的規矩是甚麼？哪個才是書法的正脈？本講會由中國的自然宇宙觀開始，再根據項穆《書法雅言•規矩》篇的內容展開論述。
關鍵詞：
規矩、 天圓地方、 聖人作則、 自然宇宙觀、 儒道精神、 萬物之性、 實中有虛、 生生不息、 剛柔動靜、 感通
三、中國自然律的內在性與「實中有虛」
近代西方科學發展得很蓬勃，它的來源在哪裡呢？就是希臘人的必然命運的概念，和西方古羅馬的法律觀念，來源自古希臘古羅馬。所以我們看到西方的自然科學所說的自然定律，它所說的自然定律是一個絕對必然，是一種外在於事物本身的定律。
自然法則或自然定律本身，並不是在事物裡面，而是外在於事物，而且是一個絕對必然的定律。
這個觀念基本上就是來自希臘人的必然命運，和羅馬的強制法律的說法。
但是在中國古代宗教思想裡面，經常出現所謂「天命靡常」，天命靡常其實就是無常，很明顯說天命並不是一定的。所以古代中國人所相信的自然律，並不是一個絕對必然，和西方所說的自然定律、絕對必然的說法不同。
另外中國又沒有超越的基督教精神，又不會說超越的數理世界，所以我們沒有數理世界的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沒有理型哲學的柏拉圖（Plato），中國沒有這些所謂自然科學的基礎。
中國古代的自然律，不是像西方那樣，是由上帝自外賦予給人，由上而下的自然律。中國文化所說的自然律，是內在於自然萬物本身，內在於自然萬物自身。所以這種說法和西方的自然科學觀很不同。
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文化中，《易經》和先秦的儒道兩家思想，其實早已具體形成了一種自然萬物的律則，那個律則就是內在於萬物的運行變化之中。而不是像西方的自然科學那樣，說一個必然的原則，自然萬物必然跟從某個原則運行。所以西方自然科學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我們自小認識的西方的自然科學，譬如地心吸力，所有事物必然向下掉下去，是一個必然的，必然原則一定是這樣。或者自然科學的定律，全部都是公式是外在的，所有事物都是跟從這個公式去變化。
但是中國文化所說的自然萬物的律則就不是這樣，而是內在於萬物運行變化之中。中國自然宇宙觀的思想，最初不是由純理智的前提推論出來，不是由一個理智的前提，一步步用推理的方式推論出來，不是這樣發展出來。中國的自然宇宙觀是由直接經驗現象和事實裏面，由儒道兩家的道德精神和藝術精神，支持和驗證而出現的自然宇宙觀。
所以我們見到中國自然宇宙觀和西方的自然宇宙觀，不同的地方在這裏。西方會是由純理智的前提推論出來，提出一個科學理論，然後做實驗。中國那種講我們的直接經驗現象，我們由直接經驗現象和事實裏面，跟著是否做實驗證明就不是，我們是由道德精神和藝術精神來支持和驗證。
所以中國的自然宇宙觀就不是一種科學的自然宇宙觀，講法就不同了。中國古代的講法，就和西方講科學的講法不同。根據中國古代的講法，所有萬物的律則，我們叫做「萬物之性」。
中國人很喜歡講這個「性」，人有人的性，萬物也有萬物的性。萬物之性就是萬物的律則，內在於萬物。萬物之性是萬物運行變化，或者發揮作用而見到的，亦都是由萬物所顯現的情態見到的。我們怎樣才見到萬物之性呢？不是像西方那樣要設定一些條件，然後做一些實驗，就不是的。而是我們就是由萬物的運行變化，當萬物發揮作用，見到它的變化，我們就見到所謂萬物之性。這種發揮作用或者變化，很多時候呈現是一種情感，亦都是在萬物所呈現的情見到的。所以就不是通過一些科學理論，或者做實驗去建構出來的。所以萬物之性的講法，就和西方的講法很不同。
萬物的運行變化一定有自己的始終本末，即是有它自己的秩序條理。萬物會運行變化，而這個運行變化一定是有開始有終結，有始終本末。這種變化的秩序，就是它自己的秩序條理。有它的秩序條理的話，即是有律則。這個秩序條例或者這個律則，就是通過萬物的運行變化而見到的。這個萬物的運行變化，我們就見到這個條理和律則。所以在這個直接經驗裏面，這個秩序和律則，我們就叫做，內在於萬物的運行變化的事象之中，我們叫它做萬物之性。所以不是外在的，不是外在加於它身上，而是內在，在這個事物之中。
西方說因果律，因果律很多時候就是外在的，所有客觀的事物，都要跟從這個外在的因果律的發展而變化。這個說法和中國的說法不同。
不過呢，都有人反對因果律的說法。在西方來說，西方英國的經驗主義哲學家，休謨（Hume）的經驗主義的人，會懷疑事物有內在因果的說法，而認為直接經驗裏面的事象，都只是顯現為片段的感覺，不相連續的。認為一切事象都只是在時間或空間上的承接，和一個接近的關係。就是說英國經驗主義，尤其是休謨，他認為並不是真的有一個因果律。
我們在直接經驗裏面，我們以為是因果律或因果法則的內容，其實是一些不相連續的、獨立的片段。就是說，每一次都是一個片段，不是一個前面的片段和後面的片段，不是一個因果的關係，而是一個在時間空間上很接近的關係，剛好是由這樣的時序來發展出來，並不算是一個因果的關係。休謨經驗主義的說法是這樣的，就是說，譬如天下雨，地下濕，這是不是一個因果的關係呢？
基本上他就當是兩個片段的感覺，你覺得天下雨，你又見到地下濕，是兩個片段，兩個感覺，獨立的，不是連續的，是時間空間上的一種接近的關係，人們就想到這是一個因果關係。所以他認為這種因果關係，只是人根據習慣而外加上給這些事物，外在地加上給這些事物。所以根據休謨的說法，並不是有一個客觀外在的因果律，這個其實是人的習慣，人加上去的。其實不是一個客觀的因果律存在。
所以如果將休謨的說法再轉進一層，就會變成康德（Kant）的、因果律是人心為萬物立法的那種說法。康德就會再講得深入一點，
就會變成人為萬物立法，或者人為自然立法，這種因果律是人加上去的。康德講的因果範疇是人加上去的。但其實當我們說這個事象呈現在人的面前，我們如果說它只是一個片段的感覺，這種其實是一種根據理性分析精神所生出來的思想。為什麼我們會將事象呈現在人面前的視像，認為它只是一個片段的感覺呢？
這個其實是一個理性分析精神的一種想法，是理性分析。因為如果就直接經驗來說，一個事象的運行變化那種連續性，其實是被我們直接經驗，我們直接的經驗，其實我們是感覺到有一個因果律存在的。這個直接經驗是覺得有因果律的，我們是要將它說成一個獨立的片段、沒有連續性，這種是一種理性分析的結果。
所以這個視像裡面的因果律和秩序條理，其實我們是直接經驗到的。反而將它變成一個獨立的片段，這種是分析出來的。
所以很多人反對這個休謨的說法，譬如這個西方哲學家懷特海、詹姆士、柏格遜，甚至牟宗三先生，他們都對這個休謨的理論加以批評，他們的說法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們說回中國文化的自然律，其實就是一種內在的自然律，與西方視自然律為超越的，這種說法是很不同的。
首先我們知道中國文化講自然律，與西方有什麼不同呢？中國文化自然律是內在的，西方的自然律是超越的。另外就是中國自然律，我們之前所說的所謂的萬物之性，是性的表現。中國文化的自然律，我們叫做萬物之性，是性的表現，是能夠隨境變化而創造生氣的。
所以這個自然律，可以說是內在於事物的自由原則、生化原則，與西方那種必然的自然律不同。因為那種自然律是必然性的，
必然性是某種自由性，不是生化原則。但是中國文化那種自然律，講萬物之性，是有自由原則，是生化原則，不是一種必然性。
中國思想認為，這個所謂事物之性，表現成為與其他事物相感通的德量。
這與西方認為事物的本質是一種力的說法不同。西方文化中，自然科學說事物的本質也是一種力，有些說法是說力的。
但是中國文化說事物之性，是說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那種相感通的德量，這才是萬物之性，不是說力（Force）的。
剛才這裡說了三點，可以再歸納一下。西方自然律與中國自然律的說法有什麼不同呢？第一點，中國的自然律是內在的，西方的自然律是超越的。第二點，中國的自然律是內在的自由原則、生化原則，而西方的自然律是必然原則，是不同的。
第三點，中國的事物之性，我們是說一個相感通的德量，西方說事物的本質，就是說力，這就很不同了。
所以，這三點和西方的自然宇宙觀的看法是不同的。這三點也是中國自然宇宙觀的核心。這三點可以由人對自然界事物的化育、物與物的相感通的直接經驗來證實。這三點不是亂說的，是可以證實的。是由人對自然界的化育，和物與物的感通，那個直接經驗，是可以證實到的。
而且，這三點和中國的宗教精神也可以說是中國的宗教精神，是中國宗教精神「天高聽卑」、「帝無常處」所包含的。這三點是中國宗教精神包含，也是儒家以人道人心，在宇宙所包含的，也是道家以逍遙齊物，眼光在宇宙所包含的。就是說，中國的宗教精神、儒家的精神，和道家的精神，其實都包含著剛才所說的這三點中國自然宇宙觀的一種核心的看法。這三點所引伸出來的意義，最重要的，就是所謂自然物，都是所謂「實中皆虛」。引伸出來的說法就是這樣。中國人所說的自然物，是實中皆虛，不只是實的。西方所說的自然物，很多時候，是說一種物質，是實在的。但是中國人所說的自然物，是所謂實中皆虛。
因為我們說的事物，就是由一個事物，和其他事物相感通的德量，來見到這個所謂事物的性。所以一個事物，它一定要和另外一個事物有感通。就是說，一個事物，它的本性，一定要能夠涵涉其他事物。所以，它既然能夠涵涉其他事物的話，它自己一定不可以完全是滿滿的實在，它一定要有些虛位，才能夠涵涉到其他事物。所以一定是物中有虛。
而一個事物，和其他事物相感通，能夠生起一些新的事象，這個就是根據一個生生不息的理來開出來的。就是說，一個事物，它能夠生出一些，它和另外一個事物相感通的時候，它能夠生出一些新的事象出來。
這個就是中國文化所說的所謂生生不息之理。這種說法，就是說這個事物，是不會完全受到過去習慣的機械性支配。不是完全因為過去形成某些習慣，變成我以後一定會變成這樣。也不是完全受外力的機械支配。
外力機械支配，由這個外在的力量，外在加一些力量給它，它一定就會變成這樣。外在的力量，推一件事物，向前移動，那件事物一定會向前移動，這種就叫機械的力量。就是西方說自然物，很多時候就用這種方式，說自然律也是這樣。
但是中國呢，剛才我們這裡所說的自然物，是說物和物，有一種相感通，或者人和物的一種相感通。這種相感通是根據生生不息之理而發展出來的，所以它並不是受到過去習慣所支配，也不是受到外在力量的決定。
也沒有一種所謂超越的特殊形式，限定它所生起的某一個事物，形成一個特殊形式。西方就更加多，由宗教說，譬如上帝的力量，限制它變成某一種模式之類，沒有一個超越的形式。所以中國人所說的這種事物，所謂實中皆虛，不是完全只有實，或者實在的觀念，而是有虛的觀念在裡面。
所以中國古代思想裡面，從來沒有一個不可破壞、永恆不變的原子論或者原質論。因為在西方文化裡面，西方科學原理裡面，原子論或者原質論，是一個最後、不可破的、一個最堅實的基礎，最後的一個物質，不可再分解，不可以再破壞。
在西方和印度思想裡面，都有這種所謂原子論、原質論的說法。這些說法只有實在，沒有虛的。
不過印度後來的思想，逐漸將這些原子化為「極微」，佛家出現之後，更加要將這些極微也破了，破極微。
在中國文化裡面，既沒有原子論，也沒有原質論，兩樣都沒有。中國文化裡面，怎樣說最初的物質呢？中國《尚書》，〈洪範〉裡面，會說五行，金木水火土。金木水火土會不會就等於西方人所說的原子呢？
不過我們是不是說五種原子呢？不是的。因為我們可以看到，金木水火土，都是一些平常日用的事物。
〈洪範〉解釋五行是什麼呢？「金曰從革」，「木曰曲直」，「火曰炎上」，「水曰潤下」，「土爰稼穡」，都是說金木水火土的作用。作用是什麼呢？我們也看到，說金木水火土，五行，是由這個事物和其他事物相感通的地方看到，由它的功用上說的。所以這個不是說，它的實質是什麼，而是由它的感通、作用上說。這個我們很明顯看到。另外，我們除了看這個〈洪範〉的五行之外，我們看看八卦。五行八卦。《易經》裏面說八卦：乾、坤、坎、離、兌、艮、震、巽。八卦，最初是指天、地、水、火、山、澤、風、雷這些實物。但它說實物就不只是指他們這些實物的自身，而是說他們的一些德性。說這些實物的健、順、麗、陷、止、悅、入、動這些特性。八卦，所說的，是八種事物的特性。
—精華摘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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