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中國文化的自然宇宙觀(一)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內文摘錄：中國文化沒有西方文化的超越精神，也沒有超越數理世界，沒有這些作為中國人科學和自然觀的基礎。所以中國古代的自然律，不是由神自外賦與，或由形上安置到形下，而是內在於自然萬物自身的。
正文：
中國文化的自然觀，和西方近代科學的文化背境其實不同。中國古人所相信的自然律，不是絕對必然的。中國文化沒有西方文化的超越精神，也沒有超越數理世界，沒有這些作為中國人科學和自然觀的基礎。所以中國古代的自然律，不是由神自外賦與，或由形上安置到形下，而是內在於自然萬物自身的。
人認為事物的律則和秩序條理，外在於事物，這說法的來源，最初是由於發現事物的律則或條理，也是其他事物的共同表現，是一普遍律則。因為人發現一個律則或條理的意義時，這律則常常超出特殊事物之外，而涵蓋在其他特殊事物之上。這觀念在某一義上可成立，但是這律則的超越性，其實不妨礙它的內在性。
要證實這律則的內在性，可以說，當人不將一個事物的秩序條理和其他事物比較時，仍然可以對秩序條理有所認識。對特殊事物條理秩序的認識，可以比知道這條理秩序是普遍的更早。這事物的條理秩序，固然可以是普遍的，例如：普遍形相、普遍關係。但人認識一個事物的普遍形相、普遍關係，是在特殊事物發展歷程的經驗中認識。
如人觀看一個生物的生長時，表現出運動變化，便可知道這生物的條理秩序。因為在一生物生長中，生物的形相變化，由A至B，再至C至D，並非互相獨立，也並非只前後相續，而是前後互相貫通包含。這時人意念的變化，也是互相貫通包含。如人意念由A至B時，人知道B前有A。再至C時，知道C前有B，而且有A。這時A的形相本身，對人就呈現為普遍，而成為理。再由C再至D時，人又知D前有C和B。B事象對人又即時呈現為普遍，而成為理。
依這個次序認識，人就可以對這事物的條理秩序加以認識，對所結合成的普遍之理，加以認識。而人就可以對這事物的發展歷程是
「由如何而如何」、「表現怎樣的條理秩序」有一判斷。在這個判斷中，人認識普遍之理，都是人在事物發展歷程中，在後起事象生起時，認識到。因而人就可以由一特殊事物而認識到條理秩序，並且知道這條理秩序內在於特殊事物的發展歷程，或在所顯現的現象中。
中國自然宇宙觀中，共相不是第一義的義理。事物存在的根本義理是生之理，生之理即是物之本性。前面說到理或律則或條理秩序，是內在於自然事物。即是說事物之理或律則或條理秩序，最初只是事物的本性，而不是貫通到其他事物的共相。
共相，可以說是在各特殊事物之上，超越的涵蓋各事物。西方文化較早發現。但這個共相，根據我們前面說法，意義是後起的。如果用共相作為第一義理，容易落入認為理是由外安置在自然界事物之中的說法。如果以特殊事物本身所顯示的條理秩序，作為第一義理，在認識上，雖然可能會說先有事物現象的直覺，然後才自覺認識内在的條理秩序。
而在本體論上說，事物先要有生起事象之理，然後才有事象生起，才有對事象生起之理的認識。這個生起事象之理，就是自然中生生不息之理。這個生生不息之理，是任何事象之所以能 夠生起的根據。所以是宇宙間最普遍之理，也是肯定任何事象生起，所必須肯定的生生之理。
由這個理是萬物所共有，就是萬物之道，或天之道，即《易經》中所謂「生物成物」的乾坤之理。也是宇宙之仁之理。這個生之理、仁之理，是内在於萬物，是萬物事象之所以生起的必然原因，也是使自然世界可以繼續存在而不斷滅的原因。
這個生之理，可以使萬物事象生起成為可能而必然，但不是使萬物生起的形式(即表現為何形相)成為必然。因為任何一個事象生起，必定是由以前的事物和其他事物交感，作為外緣。而事物和其他事物怎樣交感，或交感的形式怎樣，就不是由事物本身決定。所以一個事物自身，生起甚麼形式的事象，不是本身所決定的。即是事物怎樣表現生之理，將生起甚麼事象，可以跟隨感通其他事物情況，而有所改變。所以一事物本身，就包含了一個跟隨感通而變化的本性。
一個事物愈能夠跟隨感通而變化，所具有的生之理，也愈豐富充實。也即是愈能夠生生的事物。在中國思想中，所謂事物的本性，不是一個必然原則，而是一個自由原則、生化原則。
所謂「天命之謂性」，不是天以指定命運，規定人和事物的行動變化，而是賦與人和事物自由的本性。這個自由的本性，是或多或少能夠不受自己過去習慣所支配，也不受外界來的力量所支配，能跟隨境遇而有創造的生起，表現出自由。而一個事物由創造的生起而表現自由，並不會在感通其他事物時不顯出來。而且事物必定是和其他事物感通後，而有更大的創造生起。
所以這個自由生化原則，不是依附在事物個體的力量，也不是依附於個體的任意意志，而是依附於個體由天所得的生生之幾、生生之理，也即是個體能貫通其他事物的德量。個體的德量，由和其他事物感通，有所創造生起而顯出來。因為能時時能自覺要求多感通，求善於感通，並且脫離過去習慣的支配，脫離外界事物力量的支配，而德量也日趨宏大。這不是一般事物所能夠做到的，只有人才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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