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唐宋元明清的文化精神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內文摘錄：宋明是中國儒學再度復興的時代，漢代儒學表現在政治，宋明儒學最大價值是見於教化。中國民族精神由魏晉而超越純化。由隋唐而才情汗漫，精神充沛。到宋明則由汗漫之才情，歸於收斂，充沛向外的精神，歸於平順而向內斂抑。心智日已清，事理日已明。學術就有理學和功利之學。功利之學著重明事，理學著重明理，二者中，理學最能代表宋人心智的極致。
正文：
中國文化精神發展中，漢朝的闊大、樸厚、渾成，轉變成為魏晉人的疏朗、清新、俊逸。到唐代文化的興起，則又由魏晉的虛，轉入實在。唐代政治規模的闊大，好像漢朝，而有過之。中國固有的學術，則由玄學，轉入經學。這些都是表現出由虛入實的精神。
唐代的詩歌由五言、七言到雜言歌行都有。文章則由駢文，到古文，都表現出一種充實之美。而盛唐詩歌，著重興會，著重情真、氣盛，尤其是表示出生命的健旺。而藝術中，唐代畫金碧山水和壁畫的華美，雕刻中，佛像的豐盈，都表示出唐代人精神上的富麗。整個唐代文化，多方面並行而不悖的發展，這是以前時代所沒有的。
這多方面的發展，有些似近代西方文化的多元發展。但唐代文化多方面發展，互相映照，而不見有力量的衝突、矛盾和緊張局面。唐代文化中，較特殊的是宗教。當時有回教、景教、波斯教、道教、佛教，宗教勢力的興盛，又好像西方的中世紀的宗教興盛。
其中以佛教為最興盛，佛教中又以華嚴宗為最興盛。華嚴宗所謂一攝一切，一切攝一，一切攝一切，事理無礙的華嚴境界，正是唐代文化多方面並行發展，不相矛盾，而相銜接精神的最高表現。這就和西方中世紀基督教文化勢力下有些不同，西方宗教下不勉輕視藝術，充滿基督教和回教鬥爭，虐待異端。唐代文化表現和西方這些表現截然不同的文化精神。
宋明是中國儒學再度復興的時代，漢代儒學表現在政治，宋明儒學最大價值是見於教化。中國民族精神由魏晉而超越純化。由隋唐而才情汗漫，精神充沛。到宋明則由汗漫之才情，歸於收斂，充沛向外的精神，歸於平順而向內斂抑。心智日已清，事理日已明。學術就有理學和功利之學。功利之學著重明事，理學著重明理，二者中，理學最能代表宋人心智的極致。
由唐詩著重性情，都宋代宋詩著重意境。由唐詩的血肉豐膄，到宋詩俊氣瘦骨。由唐代歌行的舒暢，到宋詞的婉曲。由唐代人筆記小說的一往情深，到宋元章回小說的曲敘事情。由唐代畫的金碧山水，到宋元的文人畫。由唐代法相宗、華嚴宗的盛行，到宋明以後禪宗、淨土宗的盛行。都表現出中國民族心智，由反省而日以清明，好像「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色紫」，行李蕭然，山川如畫。
但其中只有宋明理學的精神，能夠由清明智慧的極致，體驗內心仁義禮智之理，而復見天地之心。而教人由理智上覺悟，致知涵養並進的功夫，而希聖希性賢。講學教天下人皆有這種覺悟，這其實等同於孔子由王官之學，流佈於民間。而不同的是，孔子仍然是先有意於政治，而且孔子是以一人為天下之木鐸。宋明理學家的精神，幾乎全部用於教化。是一群人共同負起復興儒術、作育人才的大業。
唐先生曾經用《易經》「元亨利貞」「仁義禮智」的次序，說中國民族文化精神的發展。孔子繼承中國民族古代文化精神，而建立仁教，開啟先秦文化的生機，這是「元」。秦漢建立大帝國的政治，是禮制的實現。這是「亨」。魏晉隋唐的藝術、文學、政治、宗教、文化多端發展，是文化中的義道。像「元亨利貞」中的「利」。宋元的精神是智，而想由「貞」返回「元」。可惜元清是異族入主中原，中國文化精神的發展，就不免受到頓挫。
宋明理學的發展，由朱子重視理，到王陽明重視心，到晚明重視氣。由講宇宙人生，到講歷史文化精神的自覺，例如：顧炎武、黃宗羲、王船山，都想由歷史文化精神的自覺，上追三代。希望找到民族的生機，建立法制，為萬世開太平。
清代儒者不能繼承這志向，於是轉而為重視考證、訓詁、校勘、文字、音韻的學問。要求知道中國古代文化的真面目。這仍然可以說是由宋明重視理智的精神而來。而宋明所重視的理智，是內心真覺悟的理智，而不是清儒所重視的理智。清儒是純粹理性的理智，知識上的理智。這個理智上的智，知識上的智，是以研究歷史文化、器物、文字為目的。不是以直接研究自然社會為目的，所以未能成為西方科學。而只成為幫助人了解中國過去學術的工具。
所以清儒的精神，不是中國以前求智慧的精神，也不是西方的求智慧，只可以說是求知道古人的真意，或求信實的精神。而清代哲學、文學、藝術、宗教、政治，都很難講有特殊的創造。他們都是追求能夠老實學古人，接近真實，自信能夠傳古人的衣缽，繼承過去的文化而已。但這種求信實的精神，確是一個時代的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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