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由《文心雕龍》看儒家思想與文學藝術的關係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內容介紹
文學藝術作品和儒家思想的關係，歷來有不同的爭論。而中國文化中，儒家思想對人格修養有深遠影響，本文會根據徐復觀先生在《中國文學論集續篇》中《儒道思想在文學中的人格修養問題》一文的內容，說儒家人格修養和文學藝術的關係，其中主要根據《文心雕龍》內容作出分析。
內文摘錄：
一、文學藝術和人格修養的關係
1.文化思想影響人格修養
古今中外每個民族都有文學藝術的創作，這些文學藝術的創作，都一定會受到那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和流傳的思想所影響，只是影響有正反深淺的不同程度而已。而中國的文學藝術，由西漢以來，都是受儒道兩家思想直接間接的影響。到六朝時，再加上佛教思想的影響。某一種思想會影響到文化思想，就一定會影響到人格修養。在中國文化中，在諸子百家思想中，儒道兩家思想是影響中國人的生命思想文化最深入的。
儒道兩家思想的影響，由最簡單的現實生活反省，到主宰具體生命的心性，再進而把心性潛在的德性顯發出來，再到轉化生命的夾雜，再到把心性提昇、純化，又再落實到生活上，端正生活的方向，奠定人生價值基礎，兩家思想都有很大的影響。有這樣深入影響的思想，在中國文化各派思想中，就只有儒道兩家思想。可以說，只有儒道兩家思想才對中國文化的人格修養有深遠的影響。
因為只有像儒道二家思想那樣，深入影響人格修養，才會在現實人生的生活中開花結果，包括文學藝術。人格修養的作用，不單只是文學藝術的根基，更是生活做人的根基。所以儒道兩家思想對生活做人和文學藝術方面都有深遠影響。
二、《文心雕龍》推崇儒家天道的原因
1.《文心雕龍》其書
《文心雕龍》南朝梁劉勰撰，這是中國現存最早有系統的古典文學評論集。全書分為十卷五十篇，前五卷討論文體流變，以《原道》《徵聖》《宗經》《正緯》四篇為導論。跟著按照「有韻之文」(由《辨騷》到《諧讔》)和「無韻之筆」(由《史傳》到《書記》)分類評述。後五卷(由《神思》到《序志》)就討論文章作法、作家修養、文學批評等問題。其中《時序》篇指出作家與時代的關係，《知音》篇說明了文學批評的任務。這些意見在當時發前人所未發，今天也值得我們參考。
全書用當時流行的駢儷文體(四六文)寫成，句子須對偶，而且徵引浩博，我們現在閱讀時，難免覺得困難。註釋本較著名的有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范文瀾《文心雕龍註》，今譯本則有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孔祥麗、李金秋等譯注《文心雕龍》。
2.劉勰其人
根據《梁書•劉勰傳》，劉勰，字彥和，山東東莞郡莒邑人。祖父、父親都為官。劉勰早年喪父，志向專一，勤奮好學。家貧不婚，依附出家人僧祐，和他一起生活達十多年，終於廣通經論。於是就把佛家經論分門別類，抄寫，並按序排列。定林寺的藏經，就是劉勰確定下來的。劉勰曾任多個官職，業績清明。
當時皇帝祖宗七廟祭祀，已經改用蔬菜果實，但祭天地和祭社稷神時，仍然用牲畜，劉勰就上書給皇帝，說祭天地、祭社稷神用品應該與七廟的祭祀用品一樣。皇上於是下詔讓尚書們議論，最後終於依照劉勰的話去做。
當時梁武帝太子蕭統(昭明太子)愛好文學，很愛護劉勰。蕭統編輯了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文選》（後稱《昭明文選》）。很多梁代以前的文學作品都是靠《昭明文選》得到保存。劉勰三十多歲時，寫成三萬七千字的《文心雕龍》五十篇，評論古今文體，寫了序。《序志》中說：「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就是行文的用心。「雕龍」指經過精雕細琢，文辭優美。即是要像雕刻龍紋一樣，精心研究寫出為文的用心。
完成以後，沒有被當時一般人所稱許。劉勰很想得到沈約確認。沈約當時是名人，名位顯貴，劉勰無法傳達，就背負著書本，到車前請求，等待沈約出來，像是賣東西的樣子。沈約就命人拿來讀，看了，「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很重視它，經常放它在几案上，時時翻看。
除了《文心雕龍》外，劉勰也擅長寫文章，又擅長佛理，京城的寺塔和名僧的碑文，都一定請劉勰寫。後來皇帝讓他和出家人慧震一起在定林寺編撰佛經。後來昭明太子蕭統去世，劉勰請出家，梁武帝不許，乃燒髮以明志，遂准為僧，法號慧地。劉勰在寺裏改變了服裝，改名慧地後，不滿一年就去世了(約六十多歲)。有文集流傳於世。
3.《原道篇》說的是儒家的天道
《文心雕龍》中有些是說道家思想的內容，有些是說儒家思想的內容。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提出的，就是道家思想的人格修養。《神思篇》是劉勰創作論的總綱，探討文學藝術構思的問題。而《原道篇》是《文心雕龍》的第一篇，是劉勰對文學的基本觀點，認為文藝的本源是道。由於劉勰在《神思篇》說的是虛靜境界，無務苦慮，道家思想的創作態度。《養氣篇》說的又是道家養生論，加上《原道篇》第一段也有：「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的說法，所以有人以為劉勰在《原道篇》說的道，也就是道家的自然之道。
近人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在《原道篇》說：「道，是自然之道，原道，就是文本於自然之道。所謂自然之道，劉勰是用以指宇宙間萬事萬物的自然規律。」即是「道」就是大自然規律。李金秋在《文心雕龍》全譯本中說：「他的道即自然之道，原道即本於自然之道寫作，因此創作也要求自然。」
范文瀾在《文心雕龍註》中說：「彥和所稱之道，自指聖賢之大道而言，故篇後承以《徵聖》《宗經》二篇，義旨甚明。」即是說劉勰的道是儒家之道。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說：「劉勰的所謂道，具體內容就是以儒家為主兼採道佛等…」即是「道」是雜有儒釋道的內容。但徐復觀先生《中國文學論集續篇》堅持認為《原道篇》原道的道是儒家的天道。而天道是落實成為周公孔子之道，所以這個原道的道，就是儒家的道。
4.「文」字之意義
《原道篇》第一段一開始說「文之為德也大矣」的「文」，是指藝術性而言。在說《原道篇》之前，先解釋古人用字習慣。古人使用文字的習慣，同樣一個字，範圍有廣狹的不同，層次也有高低的分別。如：《論語》的「博學於文」有「文」字，但在範圍上，比另一句「吾猶及史之闕文也」的「文」字，意思廣闊很多。
《顏淵》：「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君子廣泛學習文教典籍，行事皆有禮敬之意，就不會背離仁心了！)
這裏關於「約我以禮」的「約」字，後人有解作約束之意，引伸出禮教約束人的意思。其實，「約」字和「博」字相對而言，即簡約和廣博相對，「約」應是簡約之約，不是約束之約。如果要說行為上廣泛受各種禮節條文約束，條目無盡廣博，應該說「博我以禮」，不是「約我以禮」。所以「約我以禮」應是「以禮敬之意貫注其中」之意。行事為人的事情雖廣博而多，但貫乎其中的禮敬之意則是最簡約的，所以說「約我以禮」。
而「博學於文」則是廣泛學習一切文教典籍，「文」指一切文教典籍，內容很廣闊。
《衛靈公》：「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我還能見到史書上空缺文字的情況。)
這個「文」就只是文字之意。可見同是「文」字，用字有廣狹意義的不同。
又例如「道」字，《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字，在層次上，比《子罕》的「是道也，何足以臧」的「道」高。
《子罕》云：「子曰：衣敝縕(音穩)袍，與衣狐貉(音學)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音至)不求，何用不臧(音裝，善也)？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穿著破舊衣服，與穿著狐皮貉皮衣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到羞恥的人，大概只有子路吧？《詩經》說『不嫉妒不貪婪，有何不好？』子路終身記著這話。孔子知道後，又說：「只做到這個道，怎麼就會好起來？」)
孔子用《詩經》的話讚子路，和華衣貴族一起而不感到羞恥。子路聽到，頗為自得，經常掛在口邊，孔子又提醒他不要以為已經很好。孔子說這個「道」，只是說和貴族一起不感羞恥之「道」，比「朝聞道，夕死可矣」早上聞道，晚上則死而無憾的「道」，內容狹窄很多。所以《文心雕龍》上用「文」這個字，有的是指廣義的藝術性，有的指六經和一般典籍，有的泛指今日所謂文學作品，有的指作品中所含有的藝術性，有的指藝術性的修持。
而《原道篇》「乃道之文也」的「文」字，則不單指廣義的藝術性，而且涵攝一切人文意思在裏面，有形而上的性質。而《原道篇》的「道」字，也有層次高低的分別，有形而上的意思，在書中也隨文可見。凡是屬於形而上性質的名詞，所表達的意義，都可以由人作多方面的發現和規定。這是形而上名詞和經驗界事物名詞最大的不同。一個形而上的道，性格當然有多種不同的規定。內容自然較豐富。
5.《原道篇》的目的
《原道篇》：「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
《原道篇》說「與天地並生」，好像所說的道，是說道家的「先天地生」之天地之道，但其實劉勰說的不是老子「先天地生」的道，而是說儒家的天道。但劉勰因為要做對稱性的敘述，常常「天地」並稱，天道就是「天地之道」。這一點大概沒有爭論。問題其實是這個「天地之道」有什麼內容？有什麼性格？劉勰說得很清楚，內容就是他所說的「此蓋道之文也」的「文」。這句說話，可以和後面說「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互相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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