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精神的形成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提要：
本文依於中西文化的發展，說明中國文化精神的形成。
內文摘錄：
中國文化力量早已能安撫較野蠻民族的精神，而同化他們。而促成這種超越敵對性和致廣大精神的實現，就是農業為主的經濟。
西方人的超越精神，和著重個體自由觀念，都可以說由民族與民族間之戰爭、文化的接觸、商業交易激盪、衝突形勢而形成。中國古代的戰爭結束，只是中原民族和四方民族的同化，中國文化的廣度普及，中國人精神更趨於闊大，而並非中國人精神更向上超越冒起，也不是敵對意識增強。其中的原因，就是在於中國文化的超越敵對精神，和致廣大的精神，早已形成。中國文化力量早已能安撫較野蠻民族的精神，而同化他們。而促成這種超越敵對性和致廣大精神的實現，就是農業為主的經濟。
農業生活和商業生活不同，在於農業必定要求定著和安居，商業必定要求遠遊和改變地方。農業的事業，只能夠盡人力，看天命。商業的得失，則直接是買賣雙方的人心而定。商業遠遊的人，周行四方，看見上天下地，感覺天地相距很遠。農業的人，向地下工作，地上的植物，向上升向天，看見上天下地是互相貫通的。農業的收穫，是用具體的農產。商業的利益，常常是貨幣和帳簿上數字的增多。農業的產品，品質之美雖可以量計，但難以確定的數量計數。商業的貨幣則可以很確定的計數。農業生活定著而安居，生於斯，長於斯，食於斯，對自然環境都熟習而生出感情，驚奇之心就逐漸減少。不似商業的人遠遊異地，容易看見新鮮事物，驚奇之心變得強大。而要求定著安居，勤力生產的人，也自然愛和平。遷居異地的人容易滋生鬥爭，這些都是理所當然會發生的。
所以商業生活，一定會使人傾向於外，會羨慕其他人，顯出自我中心的情感。而精神向上，就容易傾向一超越性的神，對神崇敬，並且著重純粹求知的理性活動，和數學計算。農業的生活，則使人傾向於向內，著重自己的力量，要求人我各安其居，顯出互不相犯的精神。精神也容易向有內在性，而周行地面的神，表示崇敬，對環境中的人和物，容易有悠久的情誼。倫理觀念重，藝術的審美心強，這些都是促成所謂超敵對性質，致廣大精神的實現。由中國人的農業生活，自然促進人的超敵對、致廣大、愛和平的精神，令到中國文化的來源，是一元而不是多元。
中國文化並非像西方文化那樣，由不同民族的文化衝突、戰爭，依次序向上綜合而形成。於是，中國人的農業生活，使到中國文化歷史的發展，依照一個中心精神，由內向外不斷推廣實現，在和平之中發展。這個意思，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曾經特別加以發揮。黑格爾看西方的歷史，只見到戰爭、衝突可以提起人的超越精神，航海、商業可以開發人的理性。由於這兩者都可以成就人的個體主觀精神自覺，於是黑格爾以為，矛盾就是歷史文化發展的動力。一個時代對前一個時代的超越而加以否定，是進步的泉源。黑格爾不知道，中國是由另一途徑而發展。中國學術文化思想的發展，雖然亦常常有新朝代矯正舊朝代的偏向。例如：漢代對秦代的革命，魏晉反對漢代，唐朝反對魏晉，宋朝反對漢唐，清朝反對宋明。但新朝代之所以反對舊朝代的文化思想，一定溯源於先秦的傳統文化。所以只是子史變化，而經典不變。經典的不同，可以解釋，而用經典義理作為標準，矯正子史的精神，則是不變的。
中國文化上，返本復始的精神，和西方人向上、向前、向未來，要求綜合不同，綜合相反的文化矛盾精神，可以說是兩種精神。返本復始，使到傳統的文化變化為新的文化，新的文化貫通傳統文化。所謂「故者化為新，新者通於故」。使到古今的變通，歷史的發展，有一中心的支柱，就可以見到文化大統。見到文化大統，學術文化中的各種類別，就好像有一個根本，是根本和枝幹花葉的關係。雖然枝幹花葉有所不同，但不可視為矛盾，而都可以視為同一根本的表現。只有如此，人才真正可以有胸襟量度，在殊途中看見同歸，在百慮中見到一致。人的學術文化活動，不只是向上要求超越，向前要求創造，而可以著重向內要求容受涵攝，向上則可以致高明廣大。這些向內、向上的要求，都有待於內心的和平，和社會的和平。只有內外和平，然後個人有深厚的文化修養，承先啟後，民族文化生命才可以得到悠久無疆的向前擴展。
中國學術文化生命，能夠悠久擴展，由於中國人的返本復始精神，要求容受涵攝，致廣大的精神，和農業生活的愛和平、尊重歷史的精神，互相配合。所以中國文化精神中，一往超越向上的精神不明顯，抽象的分析概念理性活動不明顯，個體性的自由意識觀念不強，學術文化分門別類、主義派別的數量也不及西方文化。
西方學術文化著重分門別類，主義和派別很多，都是西方人分析概念精神的表現。西方文化精神使到個人的特殊性情、氣質，可以在社會文化世界中見到。這個分類的精神，在社會層面，表現為階級的分立，職業的對峙。在文化層面，就表現成為各種類別的文化領域，主義和派別。但在中國，社會階級的分類不明顯，個人轉移職業，非常容易。而學術文化也著重統緒，而忽略分門別類的分別。中國學術文化精神，著重各類學術文化的融和，和以具體的人物或人格，成就民族文化的延續為目標。例如：我們現在所說文化中，有宗教、藝術、哲學、科學、政治、經濟、文學。這些各種劃分的文化領域，就是由西方文化輸入，後來成為中國人的明確意識。而每種文化領域之中，有各種主義。科學之中，有各種門類，這些也是中國過去所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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