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與呻吟――《藍色獸》復刻版後記

羈魂

《藍色獸》是我第一本新詩結集,1971年初於台灣出版,屈指算來,已是半世紀前的事了。當時適值文社潮沒落而詩社潮未起的青黃不接期間,我這個「文青」,正徘徊於象牙塔與十字街頭之間,竟有幸得到彼岸文友垂青,怎不欣然允諾;何況,那時候台灣的現代詩風吹得正盛呢!

至於《藍色獸》為何會在台灣出版的始末,我曾在《詩路花雨》一書中交代過。不過,既然復刻此書,不妨在此再概述一下。

文社時期,認識了一位文友何步正。大家雖屬不同文社(他是華菁文社的成員),卻一見如故。那年他負笈到台灣唸書,我還親到西環碼頭道別。後來,他和幾位年輕文友在那兒創立環宇出版社,其中的《萬年青書廊》叢書,便是以文學、歷史,以至思想性的作品為主的。不知怎的,某次通信中,他忽然提及希望出版一些年輕作者的創作集,還邀請我合作,為該系列叢書出版第一本詩集。就這樣,「藍色獸」竟比牠的主人更早一步闖出了香港這彈丸之地。(我第一次往台灣已是七十年代中的事了。)

可惜,由於兩地相隔,設計、校對,以至印刷等問題始終難以照應,集子在製作上也因而出現了一些瑕疵,例如:文句的錯失、插圖效果欠佳,甚至「出版日期」的遺漏等。不過,最令我失望的,卻是莫國泉兄為我精心繪製的封面,竟變成該系列叢書的「樣板」設計;顏色也由我心儀的「藍」改成平淡的「灰」。外地出版,鞭長莫及,奈何!

想不到,五十年後,在老友路雅和年輕詩友黎漢傑的支持和鼓勵下,《藍色獸》終於能以既舊還新的面目,與大家重聚。我說的「舊」,是指此書基本上按原版式樣復刻,因而封面、插圖、排版等,一切如舊;至於「新」,則是增添了幾篇當年於出版前後,對整本集子或其中詩篇的評論文字。當然,原版某些文句及分段的錯漏,也盡量修正,以免訛誤下去。

無可否認,「從十八至廿三」,原只是「青青子衿」「強說愁」的歲月。面對學業的壓力、愛情的困惑、前境的迷惘,以至家事國事天下事的衝擊,發自年輕心靈的,究是無端的咆哮、無病的呻吟,還是真箇有些甚麼甚麼的呢?於今重讀,又該汗顏啊,還是展顏?

是<藍色獸>中「你來 以眉鎮住眾眼的恐懼」與「我是獸 吼在沒有影子的森林」那股霸氣?
是<斷夢之形>中「號角響罷 我們來自醉後的最後」與「讓執拾屍骨的老人把我牢牢擎住」那份不甘?
是<水仙>中「以清溪為鏡 向天地招手」與「不要憐我寂寞 與我同情」那絲自賞?
是<投迴>中「至少春天竟是如此酷愛野生」與「小心你是華佗 我是曹公」那剎衝動?
是<推>中「休望我把血瞳擠裂 此城不已遍佈萬道屍痕」與「江山如畫 我是漏載了的豪傑」那派狂傲?
是<越>中「懸赤練千尋蒼山萬仞 整列長城腰繫」與「斷頭不墜 縫之以一項刀痕」那種豪情?
是<破>中「不羨弄蛇不思夢蝶 誰復傲以擊筑舞劍之豪」與「我是森然寰宇 瑟縮 自一末秋毫」那番掙扎?
是<失>中「看骨灰薰污欲裂之海棠」與「誰願輕彈滴血 還淹四海五湖」那陣低吟?
俱往矣!咆哮也好,呻吟也好,到頭來,不已讓歲月無聲無息地,消磨淨盡……?
也許,《藍色獸》始終仍是頭「很秀很瘦的獸」,但,作為個人寫作生命中的里程碑,我還是樂意把牠再重新面世。――「總要讓自己的喉為自己發放;那不是一個將軍的斷頭,更不是假先知的時尚臉。」昔年<焚歌夜>裏的壯語,於今猶深深縈繫,惟盼將來也得以倖存不失吧!

――2021年4月1日愚人節

 

藍色獸( 節錄)

設使我曾在此城把思維割殺如馴羊
我便永不會成為一頭獸
(一頭很藍很婪的獸)

壹╱
那人總讓笑容蓋過他自己
愧我非如是 只因
我是團凝滯在血漿中的膿液
實在得使人吃不消 且有惡痛
而我總愛用唇去咬住風
幻想自己是一灘夏日的汗香
去咒罵太陽 咒罵跳蚤
咒罵所有假作跛行的跣足

貳╱
你來 以眉鎮住眾眼的恐懼
是手便抽出我囚室的光線
倘使我是易經裏的龍
我將有變色之癖
掌中河川急放為大地兒女
眸色成火 焚去那壓擠出的憊疲
思想遂給定名為多餘─
你可曾說走索者便是我無名的名字?

叁╱
死亡給串成一束美麗的詩篇
贈予我於一個不算夜眠的晨
委實早年我就毀滅過─
以雪崩的姿態去毀滅太陽的結晶
浮誇是裸乳的瘋婦 常強迫路人
吸啜腥澀的汁液
且自命為誘人與被誘者的矛盾
之後 便晾曬虹下 一若破裳

伍╱
理想躲在自垂的幔幕內 冀待
強弩末攜來的孔與光
他們愛把麻木與瘋狂交替的推向我
我就把夢挑往髮上把它染藍
且以企鵝之姿向冰雪索取聰明
舌頭給時針勾住隨之瞎跑
皮膚被灼得失去了感應─
我是獸 吼在沒有影子的森林

陸╱
衝動自靈魂的破窗撲進後又逸出
遂昇起一面如我面的白旗
喉音化血 時湧時退地逼出了熱的意義
意義乃換名騙子 瞞去一季的望
還以寡婦亡兒自居來盜我的憐
愛情是一株爬牆花 連電線也要纏住
昨日是那叢未剪的荒草或芳草
而我 則是瞌睡未醒的老園丁

柒╱
時代掛在歷史的煙囪下 如長襪
枯候老人童心的贈惠
恨我不甘把軀殼扮作琳瑯的聖誕樹
屢欲以陋姿映印在白白的賀卡上
遙寄與駱駝客與牧羊人
洪秀全以耶穌為兄 我則以
撒旦為友 更乞取一闋平安夜的變調
撒在第七個快將來的 旦

拾╱
宇宙是斷螳臂的車刻下萬道血痕
在神的塵座下 我們以蓮花為憂
以菩提為慮
猶如我在醉後害怕清醒一般
遂培養了雪的感情和霧的感性
尤以眸色讓無知與無聊盤踞之後
只因我是一頭很秀很瘦的獸
亦是個很藍很婪的男

一九六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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