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悲苦、無自主與緣起
胡偉潮
 
　　筆者既撰《主體、道德與宇宙》及《觀賞、遨遊與自然》，希望指出主體的
意識及活動可模塑出世界的實相，在道德主體言世界是生生不息的，而主體的觀
賞活動則開啟宇宙自生自長自然而然的面貌。對於這種「實相」的描述可稱之為
主體性真理。筆者以為將這種意義下的實相勾搭於主體性（主體的活動模式）上
，可免於令這些世界觀流於玄談，沒有依據（見下文第5段）。

　　如果這種處理方式確有一定優點的話，我們似乎可繼續應用這模式，去展示
主體性如何可聯擊到一些傳統思想中對宇宙實相的說法，至少，除道德與觀賞心
外，我們應該尚可展示慈悲意識對世間的模塑作用。不過，下文之討論將顯示，
慈悲意識與主體性在概念上有一定的衝突，令主體性真理的架構看似套不上了，
但經較仔細的剖析後，則並非如是，反之，透過消解這表面的矛盾，更可加深我
們對這種主體意識的了解。

　　1

　　先釋何謂主體的慈悲意識。以慈悲意識為本的活動，乃發自心靈或主體的悲
憫之情，主體對苦難有深刻的感受，而以渡世離苦為活動的趣向，之所以要渡世
，正因其感苦難之深也。

　　這悲憫之情有兩方面涵意，一是對苦的感受，一是對他人（或它物）之苦難
的同情。如果只有同情共感之心，而沒有對苦難的深刻感受，便與道德心靈下的
感通之性相混淆。慈悲是有道德成分的，但慈悲心與仁心不同，慈悲是與苦不可
分的同情，與仁心之能苦樂共感有所不同。

　　另一方面，只知苦而沒有同情共感的心量，亦不成慈悲，若不能感受眾生之
苦，只一味求自己離苦修行，便發不出渡世的悲願。

　　2

　　如果兩者俱備，慈悲心具足，則以此悲心觀，此世界將呈現怎樣的面相呢？
這先須說明悲苦意識是甚麼。

　　苦者何也？苦者，現實之未能心滿意足也，而心之未能滿足，正揭示了我之
所欲，必須依賴一些我所不能控制的事物以成，而我能掌控的事物，卻不足以遂
我所欲，由此可知，主體有苦，便反映出主體不能自足，此其一。

　　其二，主體雖不能自足，但若主體力量充足，則可主宰外物以足其欲，故主
體有苦，又顯示了主體力量之不足。

　　再看深一層，即使主體須依賴它物才能足欲，並無力主宰外物以遂欲，但這
亦不足以令我有苦的感受，除非我亦同時無力主宰我的種種欲求。因為，假使我
可隨意主宰吾心之所欲，以一一順從於我在現實上的種種狀況，則無論環境如何
困厄，我皆一一愛之惜之，不以之為苦，苦便不會存在，此其三。

　　總之，苦的出現，必基於上述三種情況同時成立，這三者是主體的不自足義
，力不足義，及不自制義。這三者均反映了同一個情況，即主體的存活必須依賴
主體以外的他物，可稱之為依他性（或無自主性）：首先，我之欲求是依於他因
而不依於我，故我不能自制之；再者，事物的運行賴他因以成而不依於我，故我
無力操控它們；最後，我的存活依賴他物而不依於自己，故我不能自足。

　　簡言之，我之依他性揭示了宇宙之於我言，便是一宰制我的力量，萬物之運
行不以我（主體）的意願為依歸，而另有所依也。這是苦者所體悟到其自身與宇
宙的關係。

　　3

　　但由我之依他性，卻不一定見得萬事萬物均具依他性。不過，大悲者基於無
量之慈悲心，則不只可觀得宇宙對我之宰制，更能觀其對一切事物的宰制。

　　何以大悲者見得一切事物均不自依而依他以成？我雖苦，但我只是宇宙之一
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故此，我不能自足自依，並不表示宇宙中其他的萬事萬物
亦不能自主。

　　不過，宇宙中若有一事一物可自主，則對此事物而言，便沒有苦，因其可自
足自主，以足其欲也。大悲者既具足慈悲意識，必照見萬物皆苦：我若憫心無量
，必能感知眾生之苦，若有一眾生乃至一物我不覺其苦，便見我悲心之不足，不
能感受其苦，便更當自修以拓我心量。由此可見，大悲者必見普世皆苦，無一可
漏。

　　或曰，現實中我有時亦不覺苦，因在若干範圍內，我可以控制我之欲求，我
也能掌握若干事物，以滿足所求。可是，這種能自宰宰物的感覺，在悲者心懷之
寂照下，必成幻覺，悲者所見乃一切皆苦，若偶見心念及事物剛巧地如願生起，
便妄斷我能自制制物，則只反映主體對苦難之體認未深。而妄起能自控自主之心
，即是一種我執，更有害於離苦之道，必不為真正的悲者所許（見下文第6節關
於我執的論述）。

　　由無量之慈悲心證得一一事物均不能依於自己，而要依賴他物，故此，萬物
皆是各賴他因（眾緣）以成。由於萬物皆是眾緣所生，故此，由一切事物組成的
整個宇宙便不可說依於任何一物以成，故曰：宇宙所依者空，故這便是宇宙的本
質了。

　　4

　　因此，慈悲者以其無量悲心，乃生一種「智」，能看穿宇宙諸物之依他性、
無自主或空性，而既然世間所有事物均無自主，要依賴其他事物，故無論依賴任
一物皆不足足欲離苦，因無論依賴任一物或人（主體）或心念，此物或人或心念
又依於他物或人或心念，無論如何尋找，均找不到可依待（能自主）之物或人或
心念，以令我欲恒獲滿足，不再有苦。

　　既然離苦不可賴宇宙中任一物以成，當然便不應該求取宇宙中任一物。一日
仍追逐宇宙中任何事物，主體便仍受各種限制，困於依他而起的條件網絡中，故
脫離現世苦障只可靠出世離俗，離開這個帶來限制的場所。

　　根除苦障的方法只有出世，但慈悲心本以深刻感受世間苦以成，一日世間仍
有苦，則一日心不能安，苦亦難除，故「智」實未足以克苦，而必須與「悲」兩
運，渡化世間，使眾生亦具智，得脫苦海，然後悲者才得安心離世寂滅。

　　但更根本的問題是，這出世離俗如何可能呢？我既無自主性，則我如何能主
宰自己以出世？由此便涉及下文第6節所述的無自主性的限度問題。

　　5

　　由於主體的悲苦意識，得以證知萬物之無自主，並由眾緣和合以成，離開了
這主體的意識，則我們如何仍能斷言萬物是無自主的，世界是隨緣而起隨緣而滅
的？恐怕我們無法如此斷言。我們當然可以妄加猜度宇宙的真相如此，但這猜度
並無穩固的根據。反而，將這世界空無自性的本質歸於主體的深刻體認，其真實
性便有了支持，而且是絕對穩固的支持（只要主體確具大悲大苦的意識的話）。

　　可是，將無自性歸於主體性，亦會引發另一困難，因無自主性蘊涵著對主體
性本身的否定。須知，主體性之成立本以自作主宰為基礎，這能主宰的範圍有多
大即為主體活動的範圍，一無力自作主宰的主體即不成其為主體。

　　萬物若均無自主，則此時此刻這個在思想的主體，在說萬物無自主的主體，
也應亦是無自主的，沒有自性的。我「思想」有主體也好，無自主也好，如果我
說的對，這想法這言論也應只是眾緣和合而生，而非常住不變的。有緣我想到了
這道理，有緣我說了這番話而已，這想到說出亦非可以自主也。

　　事實上，主張無自性的人往往不主張主體性，而且力圖廢除主體性，將主體
與宇宙中所有其他事物歸作同一性質，即均無有自主性，而不凸出主體，不以主
體高其他事物一層次[1]。這種說法，確可盡緣起性空所當含之本義，但是這樣
一來，它便不能為無自主說提供一個成立的根據，而有傾向獨斷論的危險。

　　再者，泯滅主體性而高舉無自性，亦衍生嚴重的困難。因為，若主體無法自
主地證取無自主性的道理，則無自主性的道理之被眾生領悟，或被得道者宣揚，
亦只隨緣，則此悟便只是他力而得，非自力而得。這情況恐亦非主張泯滅主體性
的無自性論者所願。

　　6

　　如果我們要保住主體性，以令空性論不致失去（主體的）基礎，也令隨緣論
不致成完全不可學亦不可受用，便只能用其他方法調和主體性與無自主性之間的
矛盾。如此，必歸致對主體與一般事物作出區分，指明在某範圍內，規限事物（
無自主性）之理不可用諸主體上，而凸出主體之超越性。可是，這界線應劃在何
處，亦成另一困難。

　　須知，大悲者所證的緣生無自主境界，亦非任意說出，吾人亦不可隨便說它
不可應用於這個那個地方。再者，無自主性之有泯滅主體性的傾向，亦具本質上
的重要性，因我們若不能破除對自我的執著，總是要在世間劃分你我（不同主體
），便根本不能達致大慈大悲的境地，一日仍有一絲我念，便一日不得盡大悲。
無自主性正是說常住的我是沒有的，「我」只是眾緣和合而生起的，故能泯除我
念我執，以助吾人由智（明了隨緣無自主的宇宙實相）入悲（泯滅我念以與眾生
同苦，並施以救助）。

　　由此可見，即使我們要保住主體性，亦不可將主體性的範圍過份申延，否則
即成我執，不符悲者當有之心懷。亦由上可知，這主體性一定不可落於事實界上
，如果我說世間上有一事不須具足眾緣才生，因它是直接由我這主體發出的，則
我便有執著我此所作之事的危險。譬如說，我在此時此地說了一番緣起性空的道
理，我以為這三千多字的說法是究竟的，表述了真理，殊不知我今天所說只是眾
條件下起現於世間的一「事」，在某年某月刊於某刊物，多少人看多了，多少以
一笑置之。如果我明白這三千多字的文章只世間一事，亦是隨緣而起，便不會以
為它是代表著常住不變的真理。真理可以是常住的，但我的表述不可以是常住的
，是可以修改的，也可以是錯的（譬如我在文章中作了錯誤的推理，寫錯了字，
句子不合文法）。

　　但是，當「事」未出現前，我們卻可說這沒有緣起，沒有條件限制。我可能
寫這三千字，也可能不寫，未寫、未思考乃至未有靈感以前，總是有任何可能，
此見主體不受條件限制的一面，由此便有主體性可言，雖這樣說的主體自由不保
證可積極改變世事（改變世事須眾緣具足才可），但對這主體而言，悟與不悟，
總是隨時可能的（但墮落亦然），這便足夠了。

　　注  釋

　　[1] 譬如天台智者大師即有類似的論述：「若無心而已，介爾有心（主體）
，即具三千（一切事物）。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後（主體高於其他事物一
層次）；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後。……若從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則是縱；
若心一時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橫；縱亦不可，橫亦不可。祇心是一切法，一切法
是心故。非縱非橫，非一非異，玄妙深絕。」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