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走向宗教之路 王 巍(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上帝(泛指一切宗教中的神)是經驗的還是超驗的?這是一個很 有意思的問題。 古希臘神話中的神是經驗的:宙斯在人間四處尋花問柳,搶劫歐 羅巴作妻子;雅典娜從宙斯的頭顱中誕生。奧林匹斯山上的神雖然個 個神通廣大,但仍然經常和人類打交道,是我們可以想像並經驗到的 。早期猶太教的上帝也是經驗性的:它會呼風喚雨,還會幫猶太人打 仗。中國的民間宗教也是經驗性的:天后娘娘會保佑船隻平安;灶王 爺愛吃糖,每到除夕夜就會到玉皇大帝處匯報工作。 但伴隨著人類知識的增加,人們發現這樣經驗的神僅僅是認識論 上的謬誤,很容易被經驗證偽。例如,一群人向天后娘娘獻祭祈禱, 隨後出海遇到風浪,結果有一部分人平安返回,其餘人葬身大海。於 是返回的人燒香還願,四處張揚天后娘娘之靈驗。但這是一個有偏差 的統計,對於那些葬身的人,天后娘娘還靈驗嗎?當然,歸納論證只 能得到或然為真的結論,信徒可以通過增加輔助假說(如獻祭時是否 誠心)來避免對天后娘娘之否證。但我們可以說,信男信女通過日常 生活的片面經驗而相信神之存在,是直接跳到結論 (jump to conclusion),在方法論上是很成問題的。 所以,基督教後期的神學家改為宣稱,上帝超越於我們的經驗世 界之外,人類無法用理性和經驗去領悟它。這樣的上帝是超驗的而非 經驗的。按艾耶爾 (A. J. Ayer) 的講法,「上帝存在」就是一個既 不能為真也不能為假的形上學說法,我們對此必須保持沉默。 這就產生一個問題:對於我們不能說的,必須保持沉默,還是必 須講很多話以後才保持沉默?這個問題的意思是,對於超驗的上帝, 我們在以下兩種態度中選擇哪一種?一種是艾耶爾的做法,對形上學 的上帝完全保持沉默。因為我們即使用語言的形式,承認上帝是不能 用語言表達的,那麼這句話既是語言,又涉及上帝,因此是自我推翻 (self-defeating)。另一個是老子,老子先講了一番「道可道,非 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又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之 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2]一連說了六千多字以後才保 持沉默。如果我們信仰的上帝是超驗的,那麼我們在艾耶爾與老子之 間取哪一種態度? 蒂利 (Paul Tillich) 從終極關懷 (ultimate concern) 的角度 來談上帝,讓我們通過「存在的震驚」來體悟無限的上帝。這是現代 談宗教最有 insight 的一種見解。我覺得,存在的震驚仍然是一種 經驗,通過存在的震驚來體悟無限之上帝也是一種經驗。這樣的經驗 ,也許經歷過的人非常之少,但只要有,他們之間就可以用語言來描 述這種體悟。假設他們用P來命名這種體悟,那麼這種體悟就不是∼ P。這樣,蒂利的上帝可能是能力無限、體積無限等,但不能是性質 無限。如果蒂利辯護說,當我們用「無限」這個詞時,只是一種象徵 ,而非描述。我們可以幫蒂利設想一個無限集,這個集包括了「無限 」、「有限」、「全知」、「無知」等一切人類語言所能指稱的對象 ,甚至更多,直至無窮。隨後我們用「無限」來指稱這個無限集。這 時,作為集合的「無限」與集合內的「無限」屬於不同的層次,集合 內的「無限」不能是有限,但作為集合的「無限」卻可以包括有限。 所以,當我們說「無限」可象徵上帝,我們是指作為集合的「無限」 ;但當我們說「無限」可描述上帝時,是指集合內的「無限」。這樣, 就消解了剛才提出的「上帝能否性質無限」的問題。但這樣的上帝 又會產生另外一個問題,「無限」這個集合中包括了許多矛盾或相反 的性質,如無限—有限、全知—無知。蒂利的上帝既全知又無知,難 道上帝有權豁免矛盾律嗎? 我心目中的上帝,如果有的話,應該是經驗的。羅素 (B. Russell)曾經把神秘主義者的體驗歸結為三點:(1) 一切分界和 獨立性都是不真實的,宇宙是個單一的、不可分割的整體;(2) 惡是 虛幻的,產生這種幻覺的原因是由於錯誤地認為部分是自足的,(3) 時間是不真實的,在完全超脫時間而不是在永久存在的意義上說,現 實是永恆的。[3] 羅素和艾耶爾都否認這樣的神秘主義體驗可以成為科學研究的對 象。其實,按李天命先生之分析,普通人可以用兩種方法來檢驗神秘 主義者的經驗。一是請他作一些普通人可觀測的預言,如股票上升、 下跌,明天下雨、天晴。如果觀測符合預言,則歸納地證明了神秘主 義者的經驗。二是聽其言,觀其行。如果從前此人的語言與行為總是 一致的,那麼我們可以歸納得出,此人的言行合一。然後再用演譯法 ,此人聲稱他經驗到神秘體驗是一個言語,則他確實經歷了此種體驗 。 神秘主義者又是何許人也?李天命先生區分人的兩種氣質:感性 與理性,其代表人物為荷馬 (Homer) 和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 但我更關心這兩種氣質之間的關係。因為大多數人同時缺乏兩種氣質 。而對於某些感性很強的人,如盧梭 (Jean-Jacques Rousseau),有 時能寫出非常理性的、雄辯的長文;另一些理性很強的人,如維根斯 坦(L. Wittgenstein),卻擁有一種神秘主義式的感性。所以,重要 的不是理性、感性兩種氣質的區別,而是理性與感性之間的關係。如 果我們想從大智慧的人(通常同時具有最強理性與感性氣質)那裡尋 找真正的宗教,那麼提升感性與理性,可能是引導我們走向宗教之路 。 所以,我認為宗教不會違背我們的理性,真正的上帝不僅不違反 邏輯,也不會違反經驗。神秘主義者(我認為即是大智慧者,同時具 有最強理性與感性的人)的體驗不僅在邏輯上是可能的,也是經驗上 可能的。它也許不符合現在的科學,但理性告訴我們,即使現在最成 功的科學理論,將來也可能被修正甚至拋棄。神秘主義體驗引導我們 走向上帝,一個經驗的上帝,萬物同體,或曰宇宙和諧,即斯賓諾莎 (Spinoza) 的上帝。 註 釋 [1]《老子道德經》第一章。 [2]《老子道德經》第二十五章。 [3]羅素:《宗教與科學》徐奕春、林國夫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 第93頁。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