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人生的悲情──烏納穆諾在《人生的悲劇意識》之闡述 吳偉欣 1.引言 本篇論文主要的目的是以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的《人 生的悲劇意識》(Tragic sense of life)中的第一到第七章作為文本 ,以說明烏納穆諾在其著作中所提出的人的悲情。 《人生的悲劇意識》不是一本易讀的書,沒有基本的哲學及神學 認識是讀不了的,並且,在書本中,烏納穆諾常使用眾多的比喻,加 上篇章的論點頗為鬆散,使人很多時摸不著頭腦。所以,這不是有嚴 格系統的哲學性著作。黑格爾高聳入雲的宏偉哲學建築、海德格康德 式的對存有(Being)的闡述、及至卡納普對語法學及語意學的符號化 ,其與烏納穆諾的著作形成強烈的對比。如以「系統性」和「嚴謹性 」作為好的哲學著作為標準的話,筆者認為烏納穆諾的著作是不及格 的;但如以著作所引起讀者個人的反思、感動及絃外之音的程度為一 好的哲學著作為標準的話,筆者認為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作品,縱然 ,在哲學界中這只是一微弱的聲音。 正如烏納穆諾所說:「哲學接近於詩多於科學。」[1],我們可 以將烏納穆諾的著作看成一本關於他自己的歷史詩歌,由此,我們便 可能更能欣賞或理解這本書,這可能還比系統化了的哲學系統更感親 切呢! 2.人生的悲情(Tragic sense of life in man) 在人生中可以有很多的悲情,君子淑女求不得之悲情;被貪、瞋 、痴的驅使下無助的悲情,得不到金錢、舒適生活的悲情等等。雖然 烏納穆諾所要說明的悲情與以上所說的沒有多大衝突,但是,以上所 說的也不是烏納穆諾所要指明的悲情。 烏納穆諾的人生悲情是一種人所普遍有的存有狀態;這種存有狀 態是由於人有兩種互為衝突的存有模態(Ontological Structure)[2] 而使然的;烏納穆諾給予這兩個存有模態一形象化的標名,一為「心 臟」;另一為「頭顱」。 「心臟」是人生命中深邃渴求的象徵詞;而「頭顱」則代表人的 理性。對於「心臟」來說,其有二種基本的渴求,一為自我保存 (Self-preservation),即人與動物無異的對飢餓消解的要求,另一 為自我繁衍(Self-perpetuation)(此容後解釋),而自我繁衍在人對 不朽的渴求中得到充分的表現。而對於頭顱來說,其所要求的是理性 、確定性及一致性的滿足。 依烏納穆諾的講法,「心臟」所需求的有時正是「頭顱」所否定 的。說得具體點,我們極為渴望相信的東西,我們的理性很多時告訴 我們這種欲求是非理性的,因而是不可信的。但另一方面,我們又極 為渴求相信這些東西(這往往在宗教的掙扎中表現出來)。而且,「心 臟」與「頭顱」是密不可分的,它們會彼此尋找支持。而在這種不可 解的兩難境況下,人生悲情便會出現,這亦是烏納穆諾所說的人生的 悲情。 而人為甚麼會有這種特有的悲情呢?依烏納穆諾所說,答案是兩 面的,一方面是因為人有追求不朽的欲求;另一方面,人的理性卻否 定這追求的合法性。以下便是一方面從人的理性的起源及特質,另一 方面從人對不朽的渴求著手探討人生的悲情。 3.知識的起源 知識與理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理性是人類知識產生的條件, 而對烏納穆諾來說,知識的起源是在於人「心臟」的情感,如前所述 ,當中包括自我保存及自我繁衍,前者與後者分別成為人類兩種的知 識。烏納穆諾分別稱這兩種知識為:一、直接知識(immediate knowledge),二、反省知識(reflective knowledge)。 直接知識是由自我保存的渴求衍生出來的,自我保存包括人類對 生存(live)的基本渴求,而且這種對生存的渴求是個人的,當中可以 不涉及到其他人,所以,烏納穆諾認為作為自存本能的飢餓,是個人 的基礎。[3]為求滿足這種自我保存的要求,人要設法把握這世界中 的生存法則。由此,我們得出一般的生存知識,例如:我知道海水是 喝不得的、毒菇是吃不得的、我要在那裡才找到食物、我怎樣才能得 到食物等等。這些知識不限於人類,有好些動物也可以擁有這種知識 ,其次,這些自我保存的知識是個人的,它可不涉及其他人,食物的 可吃與否是對於我來說的,對於其他只求自我保存的人來說,「這東 西對我來說是可吃的」是全無意義的,因為他們只關心什麼東西是他 可吃的。所以,當尋求自存時,其實是可以不涉及與他人交通的,而 作為交通產物的語言亦是不必要的。 而人之異於其他動物,在於人有直接知識以外的知識,即是,人 有反省知識。烏納穆諾有時會稱這種知識做贅多的知識 (superfluous knowledge),它對於自我保存來說是多餘且沒必要的 。而自我繁衍便是人類社會的基礎,自我繁衍所要滿足的便是愛 (love),這種愛是一種基本的及生理上的愛,即色慾之愛。這種愛是 人與人之間得以溝通的必要條件,此亦是語言的基礎[4]。正如後期 維根斯坦(L.Wittgenstein)所認為的一樣,烏納穆諾認為語言必是公 共的,要在與他人公共交通中才得以發展[5],即使一種所謂自我的 沉思亦不會構成私有語言(private language)[6],因為沉思所用的 語言也與公共語言相同的。[7]而語言是人理性的基礎,沒有語言, 人便難以思考,理性便難以發展,由於語言是公共的,理性亦是公共 的。[8] 知識是建基於公共的語言及理性,這形成了人類之異于禽獸之獨 特地方。由此,人不單可認識到感受世界(sensible world)(這是人 與其他動物所共有的),由於人愛衍生出來人的理性,這使人得以擁 有理念世界(ideal world)。這理念世界是人類對好惡善惡等價值的 基礎;而這亦是人能認識神的必要基礎;與此同時,由於理性的產生 ,人生的悲情便有了基本的條件,使人的悲情成為可能(這種悲情使 人陷入巨大的、矛盾的苦痛掙扎中)。所以烏納穆諾將人的理性說成 是人的一種疾病(disease)是可以理解的。 4.對不朽的渴求 在烏納穆諾來說,人對不朽的渴求是源於人有愛,如前所述,愛 是自我繁衍所希望滿足的,所以,我們亦可以說,對不朽的渴求的根 源是人的自我繁衍。 愛可以簡略地分為二種,一為自愛(self-love),其所愛的對象 是自己的意識,其追求的是自己意識的統一性(unity)及連續性( continuity)的永恆;另一為普遍愛(universal love),其所愛的對 象是整個宇宙,將整個宇宙擬人化,以追求自己永存於這個擬人化的 宇宙的記憶當中。由此可知,愛以不同方式的表現,人亦有二種追求 不朽的渴求。 以上所說兩種不同的愛也是根源於一種更基本的愛,即烏納穆諾 所說的色慾的愛(sexual love),這種愛動力的根源在於自我繁衍。 這種愛注定得不到滿足及失敗的;因為在色慾之愛中,男與女也相互 的各自追求自己的繁衍,所以,他們把對方看成為繁衍工具;除此之 外,他們很多時忘記了這點,而只在色慾之愛中尋求快感 (enjoyment)。[9]由於在色慾之愛中人們往往沉迷於快感當中,忘卻 了其背後是為追求自我繁衍這目的,實質快感只是人自我繁衍的手段 ,他們以手段當為目的,[10]所以,他們最後注定失敗而得不到滿足 。 由於色慾之愛的失敗,人便產生一種憂鬱(sorrow)之感,這種憂 鬱之感使人有精神之愛(spiritual love),這精神之愛產生於色慾之 愛的消失。[11]所以,烏納穆諾說:「色慾之愛將肉體結合了;卻使 靈魂成為陌生。」[12],而「苦痛(pain)使靈魂得以結合。」[13] 精神之愛使人懂得憐憫(pity),當憐憫的對象是自己時,這便是 自愛(self-love);而當憐憫的對象擴大到他人、其他動物、植物, 死物,甚至宇宙一切時,這便是普遍的愛(universal love)。 自愛使人產生對自我不朽的渴求,這種不朽的渴求企圖將自己的 意識(consciousness)的統一性及連續性成為永恆。烏納穆諾論及自 我意識的不朽時特重個體的統一性及連續性,這可與尼采、黑格爾、 及伊壁鳩魯等人對不朽渴求的解答區分開來,烏納穆諾的不朽強調個 體意識的統一性及連續性,不是一種隔斷的未來重現(尼采:永恆回 歸),亦不是一思想的集體意識(黑格爾:絕對精神),更不是一些原 子的永恆聚散(伊壁鳩魯)。這種對不朽的渴求是人極為強烈的要求, 烏納穆諾還假設地說,他毋寧生活在地獄中受著極度的折磨,也不願 自己的意識消滅,而進入虛無。[14]烏納穆諾來說,虛無是極可怕的 事,人不願面對虛無,而寧在苦痛中。[15] 另一方面,普遍的愛的對象是宇宙,而愛與憐憫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普遍的愛便會對宇宙進行憐憫。但對一事物進行憐憫,我們必 要對該事物進行人格化,所以,愛使人將事物人格化。[16]由於人對 宇宙進行人格化,人們將宇宙設想(imagine)為有意識的,由此,我 們便會認識到神。[17]透過神,人對不朽的渴求便會得到滿足,因為 ,「當我死掉以後,神會不斷的記念我,及當被神記起時,我的意識 便在神的總意識(Supreme Consciousness)中所維持了……」[18], 所以,我的不朽在神的記憶中保留了。 5.理性與信仰(對不朽的渴求的相信)的衝突 早前已經述說了理性與對不朽渴求的來源,兩者亦是根源於自我 繁衍的渴求。但是,兩者的特點卻大異其趣,一個易察覺的不同點是 ,理性是公共的,這是因為,理性要藉著公共的語言才得以發展;而 對不朽的渴求卻是個人的,不朽是自己的不朽,而不是他人的不朽, 烏納穆諾叫這種個人的不朽的追求為Egotism。[19] 這個不同點看來並不會做成什麼衝突,或許配合以下的解說會對 我們對理性與信仰的衝突有更多的理解。 烏納穆諾曾多過一次說明:所有生命的東西是反理性的;而所有 理性的東西是反生命的。[20]個人是具體的,對不朽的渴求本身是充 滿生命力量,其本身是生命的;而抽象、共有的卻是理性的。 理性的特點在於抽象與公共。所以,當人運用理性去了解某東西 的,其必是以抽象普遍的人類公有概念來把握它們,去理解它們,由 是,抽象的概念與具體的事物便有一段距離。除此之外,當理性去理 解某事物時是必要將之客觀化,將其作為一個對象(object)去研究, 由此,對象與理解者之間,亦形成一定的距離。而透過理性的客觀化 、概念化之後,被認識的對象便被歸納為一法則或固定的系統當中去 了解,所以,經過理性的構造後,所有事物也井然有序、井井有條。 如果我們用理性去理解生命的東西時(如不朽渴求等),情況亦是樣, 理性會把其客觀化,將之分成各個部份去研究;結果亦將之放在確定 的系統中,所以烏納穆諾說:「為了理解某物,必須將之殺死,才能 令它固定地在人的心中。」[21](這種流行在存在主義者中的對理性/ 科學的看法(如在沙特、雅士培及海德格等存在主義大師中),亦在烏 納穆諾的著作中表露無遺。) 所以,企圖以理性去將生命理解是決不會成功的。因為,以理性 去理解生命,必會與生命有一定的距離,理性不能把握到生命的全部 ;其次,當我們把生命客觀化時,我們必要先將之「殺死」,那麼, 它便再不是生命的了,而最後我們仍不能理解生命的東西。這是烏納 穆諾所謂「理性為反生命及生命為反理性的」的其中一個意思。 除此之外,「理性反生命;生命反理性」亦有另一個意思,這便 是:作為充滿生命力的人對不朽的渴求,永不可以被理性證立;反之 ,理性會把「人是否可以不朽」這等問題消解(dissolute)掉,而不 是為之提出解答(solution)。[22] 為什麼理性最後只會對不朽問題進行消解呢?這是因為,如果我 們將理性發揮至極,即到一理性主義[23]的立場的話,我們便進入一 懷疑主義之中,正如烏納穆諾所認為一樣,真的信念的意思只不過是 指一系統中某一信念與其他信念相融貫。[24]所以,真理本身是相對 的,我們並不可以絕對地證立我們對於不朽渴求的信念。[25] 除此之外,單單以理性,亦不可以滿足人們對宗教的渴求;這是 因為理性所滿足的,只限於我們知性上的需要(intellectual needs) ,它只能滿足「頭顱」,卻不能滿足「心臟」或意志的需要。[26]如 果企圖單以理性來滿足對不朽的渴求,烏納穆諾稱他們的行徑是偽善 的(hypocritical)。總而言之,理性決不能給我們解答不朽的問題。 6.人生的悲情(再論) 至此,我們知道,人一方面對不朽極為渴求;另一方面,人亦有 不會相信一些反理性事物的傾向,而不朽與理性兩者是不可分的。理 性與對不朽的信仰互相需要對方,[27]這是因為,信仰並不只有非理 性的成份,它亦包含理性的成份,[28]我們要相信某物時,必要先對 某物有一定的理解。而悲劇性的是,對不朽的渴求是反理性的,而理 性亦反對對不朽渴求的合理性。由此,人便陷入一兩難的困境中。人 不停的糾纏在理性與信仰之間,使人陷入一絕望(despair)之中,這 正是烏納穆諾所說的人的悲情之所在。 但這是否意味著人永遠亦會在這絕望的矛盾的鬥爭中呢?烏納穆 諾的答案卻是否定的,照烏納穆諾所說,在絕望的深淵中,理性與信 仰這兩兄弟會在極度的懊惱中互相抱頭痛哭、握手言和(比喻地說)。 [29] 為什麼它們會抱頭痛哭、握手言和呢?這是因為它們在極端的矛 盾中彼此認識,彼此理解(當然,這亦只是比喻地說),它們均希望得 到慰藉。它們得到慰藉的方法又是什麼呢?顯然的,單單靠理性不能 解決這個大問題;我們亦不能完全放棄理性,以企圖滿足我們對不朽 的慕求。烏納穆諾的答案是通過奇想(imagination)來予以滿足。這 種奇想有理性的成份,亦有非理性的成份,而奇想會使我們認識到神 及得到不朽的滿足。烏納穆諾在此似乎進入了某一神秘主義的立場中 了。 [按:筆者已對烏納穆諾所說的人的悲情作出了一個比較系統的闡述。 但筆者沒有對烏納穆諾所說的奇想怎樣可以使人得到不朽的渴求提出 闡說。 烏納穆諾在其著作中,很多時沒有系統地將在其著作中的重要概 念(如:自我保存、自我繁衍、奇想等)給予一個清晰的說明(這是他 的著作難讀的原因之一),筆者在本文章中所作的系統解釋,只是依 其著作中的一些提示提出來的,當中不排除有誤解的可能性。] 注 釋 [1] Miguel De Unamuno, Tragic Sense of Life,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54. P.2. 本文所有的翻譯也是由筆者所負責,文 句主要以意譯為主。另本文所有的注解頁碼均指Tragic Sense of Life中的頁數。 [2] 在此借用海德格的用語。筆者認為在此借用海德格的用語是恰當 的,因為烏納穆諾認為人生的悲情是普遍於人的。當然,這與海德格 的用語的意義頗有出入,因之於烏納穆諾沒有以現象學方法去處理其 哲學問題。 [3] p.25. "The instinct of preservation, hunger, is the foundation of the human individual." [4] P.25, "...the instinct of perpetuation, love, in its most rudimentary and physiological form, is the foundation of human society." [5] P.25, "To think is to talk with oneself, and each one of us talks with himself..." [6] 此乃維根斯坦的用語。按:維根斯坦之所以反對私有語言,這是 因為私有語言可以邏輯地引致獨我論(solipsism)的結論(維根斯坦早 期在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裡頭便持著獨我論的觀點)。 烏納穆諾肯定理性是公共的,又肯定理性的發展要以語言為中介。所 以,如私有語言的說法成立的話,烏納穆諾的理性觀便不能成立了。 因此,烏納穆諾便維護語言乃公共的說法。 [7] p.25, "Thought is inward language, and the inward language originates in the outward." [8] P.23, "Reason, that which we call reason reflex and reflective the knowledge, the distinguishing mark of man, is a social product." "Hence it result that reason is social and common." [9] P.134. [10] p.134, "and since it takes enjoyment for the end, where as it is only the means, and not perpetuation..." [11] p.135. [12] 同上。 [13] 同上。 [14] p.143, "I see [not] any more real hell than nothingness and the prospect of it." [15] p.142, "It is better to live in pain than to cease to be in peace." [16] p.139, "For everything that it loves, everything that it pities, love personalizes." [17] p.139, "God, is, then, the personalization of the All, He is the eternal and infinity consciousness of the universe..." [18] p.149 [19] p.138 [20] p.34, p.90 [21] p.90 [22] 將烏納穆諾所說的dissolution相對於solution去理解,而將 "dissolution"解釋成問題的取消是筆者個人的詮釋。但是,筆者這 樣做是不無道理的,烏納穆諾在多處亦曾暗示 "dissolution" 的意 思,如:"Let us now consider the rationalist or scientific solution --- or, more properly, dissolution --- of our problem",p. 78. 在此烏納穆諾將 "solution" 與 "dissolution" 相對揚。 [23] 這裡「理性主義」一詞是沿用烏納穆諾的用法。在烏納穆諾來 說,「理性主義」是指僅僅滿足於理性或客觀真理的主張。(p.80) [24] p.104 [25] 另一個很好的例子是維根斯坦哲學,無論維根斯坦的前期或後 期哲學,也把傳統的哲學問題看成偽問題(pseudo-question)看待, 以把問題消解掉。這正是Unamumo所說的理性主義的消解。 [26] p.103 [27] p.111 [28] p.187 [29] p.106 (編者案:本文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四年級生)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