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麥錦恆 朱子闢佛(下) 儒佛判分(續) 釋氏如何空?儒家則如何實?朱子有以下之解釋: 「吾以心與理為一,彼以心與理為二。亦非固欲如,此乃見處不同。彼見得 心空而無理,此見得心雖空而萬理咸備也」(語類 一二六) 「問:佛氏所以差。曰:從劈初頭便錯了,如天命之謂性,他把做空虛說了。 吾儒見都是實。若見得到自家底從頭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實,他底從頭到尾都是 空,恁地見得破,如何解說不通。」(語類 一二六) 由此可見,朱子以為儒者是虛能容物,明能辨別;而佛家則不著一物,只是 顯出一空靈之理境而已。是故儒者之心是萬理俱足,故其理為實理;相反,釋氏 之心不捨不著,而理則為空理。朱子對儒佛的基本分辨是正確。但我們要留意的 是:佛家所謂「見得心空而無理」,如果「理」就是指儒家之性理或天理而言, 這分判固然合理。然而,如果因為佛家並沒有像儒那樣:肯定內在事物中的理(佛 家根本沒有對現象諸法如何構成作一形上的、存有的解釋),便表示他們沒有佛 智所說的:作為諸法實在,或法性之空理或空性;並認為佛家是「這物事裡面本 空」,便不太恰當。 再者,朱子說「釋氏二,吾儒一」,或「吾以心與理為一,彼以心理為二」。 但朱子也曾提到:「見得心空而無理」,既「無理」,又何來「釋氏二」?朱子 亦曾解釋「釋氏二」為「彼以心與理為二」。故朱子應該是承認,佛家並不是完 全「無理」,只是無儒家所言之理也。因此,我們說佛家無「心與性理為一」, 並不能指他們無「心與『空理』為一」。由此可見,佛家所言與儒家所言的差別, 只是向度之不同矣。不應存在褒貶之意義,但朱子則指人家「劈頭初便錯了」, 是帶有著貶義。朱子這種說法,可表現出其對佛門的包容情度較底。 朱子對於佛學的理解,認為其根本處是「錯」了,故所以做修養工夫方面雖 十分用功,然而終無所得,捉不到實理。同樣,朱子並以為佛家只有「頓教」而 沒有「漸教」,只言上達而不言下學,並此為蹈高鶩遠,究非實學。由於上述兩 個問題相近,都涉及修養工夫。故現綜合處理如下。朱子認為: 「所謂便欲當人立地成佛者,正如將小樹來噴一口水,便要他立地干雲蔽日, 豈有是理?」(答李伯諫) 「愚謂致知格物,大學之端,始學之事也。一物格則一知至,其功有漸。積 久貫通,然後胸中判然不疑所行,而意誠心正矣。然則所致之知固有淺深,豈遽 以為與堯舜同者一旦忽然而見之也哉?此殆釋氏一聞千悟一超直入之虛談,非聖 門明善誠身之實務也」《雜學辨》 「釋老等人,卻是能持敬。但是它知得上面一截事,卻沒下面一截事。」(語 類 一二) 朱子之論學,以欲速好徑為學者之大戒,一方面是對當時之學風的不滿。另 一方面,卻是對釋氏「頓悟」之不滿,認為其不可以於一「頓」之間而得道。為 學則須要「一物格一物」,漸漸積下來的。 但朱子認為禪宗只有「頓」及對「下學」之批評,未見得完全正確。先就「頓」 而言,若對於「釋氏頓悟,立地成佛之蔽,以之施之於禪宗未流則可,若概以施 之於釋氏則不可。」[7]《六祖壇經•定慧品》有云: 「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人性自有利鈍,迷人漸修,悟人頓契。自識本心, 自見本性,即無差別,所以立頓漸假名。」 另外在《頓漸品》亦有云: 「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種,見有遲疾,何名頓漸,法無頓漸,人有 利鈍,故名頓漸。」 由此可見禪宗因機施教,本有分頓漸。即使禪宗重直指,然而,「理可頓悟, 事須漸修」,故理事二者不可廢也,而禪宗也不是排除漸修於施教之外。由此觀 之,禪宗固重頓,然而,其中亦有漸的修養工夫。固禪宗並不是完全沒有下學。 但朱子以禪宗主「頓」,儒門主「漸」這粗疏的分法來判分二家,是可以接受的。 再者,在修養工夫上,朱子由小學之「灑掃應對之間」、「禮樂射御之際」 至大學則教之「格物以致其知」,固是一「漸」、「下達」之工夫,然而,於格 物與致知的關鍵處,是要面對一「神秘的異質的跳躍」[8],而達致一種「豁然 貫通」或「脫然貫通」的境界。這種由道德習俗的追隨,或知識學問的追求中, 忽然能夠轉出一條新的途徑,可以自覺地作道德踐履的工夫,亦不可謂無「頓」 之義。故朱子一方面對禪宗之「頓教」大力批抨,另一方面卻從不質疑己之由「格 物」躍至「致知」,也是必須經過一個與禪宗相近似的異質跳躍階段。其實,「頓」 與「漸」乃是兩種不同的修工夫,並且是粗疏地分別儒佛在修養工夫上的不同, 朱子則指人家是「枉了工夫」,己則「是甚次第」。這是一種「一元主義」觀, 對非其相同修養工夫的佛家的包容性則較底。 上述的討論中曾提到,朱子把禪宗的「當下即是」解成告子的「生之謂性」, 這是一種誤解。但是,我們必須留意,以上朱子對虛實之分、強調以格物為主的 修養工夫,是可以分別儒佛兩之不同。另外一重要分辨二家之不同的,或曰與 「頓」、「漸」修養工夫有重要關係者,便是「理一分殊」。儒家之重「理一」 與「分殊」,與佛家之重,確有著本質的不同,此乃不可掩也。 朱子之重理一,顯然易見,上文亦已提及。朱子所謂「窮理」之「理」,乃 是指「事事物物皆有其理」之「理」;「天下之物,則各有所以然之故與其所當 然之則,所謂理也」之「理」,而非「未有天地之時,便已如此了也」、「使萬 物各得其所」之太極(理之全體)。雖然依朱子之系統而言,「萬理同出一源之理」 與「事事物物皆有其理」之理是相同(月印萬川說),但在格物層面而言(在分殊 上),則必先從「分殊」處下工夫,而非在「理一」處下工夫。因為: 「窮理一字不若格物之為切,便就事物上窮格」(語類 十五) 「人多把這道理作一箇懸空底物。大學不說窮理,只說箇格物,便是要人就 事物上理會,如此方見實體,非就事物上見不得。」(語類十五) 朱子強調由「分殊」處下手,則以「漸」之方向,日積月累,待心靈之「豁 然貫通」,萬理同出一源之一源便為我們所體證。朱子之所重者,乃即物窮理之 理,非直接格萬理一源之理。相反,釋氏修養工夫決非在於格一事一物。故在「分 殊」的層面上,朱子確能捉住了儒佛之間的差異。 但依朱子之說法,由於釋氏的根本見地處錯了,故釋氏雖在修養方面下工 夫,但終無所得。因為釋氏雖把心弄得精專,守住一點孤明,然撲捉不到實理, 此是其差異處。朱子認為: 「言釋氏之徒為學精專。曰:便是某常說,吾儒這邊難得如此。看他下工夫, 直是自日至夜,無一念走作別處去。學者一時一日之間,是多少閒雜念慮,如何 得似他。只惜他所學非所學,枉了工夫。若吾儒邊人下得這工夫,是甚次第。」 (語類 一二六) 「它(釋氏)只守得這些子光明,全不識道理,所以用處軋顛八倒。吾儒之學 則居敬為本,而窮理以充之,其本原不同處在此。」(語類 一二六) 「分殊」的層面上,朱子確能捉住了儒佛之間的差異。若朱子認為儒佛在「在 本原處不同處」。此說固說然十分恰當。從以上之分析,亦可分別看見。然而, 朱子卻指人家是「枉了工夫」,己則「是甚次第」。這明顯是一價值判斷。上面 已指出,佛家在本原處是與儒家不同,儒佛的根本乃是向度之不同。但朱子對佛 家的價值判斷而言,則是一貶義多於客觀之分析。可見朱子對於佛家的包容度是 有所不足。 上文中已提及,朱子視禪宗之「心」為「人心」,與道心相對。正正由於朱 子對於禪宗所言之心有一根本的誤解。故其在儒佛的分辨中,亦帶有著同樣的誤 解。 首先,朱子知道釋氏與宋儒內聖之學都在心地上下工夫,故貌有相似處。但 其實質頗有差別。文集五十九答吳斗南有云: 「佛學之與吾儒雖有略相似處,然正所謂貌同心異、似是而非者,不可不 審……聖門所謂聞道,聞只是見聞,玩索而自得之之謂道。只是君臣父子日用常 行當然之理,非有玄妙奇特不可測知,如釋氏所云豁然大悟、通身汗出之說也。 如今更不可別求用力處,只是持敬以窮理而已……所禪學悟入,乃是心思路絕, 天理盡見,此尤不然。心思之正便是天理。流行運用,無非天理之發見,豈待心 思路絕而後天理乃見耶?且所謂天理,復是何物?仁義禮智豈不是天理?君臣父 子兄弟夫婦朋友豈不是不理?若使釋氏果見天理,則亦何必如此悖亂?殄滅一 切,昏迷其本心而不自知耶?凡此皆近世淪陷邪說之大病,不謂明者亦未能免俗 而有此言也。」 由以上答吳斗南中可見,朱子順著其思路(對禪宗的誤解),對於儒門與釋氏 在分殊之間的差異,有相當的了解。從語類中亦可看見朱子分辨儒佛各對心的功 能並不一樣。 「或問:謝氏常惺惺之說,佛氏亦有此語。曰:其喚醒此心則同,而其為道 則異。吾儒喚醒此心,欲他照管許多道理;佛氏則空喚醒,在此無所作為,共異 處在此。」(語類 一七) 「吾儒卻不然,蓋見得無一物不具此理,無一理可違於物。佛說萬理俱空, 吾儒說萬理俱實。從此一差,方有公私義利之不同。今學佛者云『識心見性』, 不知是識何心見何性?」(語類 一七) 禪宗固與儒者同在心地上下工夫,而兩者所下的工夫亦有異。朱子對此,亦 有一定的了解。但禪宗是否「以仁義禮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為幻妄」? 嘗讀六祖壇經《般若品》有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 求兔角」。若禪宗是以以仁義禮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皆為幻妄,則又怎 會要人在世間覓菩提呢?再者,禪宗的「頓悟」的核心,是「無念為宗,無相為 體,無住為本」。所謂「無念」者,是自身之心靈主宰不失去其超越性及自由, 而在有念間[9],亦不為念所染[10]。無相並非是指「滅相而無」,是要能做到「見 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金剛經》。所謂「無住」的重點則是在於諸法之上無所 留滯[11]。禪宗更強調,不是「百物不思,念盡除卻」。因為「百物不思」,亦 是「法縛」、「邊見」。故此,禪宗所行的,是有別於儒者之路而另開一徑,所 謂「殄滅一切,昏迷其本心」,是朱子對禪宗的不了解而已。另外,朱子認為「佛 氏則空喚醒」,「在此無所作為、佛說萬理俱空」,亦是對佛氏言「心」有一不 正確的了解而起。 透過以上的分析,可以明顥看見儒佛的根本見地,踐履見行為,都有著本質 層面的差別,彼此雖也有一些共法相通,但決不可隨便和稀泥,勉強加以調和折 衷。故有學者認為「朱子在當時拒絕跟風,一定要嚴分儒釋之疆界,這決不是意 氣之爭而已。」[12]但在對於儒佛分辨之時,朱子經常以「禪」字作為一貶義之 用,一方面對人家加以批評(如象山),一方則是針對禪宗身加以打壓。在對禪宗 的打壓當中,並不見得完全歸之於佛家義理之不足之處。而往往都是表現出朱子 對佛門的包容度不足。故若以朱子出於愛儒心切,欲一改當時之學術風氣,或是 朱子本人「自早年禪轉出乃形成一種忌諱」[13]等,固然都可以對以上問題作一 解釋。但若我們細加留意,則會發現朱子對佛家的打壓中,背後可能有一個更重 要的原因。這便是對先秦儒學的道統的重建。 若從文獻上觀之,依當時程伊川撰明道先生行狀,謂其兄有「孟子沒而聖學 不存,以興斯文己任」之意。而朱子亦有此意,重建道統。在文集卷七十六大學 章句序有言: 「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敬,亦幸私淑, 而與有聞焉」 而在黃榦書朱子行狀有以下之記: 「道正統,待人而後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 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自孔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 始著。」 故此,朱子之對佛家欠缺一包容性,與其有意重建道統,實有著一個重要的 關係。以上之說法,並不是憑空而作。在哲學上,凡一個大系統之建立,往往都 是表現出較底的包容性,甚至有一定的排他性。這現象在東西哲學上比比皆是, 不容爭辯。再者,陳榮捷先生曾指出[14],朱子之立道統,是以哲學性的理由排 除漢唐諸儒,特尊二程,首標周子,旁置張子,而不及邵子。故朱子同樣以哲學 性之理由,對佛門加以排除。事實上,儒佛在本質上確有著根本的差異,決不可 和稀泥,或勉強將兩家思想加以調和折衷。故此,朱子在重建道之同時,對佛門 加以「貶」下去,是必然產生之結果。 註 釋 [1] 見錢穆著《朱子新學案》第三冊,臺北 三民書局1971,頁489。 [2] 另一方面,朱子是知道佛家與老子是不同。如莊老於義理絕滅猶未盡,佛則 人倫已壞,至禪則天從頭將許多義理掃滅無餘。 [3] 牟宗三著《佛性與般若》下冊 臺北 學生書局1977頁1041-1042。 [4] 錢先生的研究重點不放在概念的清晰性上面,故對朱子有不同之理解。其對 朱子之贊賞則見:錢穆著《朱子新學案》第三冊,臺北 三民書局1971,頁489。 [5] 陳榮捷著《朱熹》 臺灣 東大圖書司1990,頁270。 [6] 陳榮捷著《朱熹》 臺灣 東大圖書司1990,頁271。 [7] 見熊琬著《宋代理學與佛學之探討》臺北 文津出版社 1985,頁346。 [8] 劉述先著《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臺北 學生書局1995,頁204。 [9] 這可看出《壇經》不像佛教其他宗派,刻意醜化心念的罪惡性質,而是肯定 心念的現實存在性質。為人主宰心念提出指導:不縱容、不壓抑。。 [10] 勞思光著《中國哲學史》第二卷 友聯出版社出版1981頁354。 [11] 吳怡著《禪與老莊》三民書局印行1976頁161。 [12] 劉述先著《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臺北 學生書局1995,頁 413。 [13] 忌諱一說可反覆見於劉述先著《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臺北 學生書 局1995。 [14] 陳榮捷著「朱子道統觀之哲學性」,東西文化第十五期。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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