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民族夢魘 汪彼德 記得牟先生曾經說過,我們這一個時代的中國人的命運會和吉卜 賽人差不多。當時覺得這種比附好像不倫不類,中國人在世界上佔的 人口最多,國土面積廣袤千里,又有數千年的文化、歷史,怎可以和 一個在歐洲四處流浪,只以占卜術聞名的少數民族相提並論呢?但後 來想想,覺得牟老師有其真知灼見。其實我想牟老師這番話是來自他 個人大半生經歷後的肺腑之言。他們那一代中國人生於憂患,見過清 末民初的列強入侵、皇朝崩潰、袁氏稱帝、軍閥割據等等內憂外患, 大半生四處飄泊──從山東的老家到北洋軍閥竊據的北平求學,抗戰 時又撤至西南的四川、雲南,四九年後又輾轉南來香港這個不屬於中 國的中國人地方寄居,而最終遷到一個正在努力脫離中國的中國人地 方,度過他生命最後的一刻。當然,以上並不單是牟先生一人的經歷 ,而是這時代無數中國人的寫照。而就算是我們這一代生長在太平盛 世的香港,不用經歷戰亂、飢荒,但其實也不能脫離這厄運。我不是 說九七問題冒起後才湧現的移民潮,而是指一向以來我們便沒有這個 地方屬於自己的意識,這不算是受上一代的感染,而是本地的教育一 直刻意迴避這種意識的灌輸。我們一直以來都沒有香港史這一科,有 關香港的歷史也只能偶然在中史丙部課程中曇花一現。而最諷刺的是 行將「出台」的香港史竟然會編在世界史這一科裡。筆者記得在中學 時,連公共事務這一科也闕如。當然,對於那些管理這間「大酒店」 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合理的──房客又怎需要知道酒店的過去或酒 店的管理方式呢?在這個小島裡,我們依然是吉卜賽人,不過,只是 不用露天席地,而幸有片瓦遮頭!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卻如不吉卜賽人。吉卜賽人因為一直以 來沒有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土地,所以才被迫四處流浪;但我們本來 有家有國,卻甘心花果飄零。當然,我們並不是心智失常,喜歡離家 出走,而是這家不單毫不溫暖,更令人不寒而慄。「悲情城市」有一 個故事我非常有印象:話說主角一天早上天未光已醒,訴說昨晚發了 一場惡夢,惡夢是有關自己童年的創傷。話說主角小時,老爸是個爛 賭鬼,時常連家用也輸光,所以主角的老媽便自己看管家用。一次, 主角的老媽給了一些家用主角買東西,但給他的老爸知道,便在途中 騙去他的錢,而且還把他吊在燈柱上,天寒地凍,過了很久才有途人 發覺救他下來。而在另一齣電影──「好男好女」也有一幕相當感人 :話說在抗戰時,有一班在日治時代的台灣熱血青年,為了愛國理想 ,冒險逃離台灣,到中國大陸參加抗戰工作。但當他們千辛萬苦到了 游擊隊的基地後,卻被人懷疑是當日軍的間諜,遭受疲勞轟炸式的盤 問,最後還差一點被槍斃。試問這種國、這種家又怎會令人留戀呢? 在這些國家裡,除了「大家長」外,人人都身不由己,正如黑格爾所 說,在東方專制國度,只有一個人享有自由,而這一個人的自由多數 會異化為放縱式的自由。所以相比之下,做吉卜賽人還是較好,雖然 他沒有家,但他有自由,而且不是近日來某「未來家長」口中那種施 予式的、有條件的自由──「九七年後可以有新聞自由,但新聞界必 須自律。」 預科文化裡收錄了金耀基<中國傳統社會>一文,文章開首的一句 是這樣的:「在中國,政治在文化因素中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說是唯 我獨尊的。」從上文所說來看,這句話真是說得深刻精辟,發人深省 。在中國這個國家,面對政治力量,所有其他力量都要讓路。中國傳 統知識份子往往有種情意結,以為文化的力量巨大深遠──君不見孔 孟雖然在春秋戰國時未能見用於世,秦始皇是以法家思想為指導,統 一天下,但暴秦旋起旋滅,最後還是儒家能取得獨尊的地位。二千年 來士人便是浸淫在這種虛假的幻象裡,無視那高舉儒家思想所代表的 文化力量上神檯的正是漢武帝所代表的政治力量。而且歷代我們不乏 見到不少例子,當當權者發覺文化力量挑戰、威脅政治力量時,便毫 不手軟地加以鎮壓,如東漢宦官對儒生的趕盡殺絕,而就算較為幸運 的,亦難逃流放、貶竄到地方的懲罰,令致他們的力量再不能發揮作 用。 除了文化力量外,經濟力量也時被人誇大。在九七問題出現後, 一些香港人以為可以香港的財力確保此地的安全,大陸斷不會屠宰一 隻會生金蛋的肥雞。事情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這隻肥雞一定要「 自律」,不可反咬主人。六四期間,香港人出錢出力支持北京民主運 動,便是代表這隻肥雞不自量力,敢以卵擊石。當經濟力量威脅、挑 戰政治力量時,後者也會毫不留情加以封殺。秦始皇統一天下後,要 將全國各地的富戶強迫遷徙到咸陽,表面上是繁榮首都,骨子裡是要 控制這股經濟力量。香港的地位其實有類於歷史上的廣州。從漢代開 始,二千年來廣州一直是中國一個重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唐宋時政府 為了促進其貿易活動,更設置專門機關負責管理工作。但廣州從來沒 有成為一個政治中心,除了五代十國天下大亂,南漢曾經在這裡建都 外,廣州一直都只是一個經濟的城市。從這個角度看今日台灣,處境 相當危險,因為她不甘心只擔當一個經濟角色,正企圖建立自己的政 治地位。西漢初年,社會上的巨商富賈財雄勢大,並且結合地方的諸 侯對抗中央,掀起吳楚七國之亂,故同樣的那個推崇仁義道德的儒學 的皇帝,後來實施嚴厲的經濟政策,對商人也來個趕盡殺絕,重新將 經濟力量牢牢控制在政治力量之下。 歷史是有惰性的,過去的不會完全過去,今天文化力量依然不中 用,經濟力量也同樣不足恃,所以我們若要免受政治力量的壓迫,唯 有繼續流浪,從中原到江南,從江南到閩粵,又從這裡下海到東南亞 ,到遙遠的歐洲、美洲,尋找那陶淵明式的桃花園,在那裡才可以「 不知兩漢,無論魏晉」,但可惜往往發覺原來只是另一次「夢裡不知 身是客」的「一晌貪歡」!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