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牟宗三先生論海德格的「基本存有論」(下) (四)海德格的「基本存有論」之批判 接著,我們講述牟先生如何批判海德格在《實有與 時間》中對其所謂「基本存有論」的獨特的說法。 首先,牟先生指出,海德格十分重視人的有限性 。他以為,對於人的有限性的本質,依現象學的方法和 存在的進路,作一存有論的分析,即成功海氏的基本存 有論。依海德格,存有論即是顯露人底實有(Being of Dasein) ,但他不願用籠統的「人」字而用「Dasein」,意即在那 裡,或在這裡,或在任何處的地方,即是有處境的在。 牟先生依海氏《實有與時間》一書所說,將Dasein譯為「 混然中處的在者之在」。「混然中處」一語來自張橫渠 ,此語用來表不海氏所謂「日常性」(every-dayness),即指 未分化成任何決定的可能。 其次,牟先生探討海德格用「實有」之意義。他 指出,海氏並不以超越分解底方法分解地反顯實有是甚 麼,而是由存在與實有來回互顯:能存在地彰顯其自己 ,不逃避,不掩飾,這便是其實有性。另外,海氏以希 臘古義釋實有:它是「顯現」(appearing),由顯現而可說 為「現象」(appear)。因此,海氏又將實有與「不隱蔽 」(unconcealment)相連,後者即是「真理」(truth)。如此規 定的真理是存有論意義的真理,不是後來認識論意義的 真理。說實有是理型(Idea),是真實的;現象是感覺物, 是不真實的,那是自柏拉圖開始對古義的歪曲,這一歪 曲,遂有實有與成為(becoming)底分隔、實有與思想底分 隔、實有與應當底分隔,由此遂開柏拉圖傳統,以及近 代康德所開的理想主義傳統,支配整個西方思想。依海 德格,這一傳統固是偉大,但同時也是歪曲與衰頹,因 此遂有「存有論史之拆毀」之說,其所謂「拆毀」並非 抹殺,而是把那頑固、僵化了的傳統予以鬆弛,喚醒古 義,而另開存有論。 牟先生以為,上述海德格的思路,只是中國普通所 說的一句話,即「誠於中形於外」,但海氏的「誠中形 外」是實然地說,不是如大學之勸戒式的實然地說,更 不是如孟子與中庸的稱體而說,因為他不肯認一無限的 心體、性體或實體。此義若就《實有與時間》所展示者 ,則又增加了一些曲折:人常常不真能根源地而且真實 地在,常只是庸俗、掩飾、逃避、頹墮地在。所以,依 海氏,人沒有既成的本質,故必須掏空自己,使自己無 所隱藏,面對實有而站出來。所以,牟先生以為這個思 路也只是中國北方一句俗語:「你是好樣的,你站出來 !」牟先生判定這是一套英雄式的勇敢哲學。 依牟先生,這個「誠中形外」,「你是好樣的,站 出來」的思路,因為不肯認一個超越的實體,所以只是 無本之論。牟先生照儒家說,這種英雄式的哲學,只是 氣魄承當,並不是照「體」獨立,覿「體」承當的義理 承當,所以,其真實性只是虛蕩的,不是落實的。同時 ,此思路亦不可類比黃梨洲所謂「心無本體,工夫所至 即是本體」之說,因後者只是重在工夫之體證,非不承 認本體。但是,海德格並無此義,他的良心底呼喚(call of conscience)、疚仄之感(guilt)、怖慄之感(dread)、決斷( decisiveness)、焦慮(anxiety, care)、虛無(nothing)等等有價值意 味的詞語,都給他的現象學方法弄散了,成為無根的。 最後,牟先生斷定:海德格的存在的入路是相應的 ,但他的現象學方法則不相應。因為,牟先生以為現象 學與其他專學不同,它無任何設定,它不劃定一特殊的 主題以為對象;它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它是面對眼前的 經驗事實而步向其內部滲透以顯露其本質,以期達到一 準確的科學。但是,物自體、自由意志等不是眼前呈現 的事物,所以,海氏不能用現象學的方法直接顯不和證 明它。現象學的方法只能如胡塞爾之所作,講出一個純 意識底結構,就準確知識或者一般採用之以作客觀的研 究而言,它可以是相應的;但是,若應用於人的存在講 人的實有,卻只能走上傳統的路講出一個觀解的(非存 在的)實有,一如觀解地講一切存在物底實有,不管對 實有的了解是柏拉圖以前的或是之後的,總講不出由虛 無、怖慄等以見實有之一套基本存有論。 因此,牟先生這樣衡定海德格的《實有與時間》: 「(1)存在的進路是恰當的,而現象學的方法則不相應。 (2)由虛無、怖慄等以見人之實有這一套只有套在實踐 中(道德的實踐或是解脫的實踐)對照一超越的實 體(上帝,此是有神論的存在主義,如杞葛德等; 道體、性體、心體、仁體,自由意志等,此是儒家 ;或如來藏自性清淨心,此是佛家)或理境(如道 心玄照,此是道家)始可能。 (3)基本存有論只有在超越層上說始可能,而人的真實 性與實有性亦只有在實踐地體證或體現一超越的實 體或理境上始可能。 (4)人在實踐體證或體現之工夫過程中當然有時間性, 因為這是一現實的過程,但割斷超越的實體或理境 ,空頭地言人之存在之實有與時間(通過時間了解 實有)則無意義,在這裡與康德強拉關係亦無意義 ,在這裡亦建立不起基本存有論來。 (5)人的存在當然是有限性的,由人的感性與知性亦當 然足以見人之有限性,在這裡,人自然是『非創 造的』,但通過一超越的無限性的實體或理境之肯 定,則人可取得一無限性,因而亦可以是創造的。 在其通過實踐以體證超越的實體或理境以見其真實 性與實有性時,即見其無限性與創造性。此時,他 的直覺是純智的,他的知性是直覺的,這是可能的 。」(7) (五)筆者的意見 筆者上面所講的,是牟先生重建「基本存有論 」的觀點及其對海德格學說之批判。現在,我想講 講我自己在這方面的看法。 我極讚賞牟先生在重建形上學方面的努力:他 由康德的批判工作接上中國哲學,並開出真正的「 基本存有論」,藉以衡定海德格建立存有論的思路 之不通透,他這方面所代表的方向,實足以為當代 哲學界所借鏡。而在本文所探討的問題中,我對牟 先生的批判海德格的絕大多數觀點,如說他割斷物 自體與自由意志等這一超越層面而犯了形上學誤置 的錯誤,不肯定超越實體而單由虛無、怖慄等見人 之實有歸於虛蕩而無本,只偏於講人之有限性而不 及其無限性等等,都十分佩服。不過,對於牟先生 說海德格的「存在的進路是相應的,而現象學的方 法則不相應」這個概括的說法,卻想作出一些補充 ,我的講法其實並不與牟先生的說法相抵觸,只是 從不同的角度補足它的意義。 首先,我以為,說「存在的進路是相應的」這 句說話,如加上以下的限定則更準確,即:在應用 存在的入路探究基本存有論時,必須如牟先生所說 ,同時要對照著超越的實體,無論是本心、道心、 真常心或者上帝。然而,我們看海德格講虛無、怖 慄等存在的體驗時,卻與存在主義者祈克果說要從 虛無的深淵中躍起而期安於上帝之說法背道而馳, 他雖然宣稱他自己並非無神論,與薩特(Satre)不同 ,但他卻割斷了神,並不對照超越的實體來講存在 。所以,在這個意義下,我們亦可說:海德格的存 在的進路是不完備的。 其次,我也以為,說「現象學的方法不相應」 這句說話,如果同樣加上以下的限定則亦更準確: 在應用現象學方法探究問題時,必須了解這種方法 的意義,並且遵守現象學開創者胡塞爾所作出的嚴 格的規定,從這個角度來看,海德格在《實有與時 間》等書所應用的現象學方法,顯然與胡塞爾的規 定有所抵觸,這也就是一般學者講胡、海二氏的哲 學之分別時所共認者:海德格將現象學方法局限在 對有限的人的存在作存有論的分析,所以,我們與 其說現象學的方法討論基本存有論不相應,倒不如 說海德格根本未完全把握到現象學的方法,所以其 討論不夠透徹。要補充的是:我這個觀點,其實並 不是我個人唯一的觀點,譬如說,劉述先先生在其「 牟先生論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文中,也曾提出 類似的看法,他說: 「海德格之一間未達還是在於他對體的證悟不 夠真切,不必一定像牟先生那樣說他錯在用現象學 的方法。因為他用的本非胡塞爾現象學方法的原義 。體若為既活動而存有的體則必『現』而為『象』, 而即在這樣的過程之內有忘失根本的危險,故此我 們可以用現象學的方法描述無明,也可以用現象學 的方法描述法性,就教化之方法來說,這是不二法 門。」(8) 我上面的意見,不必與牟先生的說法矛盾,只 是從不同的視域補充當中一些分際意義,我想應可 得到牟先生的心許。所以,牟先生的概括說法,我 想可以作出如下的釐定: (1)海德格所應用的存在的入路本可是相應的,但由於 沒有對照任何超越的實體來講,所以未竟全功。 (2)海德格所應用的現象學的方法本可是相應的,但由 於他對此方法的了解不夠透徹,將它局限在存有論 地分析人的有限存在,因此功虧一簣。(完) <註 釋> (1)以上所說,大抵見於牟宗三先生著《智的直覺與中 國哲學》之序言部分,p.4(台灣商務印書館八○年 三版)。 (2)同上書,p.347。 (3)參見Martin Heidegger, Kant and the Problem of Metaphysics, trans. S. Churchill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62) P.19。 (4)以上所說,主要見於《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序 p.1-2。 (5)同上書,p.354。 (6)同上,p.355。 (7)同上,p.366。 (8)見牟宗三先生七十壽慶論文集編輯組編《牟宗三先生 的哲學與著作》一書p.754(台灣學生書局七八年版)。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