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牟宗三先生論海德格的「基本存有論」(上) 君雅 (一)前言 當代中國哲學大師牟宗三先生學貫中西,著作等身 ,在當代哲學界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學說,最為 人所稱道者,是以康德哲學為橋樑,會通中西哲學及文 化。然而,鮮為人所提及的,是他對康德哲學的了解, 其實曾深受現象學大師海德格的影響。本文便是從這個 較為人忽略,但實際上卻很重要的地方,探討牟先生的 學說。本文將以牟先生的《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書 為基準,將他對海德格的「基本存有論」的批判,加以 闡述和說明,最後並講出一些個人在這方面的看法。 (二)《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之義理背景及「基本存有 論」真義之確立 牟宗三先生哲學發展的一大轉捩點,就他的著作來 說,是他受海德格的康德研究的影響之後所寫成的《智 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書。依牟先生的自述,他寫此書 的動機,是由於偶讀海德格的《康德與形上學問題》( Kant and the problem of metaphysics)及《形上學引論》(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二書而始有的。康德曾作《形上學序論》( 詳稱為《未來形上學序論》Prolegomena to Any Future Metaphysics) 以確立形上學之途徑;但海德格對此不滿,寫成《形上 學引論》,表明其《實有與時間》(Being and Time)之代表 作之方向。他的野心很大,想拆毀西方自柏拉圖以來所 形成的存有論史,而恢復柏拉圖以前的古義,由之而開 出其所謂之「基本存有論」(Fundamental Ontology)。他的入路 是祈克果(Kierkegaard,牟先生譯為「契克伽德」或「杞葛 德」)的「存在的入路」,方法是胡賽爾(Husserl)的「現象 學方法」;他割截了康德的自由意志、物自身等超越層 面的東西,將其「基本存有論」放在康德所謂的「內在 形上學」(immanent metaphysics)之範圍,而不是「超絕形上 學(transcendent metaphysics)之範圍來講,違背了康德的意向 ,牟先生稱此為「形上學誤置的錯誤」(the fallacy of misplaced metaphysics)。所以,牟先生覺得有重作《形上學引 論》之必要,故寫成《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書,並 以該書為重建形上學之工作。(1) 牟先生以為,重建形上學的首要工作,在於重新確 立海德格所云的「基本存有論」的真正意義。依牟先生 ,我們可先從康德哲學入手。康德所意想的真正形上學 是他所謂「超絕形上學」,其內容集中處理自由意志、 靈魂不滅及上帝存在三個理念。惟他以為對此三理念, 理論理性(theoretical reason)是不能知道的,要想接近它們 ,只有靠實踐理性(practical reason)。牟先生以為,我們根 據這個意思,可把「超絕形上學」轉為「道德的形上學 」(moral metaphysics)。雖然康德自己沒有後一名稱,他只順 西方傳統提出一個「道德的神學」(moral theology),但若順 中國傳統稱理而說,則可有上述名稱。這「道德的形上 學」的主題,可以康德所說的物自身、自由意志及道德 界與自然界之溝通這三者而規畫出來。不過,康德一方 設擬這三者,一方又不承認人有智的直覺,所以,這三 者之設擬成了空理論,不能實現出來。 所以,依牟先生,道德的形上學之可能其關鍵在於 智的直覺之可能。在西方哲學傳統中,智的直覺沒有被 彰顯出來;但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它卻被充分彰顯出來 ,所以,我們斷定人類在現實上雖是有限的存在,但在 道德實踐上,卻必須肯認道德本心,成就智的直覺,因 此,雖有限而卻可取得一無限意義。這就是牟先生著名 的主張:「人雖有限而可無限。」 再進一步,牟先生嘗試從中國哲學傳統建立起道德 的形上學。中國哲學以儒家為主流,但亦有兩個旁枝─ 道家與佛教。三家都是從人的實踐以證成智的直覺:儒 家是從正面的道德實踐入手,故是正宗道德的形上學; 佛、道兩家是從負面的求止求寂的實踐入手,故是解脫 的形上學。因此,「基本存有論」就是道德的形上學, 如果擴大概括佛、道兩家之解脫形上學而說,是實踐的 形上學。牟先生說: 「‘基本的存有論’(fundamentalontology)就只能從本 心、道心或真常心(案:此三者分別對應於儒、道、佛 三家之最高本體。)處建立。本心、道心、或真常心是 ‘實有體’;實踐而證現這實有體是‘實有用’(本實有 體起用);成聖、成真人、成佛而取得實有性即無限性, 這便是‘實有果’(本實有體起實踐用而成的果)。體、用 、果便是‘基本存有論’底全部內容。」(2) (三)海德格的康德研究之釐清與定位 建立「基本存有論」的真正意義後,牟先生便著手 檢討海德格之有關學說。《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書 最後一章(第廿二章),便是對海德格的學說作完整而 細緻的探討。這裡,我們先講他對海德格所作出的康德 研究─《康德與形上學問題》一書的主要觀點進行釐 清與定位。 首先牟先生對海德格視康的《純粹理性批判》(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案:牟先生簡稱它為《純理批判》 )一書為「形上學之奠基」(a layering of the foundation of metaphysics),而不是知識論著作這種主張,用了許多篇幅 加以詳細、深入的闡釋。依海德格的《康德與形上學問 題》,我們可概括其說如下:要探討存有論的知識不必 訴諸經驗;它所牽涉到的工作只是揭露存有論的本質當 中奠定形上學的基礎。因此,要探究存有論的知識,就 是要探究先驗綜和如何可能。(3) 牟先生雖沒有明言,但我們可以推斷:牟先生 的康德研究最受海德格影響的地方,其實就在上述的主 張。關於這種影響,我們從牟先生哲學著作的義理發展 過程中是不難找到蛛絲馬跡的:在受到海德格思想影響 寫《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書之前,牟先生自認對康 德哲學了解還不夠透徹,主要原因,是只看到知性底邏 輯的涉指性格而沒有看到其存有論的涉指性格。所以, 牟先生疏解康德哲學的前作─《認識心之批判》只偏 重於討論知性底邏輯涉指格,這是向邏輯數學方面伸展 的工作;但受海德格學說影響後,他同時重視知性底涉 指格,更著重向形上學方面伸展的工作。(4) 不過,對於海德格視《純理批判》為「形上學奠基 」之說,牟先生亦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而主要的癥結, 在於前者犯了上文提過的「形上學誤置的錯誤」:他不 順康德書之辯證部中「形上學作為一學問如何可能」一 問題來看《純理批判》為形上學奠基,卻順感性論之「 純粹數學如何可能」及分析部之「純粹自然科學如何可 能」這二問題來看。這與康德意圖相違,因為感性論與 分析部二問題底解答,如果視為形上學,只能是「內在 形上學」或即「經驗底形上學」(metaphysics of experience), 但並非辯證部問題底解答所消極地開出之「超絕形上學 」。 撥其原因,牟先生以為是他對「基本存有論」的意 義有誤解所致。因為,海德格以為所謂「基本存有論」 意即對「人之有限本質」(man's finite essence)作一存有論 的分析,一般說的形上學要是可能的,則只能基於「人 的存在的形上學」(metaphysics of human Dasein)(案:對於 Dasein一詞,牟先生有精闢的解釋及更該切的翻譯,此 義詳後。)。所以,海德格從感性論與分析部之範圍開 其基本存有論,因為他見到康德在此很清楚地表示人的 有限性。因此,他解釋《純理批判》時很重視感性及知 性底接受性,而在兩者之接合上,又十分重視「超越的 想象」以及其所形成的規模(圖式)之具體性,亦即時 間之感觸性,他並因此表明他的鉅著之所以名為《實有 與時間》之故。 然而,牟先生指出,康德在感性論與分析部之範圍 內立言底向度,是橫剖面的、認知的。範疇雖然是一些 涉及認知對象底存在的、廣義的存有論的概念,然只是 以這些概念認知去決定對象之普遍性相,這是「經驗底 形上學」,在這裡,講不出基本存有論來。這裡,雖可 以見出人的有限性,但在此只表示人的直覺是感觸的, 須有直覺底先驗形式;人的知性是辨解的,須有純粹概 念及其所成的綜和,這並不函著一個對於人的有限本質 作一存有論的分析的基本存有論。至於時間,依康德, 是一個確定的、有積極意義與作用的概念,但依海德格 ,它只是借用來表示人在現實存在上表現其真實的人生 有發展奮鬥的過程。故共有關時間的說法與康德的不相 應。 其次,牟先生又深入探討海德格對「超越的想象」 的意義之引伸及發揮。海氏在其解釋康德的書第三節「 形上學奠基之基礎的根源性」中特別發揮了超越的想象 的重要地位。他稱它為「存有論的知識之形構中心」( formative centre of ontology knowledge)。認知主體底超越性展 開一超越的層面以駕馭經驗,對此經驗層面的揭露,海 氏名曰「存有論的知識」。知性與直覺皆綰束於超越的 想象,知性底主動性與邏輯性因它與顯其服務於直覺; 直覺的雜多亦因它而得以條貫、隸屬於知性之範疇,故 海氏稱它為「形構中心」。牟先生以為,在這裡,超越 的想象、時間與規模三者的具體關係,因海氏之闡明而 得以浹洽地被理解,這是他的書中最突出,最精彩的地 方。 不過,牟先生不滿此節海德格之「實踐理性底根源 見之於超越的想象」之說。他引了卡西勒(Ernst Cassirer) 對海氏此節之批評「不再以註解者的身份說話,而是以 篡竊者的身份說話」(5),並說這番話主要指上面之不當 說法。牟先生以為,海氏說道德法則與道德的真我不能 客觀地被領悟,這是對的,但他說這只因超越的想象而可 能,這便不對。牟先生揆其意思,是因為他根本不欲正 視康德所留的物自体、自由意志、靈魂不滅、上帝存在 這一層面而把它割斷,但想就感性論與分析部之範圍講 基本存有論,故欲以超越的想象混漫一切,甚至漫及道 德的真我及道德法則。 最後,牟先生對海德格的康德研究,作出以下之衡 斷: 「我對海氏的衡斷是如此:我不說他是篡奪,他只 是與康德強拉關係,他想只就感性論與分析部底範圍 所表現的人的有限性換一個角度來講他的基本存有論 ,他割斷了康德所保留的物自體與自由意志這一層面 ,然這卻是真正形上學,真正存有論之所在,他犯了 形上學誤置之錯誤(the fallacy of misplaced metaphysics)。」 (待續)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