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至人與超人(中) 劉桂標 (三)至人與超人的相同之處 分別看過「至人」與「超人」的意義後,我們可進而比較兩者的 異同。我們先說兩者的相同之處。 (1)與傳統中西文化主流中所講的最高主體不同 無論莊子所講的至人還是尼采所講的超人,他們都與中西文化的 主流思想──儒家和基督教的思想中所講的最高主體不同,而後二者 都可稱為道德主體(主要屬於道德意義的理想人格)。 儒家雖然是中國文化的主流(註12),然而,莊子對於儒家思 想卻有一定的不滿。在<齊物論>裡,他批評儒、墨二家俱不見道, 因為二家都看不到價值之相對性。他說:「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則莫若以明。」(註13)另外,他又借王倪之口批評儒家的具絕 對價值意義的「仁義」觀念:「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 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註14)儒家主張人必須為善去惡,但 莊子既以為善惡是相對的,所以,做人應超越善惡的限制,將自己真 實的本性完全表現出來才是最有價值的事性。因此,他在<養生主> 中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 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註15)在<大宗師>中則說:「吾 師乎!吾師乎! 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 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註16) 由於對儒家思想的不滿,莊子對於其代表人物亦頗有微詞。在< 大宗師>裡,莊子借許由之口批評堯帝,將人為的價值標準(善惡是 非)強加諸人之身上,令人不能將其真實的本性表現出來。他說:「 夫堯既已黥汝〔案:指意而子〕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 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註17)還有,莊子雖然不時假託孔 子之口去講道家的思想,但亦於一些地方表示孔子的境界不及道家的 人物。在<德充符>中,他寫孔子的自道:「夫子(指王駘,是一道 家的理想人物),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 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註18)而且,他 更藉著無趾與老聃(俱是道家人物)的對話貶抑孔子:「無趾語老聃 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 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 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 刑之,安可解!』」(註19)這裡,他不單說孔子未及至人,甚至 因其資質所限,根本就無法了解至人的境界。 至於尼采方面,如前所言,他的「超人」的反面意義──「大地 」,正與基督教的天國思想和唯靈論思想相反,而其所代表的最高主 體亦與基督徒相對立,於此,可清楚見到其與傳統思想的分歧。其實 ,尼采反對基督教思想不限於天國思想和唯靈論思想,在《查拉圖斯 特拉》一書中,除了前述的「遁世者」及「肉體的輕蔑者」二節外, 有許多章節都是以反對基督教思想為主題的。譬如說,卷一的「喜悅 與熱情」批評基督教的唯理論(重視理性而輕視情感的思想),「睦 鄰」批評其愛憐人的思想,「蛇噬」則批評其愛仇敵的思想;卷二的 「同情者」反駁基督教的憐憫的思想,「毒蜘蛛」反駁其排斥異己的 思想;卷三的「萎縮的道德」更直斥基督教為偽善的。(關於尼采批 評這些思想之理由,下文會有較詳細的闡釋,這裡暫時從略。) 由於尼采對於基督教思想的強烈不滿,所以,他對於基督教的理 想人物,無論是他所稱的智者、遁世者、肉體的輕蔑者、死亡的說教 者、同情者、傳教士及有德者等,都予以無情的批判,甚至咒罵他們 為「毒蠅」(「市場之蠅」)、「蛇」(「蛇噬」)、「毒蛛蜘」( 「毒蛛蜘」)及「精神的 蝕者」(「死亡的說教者」)等。甚至, 在「死亡的說教者」一節中,尼采更詛咒他們早死:「到處都是死亡 之說教者的喧嘩聲,而世界也充滿了那些應當被勸說去死的人。或者 ,勸那些人去尋求『永生』,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只要他們快 點離開這個世間!」(註20) (2)側重藝術方面的自由 如前所言,莊子與尼采所講的最高主體的主要特徵,是具有主體 的自由。一般來說,這方面的自由可區分為兩種:道德領域上的自由 (可稱為道德的自由)及藝術領域上的自由(可稱為美的自由)。而 依我的看法,相對於傳統中西文化的主流思想──儒家和基督教來看 ,莊子和尼采所講的自由都側重於藝術方面的自由(前二者相對而言 可說側重在道德方面的自由)。 雖然,莊子經常談到人要成就道與德這些價值(註21),而尼 采亦經常說及價值的轉換、重估和創造,然而,觀乎他們所講的價值 的內容,往往是超仁義的、超善惡的。所以,相對於儒家及基督教而 言,它們指的主要還是超道德意義的價值(依我看,亦即是藝術的或 近乎藝術的價值),而與此有關的自由亦主要是超道德的自由(依我 看,亦即是美的自由)。 最足以說明莊子、尼采所講的自由主要是藝術意義的自由的,是 前者的「遊」的觀念及後者的「舞」(dancing )的觀念。它們都是 莊、尼哲學中重要的觀念,而且都是用來描述最高主體的自由的狀態 的。(註22) 先說莊子的「遊」的觀念。<逍遙遊>是《莊子》內篇的首篇, 一般學者都將它視為莊子哲學的總綱領,而莊子以「遊」名此篇,可 見其為十分重要的觀念。另外,單以內篇來說,「遊」此一觀念就出 現了三十次(註23),其要者有「遊無窮」、「遊乎四海之外」、 「遊乎塵垢之外」、「遊刃必有餘地」、「乘物遊心」、「遊心乎德 之和」、「遊於形骸之內」、「遊乎天地之一氣」及「遊於無有者」 等語。由此看來,它在莊子哲學中實在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古代漢語裡,「遊」與「游」相通,有遊覽、遊蕩、遊戲及放 縱等意義(註24)。而在《莊子》裡,此詞明顯有與藝術活動相近 的意義。這方面的意義,其實在它之前的《論語》已出現。孔子便曾 說過:「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述而篇>)那裡 ,「藝」指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可說是一些廣義的藝 術活動。而在《莊子》裡,由於他所講的「遊」是一種無目的的、不 關涉利害關係的活動,這與西方美學中的遊戲說觀點下的藝術創作的 意義相近,其具藝術的意義亦明顯不過。最能反映這種意義的,是< 養生主>中講述「庖丁解牛」的故事時,對庖丁「遊刃有餘」的境界 的描寫:「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 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註25) 那裡,將樂與舞的描寫配合得優美動人,天衣無縫,構成了生動美妙 的藝術畫面。 再說尼采的「舞」的觀念。一方面,尼采亦有以「舞」來命名章 節,如卷二的「舞曲」和卷三的「第二支舞曲」。另一方面,他亦有 不少時候以舞蹈來象徵超人的自由的境界。譬如說,他在序白中便將 查拉圖斯特拉描述為「正如一個舞者般地踴躍地前行」(註26)。 在「墓之頌」中,他更說:「惟有在舞蹈中,我才知道如何來形容那 至高無上的一切──不過,這種形容此刻還無法以我的四肢來表達。 」(註27)在主要描述超人的境界的「高等的人」一節裡,尼采甚 至在結尾的最後四節中,都用舞蹈這種象徵來描寫超人的自由的狀態 。我們且看第十七節中的四段: 從一個人的步法可以看出他是否已經走上自己的路──看看 我怎麼走的吧!不過,接近目的人多半會飛舞。 真的,我並沒有變成一座雕像,也不像一根柱子似地呆板地 立在原處不動。我愛奔馳。 雖然大地到處是沼澤和荊棘,然而誰若有雙輕盈的腳,則依 舊可以舞過濘地,有如在潔淨的冰上一般。 兄弟們,要不斷提升你們的心靈!同時別忘了腳!你們這些 優秀的舞者,將腳舉高,最好是能站立於自己的頭上!(註28 ) (四)至人與超人的相異之處   雖然莊子與尼采有關最高主體的學說在大方向上頗為相似,然而 ,他們畢究處身在不同的時代和文化背景,因此,他們的說法亦有一 些分歧之處。 (1)對傳統主流文化中的最高主體有不同的態度 我們說過,尼采與莊子和傳統中西文化的主流──儒家和基督教 的思想頗為不同,所以,他們所標榜的最高的主體,也和基督教和儒 家所嚮往的理想人格有很大的不同。不過,由於他們的哲學觀點及處 身的文化背景不同,當中亦有一定的分歧。 在尼采方面,由於他的思想充滿戰鬥的精神(卷一的「戰爭與戰 士」最能表現出來這種特徵),而他的哲學以破斥基督教為出發點, 因此,他對傳統文化主流抱持激烈的反對態度,他的超人是與基督教 的最高主體「正相反對的人」(前引《瞧這個人》語)。是故,我們 經常看到尼采走到基督徒的對立面去。基督徒貶抑熱情,但尼采卻說 :「你將最高的目的灌注於這些熱情的深處,於是它們都變成了你的 美德和歡樂。」(註29)基督徒主張愛鄰人,但尼采卻說:「對鄰 人示好,便是有違你們的自愛。你們與鄰人交往以逃避自己,並且想 起把愛鄰當作一種美德,但是我看穿了你們這種『無我』的行為。『 你』尊於『我』,是『你』被神化,而『我』則沒有──因此你們會 忙著與鄰人交好。我勸你們愛鄰嗎﹖那我不如勸你們逃避鄰人而去愛 遠處的人還好一點。」(註30)基督徒說愛仇敵,但尼采卻說:「 然而,倘若你們有仇敵的話,千萬不要以德報怨,因為這樣會使他感 到恥辱的。相反的,你們要證明給他知道:他做了件對你們有益的事 。與其羞辱任何一固人,還不如怒斥他!而當你們受到詛咒時,我會 因你們不求別人的祝福而感到十分高興。你們也不妨施些詛咒吧!」 (註31)基督徒以為憐憫是一德行,但尼采卻說:「唉,世界上還 有什麼地方有比憐憫更癡愚的事呢﹖同時,還有誰會做出比同情者的 愚行更令人痛心的事呢﹖充滿愛心者若是不能超越他的憐憫之情,則 將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註32) 與尼采不同,莊子的思想重和諧(這點最能夠見之於他的與儒家 相近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這種思想在 <大宗師> 裡最清楚表現出 來),而且,他是以超越儒學為其哲學的起點,因此,他對儒家思想 沒有採取完全對立的態度。同時,他對儒家的最高體──聖人,也沒 有完全排斥。所以,在《莊子》裡,他亦承儒家的說法稱其最高主體 為聖人。而且,他往往借孔子及其弟子顏淵之口講道家的觀念及主張 ,如 <人間世> 的「心齋」、 <德充符> 的「守宗」、「遊心」及「 才全而德不形」、 <大宗師> 的「坐忘」等。《莊子》內篇中提到儒 家的聖人時,雖有時對他們表示出不滿,甚至說他們未到最高的境界 (前引 <德充符> 借無趾之口說孔子未到至人境界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莊子從來沒有將儒家聖人視為異端而猛烈攻擊。 人們可能以《莊子》的外、雜篇的一些文字來反對筆者上面的說 法。不錯,那裡有不少地方對儒家聖人作出惡意的攻擊。譬如, <胠 篋> 中說:「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 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註33)又譬 如 <盜跖> 中亦借盜跖之口大罵孔子:「爾〔案:指孔子〕作言造語 ,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 而衣,搖脣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 妄作孝弟而徼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註34) 然而,我們要知道,《莊子》外、雜篇,正如不少莊學專家指出,絕 大部分都並非莊子所著,而是出於後人之手,故不能真正代表莊子本 人的思想。甚至有學者以當中一些篇章裡帶有強烈攻擊儒家聖人的文 字判定它們出於後人的偽作。如宋代學者蘇軾便曾說:「余以為莊子 蓋助孔子者....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 蓋無幾,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 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為 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然余嘗疑盜跖漁父,則著真詆孔 子者。」(註35)當然,蘇氏單以這些篇章詆訾孔子而疑其為偽作 ,這種理據略嫌單薄,但當中可見他亦能清楚看出一般被學者認定為 莊子自著的內篇中對孔子的態度與這些篇章的態度是大相逕庭的── 前者對孔子保持相當的尊敬,但後者卻對他大加貶抑。(待續)  Copyright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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