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蕺山對朱子之褒揚、批評及轉進(四) 張萬鴻 二.蕺山對朱子之批評及轉進(續) 乙.蕺山對《中庸》首章之詮釋 蕺山對朱子工夫論的批評,大部份是環繞《中庸》首章而發,除了於前引《 聖學宗要》、《五子連珠》及《學言中》前後四年對朱子有所褒揚外,其餘多不 以朱子之詮釋《中庸》為然,主要論點有二: 一.將《中庸》慎獨之「獨」由朱子之「獨知」復還其本體論之意義,即「獨體 」; 二.將朱子「先涵養後察識」之二分格局復還於一個工夫,即「慎獨」。 《學言上》有一條,可明蕺山如何詮釋《中庸》,曰: 「中庸是有源頭學問。說本體先說箇天命之性,識得天命之性,則率性之道 ,修道之教在其中;說工夫只說箇慎獨,獨即中體,識得慎獨,則發皆中節,天 地萬物在其中矣。」(36) 就蕺山之理解,中庸只說一個慎獨工夫,即是慎存吾人之獨體(天命之性) ,即工夫即本體,不能分成兩際。由是而猛批朱子工夫二分之格局,並及其對於 本體之誤失: 「隱微者未發之中,顯見者已發之和,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中為天下之 大本。慎獨之功全用之以立大本,而天下之達道行焉。此亦理之易明者也。乃朱 子以戒懼屬致中,慎獨屬致和,兩者分配動靜(按文意應為前者配靜,後者配動 ),豈不睹不聞與獨有二體乎?戒懼與慎獨有二功乎?致中之外復有致和乎?」 (37) 蕺山以為能致慎獨之功,即已立天下之大本,大本既立,達道行焉,這是一 種本體論地直貫言之的方式,是以對於朱子先戒懼於人所不睹不聞,後戒慎於己 所獨知,將一切工夫二分之格局甚為不滿,故質之曰「有二功乎」,及即用而顯 之體有二乎?致中致和只是一事,既致中,自不能另有致和之工夫。 其實朱子將戒慎與慎獨分作兩事,一是源於其心「獨知」釋「獨」,一是源 於其「中和新說」之「先涵養後察識」工夫格局。後者已略述於前文,下文將展 示蕺山之轉進;前者則是朱子創發,朱子於《中庸章句》釋「道也者,不可須臾 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 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一段曰: 「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於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 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為非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 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隱,暗處也;微 ,細事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 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已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見明顯而過於此者,是 以君子既常戒懼,而於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於將萌,而不使其滋長於隱微之 中,以致離道之遠也。」(38) 朱子之中和皆收於心上言,此戒懼於不睹不聞及慎獨亦就心上言,是以「不 睹不聞」者,己所不能睹聞之天理也;「獨」者,別人所不能睹聞,而己獨知之 意念也,前者敬以存之,後者謹以遏之,兩事皆慎,「是無所不慎,慎上更加慎 也」。(39) 蕺山對於朱子以「己所獨知」釋獨亦曾有所讚許,曰: 「中庸疏獨,曰隱曰微曰不睹不聞,並無知字。……朱子特與他次箇知字, 蓋為獨中表出用神,庶令學者有所持循。」(40) 「獨體無朕,著不得一知字,今云獨知,是指下手親切言。」(41) 蕺山認同朱子以「獨知」釋獨,確係對慎獨工夫有所幫助,俾「學者有所持 循」、「下手親切」,然蕺山既掌握「獨體無朕」,即知蕺山並不止於朱子釋獨 的方式,而以為「獨」有本體義,指「獨體」而言,不限於吾人之意念也,且是 通於不睹不聞的天命之性。是以蕺山曰: 「先儒以不睹不聞為己所不睹不聞,果如此,除是死時方有此耳。」(42) 「朱子言獨知對睹聞以言獨也,若早知有不睹不聞義在即止言慎獨亦得。」 (43) 「朱子於獨字下補一知字,可謂擴前聖所未發,然未以屬之動念邊事何邪? 豈靜中無知乎。使知有聞於動靜,則亦不得謂之知矣。」(44) 朱子是質實的頭腦,是以解中庸亦句句緊貼字義而言,解不睹不聞正就人之 直覺所不能感知而言。朱子以前段既解為自己所不能睹聞,後段則必指自己所能 睹聞而言。鑒乎實情,亦只有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情狀始能稱得上是「莫見乎隱 ,莫顯乎微」的,即:隱微,對人而言也;顯見,對己而言也。於是乎,既有戒 懼工夫,亦有慎獨工夫,前者屬未發,後者屬已發,兩者分配靜存、動察。然此 一觀點為蕺山所不取,他批評朱子實是未明「不睹不聞」之真義,否則不會分成 兩個工夫,而只言一個工夫(慎獨)即可。對蕺山來說,朱子以「獨知」釋「獨 」,乃係「擴前聖所未發」,自有其獨到之處,然將慎獨歸入動念而致省察之功 ,則大誤。蕺山以為靜存已可體證(知)本體,即獨知也,倘於靜存後加上動念 後之工夫,則不能謂真正明白中庸本旨了。其實蕺山亦有就朱子之「獨知」義進 而發揮,曰: 「不睹不聞處正獨知之地也,戒慎恐懼四字下得十分鄭重,而實未嘗妄參意 見於其間,獨體惺惺,本無須臾之間,吾亦與之為無間而已,惟其本是惺惺也, 故一念未起之中,耳目有所不及加,而天下之可睹可聞者即於此而在,沖漠無朕 之中,萬象森然已備也,故曰莫見、莫顯。君子焉得不戒慎恐懼兢兢慎之。」(4 5) 蕺山此段明是針對朱子兩分「不睹不聞」與「獨知」為「己所不能睹聞」與 「己所能睹聞」而發。朱子將之歸入吾人之意念,正失落了獨之本體義。而蕺山 合而一之謂「不睹不聞處正獨知之地也」,因獨體本是惺惺然,深微不可測,吾 人不能耳聞目睹,然天下之可睹可聞即己森然具備於此獨體的神妙之用中,由是 戒慎恐懼於不睹不聞與慎獨只是一事。蕺山又曰: 「不睹不聞天之命也,亦睹亦聞性之率也,即睹即不睹,即聞即不聞,獨之 體也。」(46) 「夫人心有獨體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從出也。」(47) 蕺山以天命之性即獨體,是以戒懼與慎獨工夫即為一事,吾人戒懼於不睹不 聞,使獨體惺惺,則亦睹亦聞之率性之道即由此而見,即體起用也。蕺山進而曰 : 「中為天下之大本,非即所謂天命之性乎,和為天下之達道,非即所謂率性 之道乎。」(48) 中既為天下之大本,則必同於天命之性,二者是一,不同分際而異名耳,以 中導和,引生真正的道德行為,即是率性之謂道,致中工夫既已立本,自不用另 設致和工夫。由是致中致和只是一事。所以蕺山一開始即批評朱子「豈不睹不聞 與獨有二體乎?戒懼與慎獨有二功乎?致中之外復有致和之功乎?」此皆由於蕺 山之本體與工夫理論格局全不同於朱子,朱子是徹底的漸教工夫,心不能即是理 ,而只能具理,由是而有先涵養、使達「心靜理明」之境;後察識、使心所發的 情變能合理中節;兩分工夫於此立焉。蕺山卻不然,他能扣緊於穆不已之天命實 體以言吾人之性體、獨體,即存有即活動,以一個工夫為主,存得本體,自然達 用,分不得兩下。故蕺山先將工夫收歸靜存一面,然後再將動察收入靜存,二者 不分先後,《年譜》天啟六年條載: 「先儒以慎獨為省察之功,先生以慎獨為存養之功。」(49) 「專用慎獨之功,謂獨只在靜存,靜存時不得力,動時如何用工夫?」(50) 先儒者,指朱子言也,蕺山一直不以朱子歸慎獨為動念邊事為然,而其實義 ,乃由於靜存即是存養吾人之獨體,倘不能「立大本」,於動念上用工夫又有何 用?此亦係蕺山於《聖學宗要》等書中誤褒朱子之由,因朱子言「缺卻平日一段 涵養工夫」,蕺山即以為同於自己之靜存工夫而大加褒揚,謂「卒傳延平心印」 「善學濂溪」云云,實是取其所取,不必以之為定論,然究竟有無動念後之工夫 ?《學言上》載: 「問慎獨專屬之靜存,則動時功夫果全無用否?曰:如樹木有根方有枝葉, 栽培灌溉工夫都在根上用,枝葉上如何著得一毫?如靜存不得力,纔喜纔怒時便 會走作,此時如何用工夫?苟能一如其未發之體而發,此時一毫私意著不得,又 如何用工夫?若走作後便覺得便與他痛改,此時喜怒已過了,仍是靜存工夫也。 」(51) 門人問動念之後用工夫是否全無用處,蕺山根本不以為有此工夫可下,故以 問為答,使門人自悟當中之要。首先,設樹木為喻,施肥澆水主要做在根荄上, 不會落在枝葉上,喻工夫只在靜存本體也;倘靜存得力,由本達用自不會走作, 既無私意又何用下工夫?又倘靜存不得力,已發時即已偏離,既已走作又怎能使 之復歸於正?偏離後若自覺不妥,欲痛改之,此時之工夫不過是再靜存本體。由 是,在蕺山本體直貫方式下,根本無動念後之工夫可言。其實蕺山的目的不是廢 省察,而係將省察收入存養: 「……知此則動而省察之說可廢矣。今非敢謂學問真可廢省察,正為省察只 是存養中最得力處。不省不察,安得所為嘗惺惺者?存又存箇甚?養又養箇甚? 今專以存養屬之靜一邊,安得不流而為禪?又以省察屬之動一邊,安得不流而為 偽?」(52) 所謂「動而省察之說可廢」者,係指動而「後」省察之說可廢,因蕺山根本 無動念後之省察工夫。而「省察正是存養中最得力處」、「省察是存養之精明處 」(53)唯有存養中有省察工夫,始能使獨體常惺惺,否則所謂存養便不知是存養 箇甚了。又曰: 「就性情上理會則曰涵養,就念慮上提撕則曰省察,就氣象上銷鎔則曰克治 ,省克得輕安即是涵養,涵養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實一也,皆不是落後著事。」 (54) 「省察二字正存養中喫緊工夫。如一念動於欲,便就欲處體,體得委是欲, 欲不可縱,立與消融,猶覺消融不去,仍作如是觀,終與消融而後已。一念動於 忿,使就忿處體,體得委是忿,忿不可逞,立與消融,猶覺消融不去,仍作如是 觀,終與消融而後已。」(55) 念慮必隨心感物而生,然於此生滅無定之念上用工夫,蕺山以為是落後著事 ,而涵養與省察克治「皆不是落後著事」,故省察工夫只是吾人自我警醒:念雖 應物而起,然應物即止,使念不得縱,而自消融,縱則有輾轉生念之機。此非待 惡念生起以後再制惡念之落後著工夫,而係在惡念未形之前,先絕其生起之機也 。倘能如此,即心念纔動即覺,纔覺即消,復還本然。依此,則存養省察通而為 一,分不得先後: 「君子之於學也,必大有以作之,然約之不過存養省察二者而已。……省察 之後宜存養也…存養之中有省察也…存養省察之功迭運不窮…一時並致交養互省 ,有勿忘勿助之妙,更何先後工夫之可分乎。後儒或言涵養是主人,省察是奴婢 …未免落於偏指。」(56) 朱子二分靜養動察,實是源於不明自己舊說中「致察而操存」那「因事而發 見」之良心的工夫,乃係「靜復以立體」之體證工夫,而只視之為發動後之察識 ,是以有「缺卻涵養」之議,而於新說中以平日之莊敬涵養為本領工夫,定其「 先涵養後察識」之工夫格局。若于心性實有相應之了解,則涵養與察識孰先孰後 根本不成問題。對朱子來說,涵養的是平靜的心境,心要先定下來,理才會出現 ,「心靜理明」也,是以必爭先涵養後察識,而遭蕺山譏之「落於偏指」。對蕺 山來說,涵養是存養本心不令放失,察識是察本心之呈現,二者皆修養工夫,不 可偏廢。倘謂先涵養後省察,即平日以莊敬涵養吾人之本心而不令放失,而復於 喜怒哀樂已發時察識之,使不放逸;或謂先省察後涵養,即先察識體證吾人本心 之呈露以之為體,而平日之莊敬涵養則是使吾人之道德行為成為純熟自然。故無 論先省察後涵養,或先涵養後省察,皆無不可,此只是一體工夫之循環無間,無 須必以何者為先。朱子必以涵養為先,爭論關鍵不在涵養省察本身,而在於涵養 省察所施之心性實有不同的理解故也。(57) 蓋朱子所謂涵養是空頭的,並無察識體證之意在內,而中庸之言慎獨則正是 在不睹不聞之中自覺地要面對森然之性體而體證之。「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正 是雖在不睹不聞、喜怒哀樂未發,而無有可觀可察之時,仍然昭然若揭,屹立于 吾人之面前,而有可體可驗之氣象,此即在戒懼涵養之中而有一種察識體證之工 夫,此即是本體論的體證,即隔離中的超越體證,而所體證的性體即是本心。決 非心性平行,心為中性的實然之心,而性只是理也。此即非空頭之涵養,非以外 部之涵養工夫為主宰,而是體證實體之內部的性體本心之實體自身為主宰。 依此,則存養與省察通而為一,而蕺山以慎獨表之,曰: 「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無事,此慎獨即是存養之要;有事,此慎獨即是 省察之功。」(58) 不論是存養抑省察,皆慎獨工夫,因存養省察皆指獨體而言也。自此蕺山將 朱子之二分工夫合而為一,即慎獨。(待續)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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