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劉蕺山對朱子的褒揚、批評及轉進(二) 張萬鴻 乙.蕺山對朱子中和問題之看法 蕺山於五十七歲時增補友人劉去非之《宋學宗源》而成《聖學宗要》一書, 輯錄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朱熹及王陽明之語,俾後人明孔、孟之道。當中 所選載朱子之言,即前錄中所說四書,可見蕺山對於朱子參究中和問題之重視。 在每一篇後都有蕺山之簡評,四篇後又有蕺山的總評,乃蕺山對朱子中和說較有 系統的輯錄及評說,本文試一一申述之。由於上文所錄之四篇書信乃依蕺山之編 次,下文仍依第一書至第四書之次序論述蕺山之評述: 第一書: 「劉蕺山曰:說得大意已是,猥不是限於一時,拘於一處。但有覺處不可便 謂之已發,此覺性原自渾然,原自寂然。」(17) 蕺山於此主要就體上立言,第一書中朱子以「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為 中體,此本不差,故蕺山謂「大意已是」。而此時朱子以心為已發,性為未發, 心有覺用,即為已發,蕺山則未有就此評判。就性體本身而言,原自渾然寂然。 蕺山未有輯錄第一書之第二段,而卻於總評時言及「致察而操存」那「因事而發 見」之「良心」的工夫,未知何故。 第二書: 「劉蕺山曰:這知覺又有箇主宰處,正是天命之性,統體大本達道者。端的 ,端的!」(18) 蕺山在此不知是忘記朱子有第一書之議,抑未察此書之自我否定從前所執定 之體,只見提及「一家自有一箇安宅」以為知覺主宰,即大加贊頌,失之孤離。 第三書: 「劉蕺山曰:以心為主及主敬之說,最為諦當。」(19) 蕺山似未把握朱子之心之實義,只見「以心為主」之論,即以為所言之心是 「立大本立達道之樞要」,見「敬」「主乎存養之實」及「行乎省察之間」,即 以為同其「主靜敬也」(20)之工夫。然則二人用字之義理背景並不一致,蕺山之 讚譽不過取其所取而已。越一載,蕺山又選輯此書於其《五子連珠》一書,案語 曰:「此是朱子得統於濂溪處。」可見蕺山乃係以周子之靜釋朱子之敬。 第四書: 「劉蕺山曰:畢竟求之未發之中,歸之主靜一路。然較濂溪為少落邊際,蓋 朱子最不喜儱侗說道理,故已見得後,仍做鈍根工夫。」(22) 朱子於第四書所言,主要是設靜存於動察之先,然非蕺山於此想當然之主靜 之路。蕺山舉濂溪作比較,顯然是以為朱子主靜之說乃「靜復以立體」之逆覺工 夫,此正與朱子之路相反。謂「已見得後,仍做鈍根工夫」云云,應指靜存之後 的動察而言。對蕺山而言,靜存括動察,故動察只是鈍根工夫。查蕺山於此四段 簡評(可能是眉批)後,有一大段總評,錄之於後: 「此朱子特參中庸奧指以明道也。第一書先見得天地間一段發育流行之機, 無一息之停待,乃天命之本然,而實有所謂未發者存乎其間,是即已發處窺未發 ,絕無彼此先後之可言者也。第二書則以前日所見為儱侗,浩浩大化之中,一家 自有一箇安宅,為立大本行達道之樞要,是則所謂性也。第三書又以前日所見為 未盡,而反求之于心,以性情為一心之蘊,心有動靜,而中和之理見焉,故中和 只是一理,一處便是仁,疑即向所謂立大本行達道之樞要,然求仁工夫只是一敬 ,心無動靜,敬無動靜也。最後一書又以工夫多用在已發者為未是,而專求之涵 養一路,歸之未發之中云。合而觀之,第一書言道體也,第二書言性體也,第三 書合性于心,言工夫也,第四書言工夫之究竟處也。見解一層進一層,工夫一節 換一節。孔孟而後,幾見小心窮理如朱子者!愚按朱子之學,本之李延年,由羅 豫章而楊龜山,而程子,而周子。自周子有主靜立極之說,傳之二程,其後羅、 李二先生專教人默坐澄心,看喜怒哀樂之未發時作何氣象。朱子初從延年遊,固 嘗服膺其說,已而又參以程子主敬之說,靜字為稍偏,不復理會。迨其晚年,深 悔平日用功未免疏于本領,致有「辜負此翁」之語。固己深信延年立教之無弊, 而學人向上一機,必于此而取則矣。《湖南答問》誠不知出於何時,考之原集, 皆載在敬夫次第往復之後,經輾轉折證而後有此定論。則朱子生平學力淺深,固 于此窺其一斑,而其卒傳延年心印,以得與于斯文,又當不出此書之外無疑矣。 夫「主靜」一語,單提直入,惟許濂溪自開門戶,而後人往往從依傍而入,其流 弊便不可言,幸而得亦如短販然,本薄利奢,叩其中藏,可盡也。朱子不輕信師 傅,而必遠尋伊洛以折衷之,而後有以要其至,乃所為善學濂溪者。」(23) 劉述先先生於《黃宗羲心學的定位》一書中,對此段文字有一詳盡的評析, 本文先抄錄劉先生的原文,再加以評論: 「蕺山所錄四書,次序顛倒不算(24),內容漫加刪節,讀者看不到全文,不 知義理綱維之所在。所引中和說第一書朱子自注『非是』。蕺山卻曰:『說得大 意已是』,這豈不是厚誣朱子。《學案》(劉先生所參引乃《宋元學案》,非《 聖學宗要》)引中和四書,蕺山硬裝上道體、性體、工夫、工夫之究竟一類的名 義,好像有一個前後一脈相承的線索與次第,其實乃揉合舊說、新說,不加必要 的分疏,這豈合乎原書的內容與當時的情實?朱子『辜負此翁』之語,見於其四 十歲答林擇之書(《文集》卷四十三),焉可謂之晚年語?湖南答問也在同年, 怎能說他『誠不知出於何時』?朱子參悟中和,追思延平遺教是一個重要的觸媒 ,但所悟實不同於延平,故晚年乃既以之為偏(《語類》一零三),又謂其『亦 自是一時入處,未免更有商量也』(《文集》卷五六答方賓主書),怎麼可以說 是『卒傳延平心印,以得與於斯文』?朱子真得力處在伊川,蕺山卻由主靜一點 來表彰濂溪,可謂輕重失衡。中和第一書朱子本人在《舊說.序》謂『特其未發 處為未嘗發耳』,蕺山卻謂『實有所謂未發者存乎其間,即已發處窺未發』,這 純是以己意去牽合。最後說朱子『專求之涵養一路,歸之未發之中』,實則朱子 靜養動察,分有所屬。如此議論,所失何止一端。」(25) 據劉先生所言,「蕺山數百字的議論,義理考據兩皆無當。」(26)考據也者 ,是以為朱子自注《中和舊說》有兩書,蕺山無故刪去第二封書卷;而第四書於 時序上應該先於第三書,蕺山將之刻意顛倒;且蕺山對四書內容漫加刪節,使讀 者以為朱子於此四書真有一發展次第,而不知當中有新舊二說之異;啟蒙得力之 師承方面的考據更無當。朱子雖曾從學延平,但卒不以延平之說為是,蕺山謂他 「固已深信延平之教之無弊」「卒傳延平心印」,且引朱子於四十歲言「辜負此 翁」語作為晚年語,以印證上言,實失之穿鑿附會。於義理方面,蕺山將第一書 「而其良心萌蘗亦未嘗不因事而發見。學者於是致察而操存之,則庶乎可以貫乎 大本達道之全體而復其初矣」一段無故刪去,使人未能知道朱子於舊說中亦有語 及似孟子「求放心」之工夫;又於第四書只抽取講「涵養工夫」一段,前一段明 講「先涵養後察識」之文字則不錄,有「取其所取」之嫌;另朱子之學真得力於 伊川,蕺山卻因他嘗言「主靜」而贊許之曰「善學濂溪」,此等贊許其實是對朱 子之曲解。總之,劉先生曰:「明儒之疏於考據,每由一己的觀點去割裂、曲解 原典,由此可見。」(27) 劉先生之批評大致可從。然當中亦有可議處:第一,蕺山明言「湖南答問誠 不知出於何時,考之原集,皆載在敬夫次第往復之後」,倘非蕺山刻意說謊,則 第三、第四之顛倒錯不在彼。第二,蕺山繼之曰:「經輾轉折證,而後有此定論 ,則朱子生平學力之淺深,固于此窺其一斑」,即他以湖南答問(即第四書)為 朱子之定論,故評之為「卒傳延平心印」「善學濂溪」,這只是出於對朱子之學 的誤解,非惡意「輕重失衡」也。而吾人試從另一角度看蕺山如此評論朱子之用 心,即探索:為何蕺山要妄以己意去牽合朱子之說?首先,蕺山之學出于對時儒 之不滿,他深惡只空言心性,不事工夫之說,是以亟欲推擴一己之體證,為人立 工夫之楷模。然是時朱子、陽明仍然大盛,故必欲於此二人之學說中尋得與己意 有雷同之處而大加表彰,或謂是重新詮釋,借此來糾正時風也。蕺山不單對於朱 子有如此表現,在對陽明良知之學作褒貶時,亦有以自己之「知」及「意」去硬 套入陽明系統中,而於評論中帶出自己的一套誠意之學。(詳見本文第 章)是 以對朱子言及「缺卻平日一段涵養工夫」時,即刻意強調,而有失諸「取其所取 」之譏;再者,蕺山從未有意去表彰朱子之系統,對朱子之學亦貶多褒少(下文 將陸續言及),是以對朱子「取其所取」,只不過是因時制宜之借用而已。總之 ,就對前人學說之講授而言,蕺山之弊不言可知,任意去撮取、曲解自是不可原 諒的錯誤。然從體諒的角度出發,吾人可於評論中摸索出蕺山的苦心,未嘗不可 說是蕺山對朱子學的一種轉進。在這個角度下,吾人試再看蕺山之總評,從中摸 索蕺山之用心。(待續)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