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論朱子宇宙論中惡之可能 溫帶維 一、全善的理如何產生惡 在朱子的理論系統中,理是一切具體存有之超越根據,而氣則是依據理而產生具體存 有的物質。語類有云: 「問:天理變易無窮,由一陰一陽先生無窮,繼之者善,全是天理,安得不善﹖孟子言性之 本體以為善者是也。二氣相軋相取,相合相乖,有平易處,有傾側處,自然有善有惡,故稟 氣形者,有惡有善,何足恢﹖語其本,則無不善也。曰:此卻無過。」〔註一〕 由引文中我們看見朱繼承了易傳的傳統,認為繼承天理、完全依循天理的就是善。換言之 ,天理本身是純善的,若氣完全依據天理而運行,則惡便不會存在了。但是朱子自己也意 識到世上君子少小人多,那就是說世上有不依據天理運行的地方。我們自然要追問的是: 氣既無意識也無意志,即它的運行只有依據理的超越的決定,如此,則遺背天理的運行如 何可能﹖朱子把這一問題的癥結放在氣的一些特殊性質上。氣原本只是一純全一體 (homogeneous )的物質,它的一進一退、一消一長就生出天地間之一切。〔註二〕如上面 的引文說,就在氣的運作中有「平易處」「傾側處」。但這到底是怎樣一種運作能使氣有昏 明、厚薄、平易傾側等之差異呢﹖朱子沒有很明確地描述這是一種作怎樣的運作,他只用比 喻性的句子,如「但滾來滾去,便有昏明厚薄之異。」又「造化之運如磨,上面常轉而不止 。萬物之生似磨中撒出,有粗有細,自有不齊。」〔註三〕朱子這樣的解釋我並不滿意;到 底「滾來滾去」這種形式的運作如何會產生昏明厚薄不同的氣,難道氣能離開理的規律去「 滾來滾去」嗎﹖在朱子的系統中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理氣不離不雜,世上並沒有無理的氣, 所以朱子說:「所謂理與氣,此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 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一看,則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 有是物也。」又「……易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這便是兼理與氣而言。陰陽氣也,一陰一陽則 是理矣。」〔註四〕由以上引文可見朱子認為氣的運作(一陰一陽)是理,是有規則的。這 樣我們的問題還未解決,若氣的「滾來滾去」是不依理的,這似乎不合乎朱子的看法;若此 種運作是依理的,則何以純善的理會規定出背理的東西,即昏濁的氣和氣的傾側處﹖或許我 們應意識到氣的昏濁或是傾側本身並不一定是惡的,它們正是具體事物必須有的特性,有形 之物就是由昏明、清濁等不同性質的氣所組成的。也就是說清明相對於昏濁、平易處相對於 傾側處,只是一些相對的事實,善惡的相對並不能在這裡明顯見到。具體有形之物即使是由 昏明清濁等不同之氣所組成,並不表示具體有形之物便自有美有惡。由此可見儘管昏濁傾側 之氣是由理所決定而有,並不表示理決定了一些背理的東西。 可是朱子本卻明言「才是有形之物,便自有美有惡也。」〔註五〕,但朱子卻沒有明 言此惡如何可能,為甚麼有形就有惡﹖為甚麼形下者便是渣滓﹖我們的問題是:為何有實 然的昏濁之氣便會產生惡﹖昏濁之氣的運作和產生不也是依據天理的麼﹖不也是天理所規 定的麼﹖事實上朱子系統在這一方面的理論頗能自完其說。若我們要明白朱子系統中惡的 產生的來龍去脈,必須明白朱子對人類心靈之了解,畢竟惡不在自然界,真正的惡是人的 行為。 二、朱子論性 朱子用心、性、情三個概念去描述人的心靈,只要我們明自了此三者之間的關係也就 能明白惡之如何可能了。我們先說性。籠統地說性即理,人的性就是天理的具體化內在化 。語類有云: 「性是實理,仁義禮智皆具。」 「問:性固是理,然性之得名是就人生稟得言之否﹖:日繼之者善,成之者性。這箇理 在天地間時只是善,無有不善。生物得來方始日性。只是這理。在天則曰命,在人則曰性。 」 「吉甫問性與天道。曰:譬如一條長連底物事。其流行者是天道,人得之者為性。乾 之元亨利貞,天道也。人得之則為仁義禮智之性。」〔註六〕 由以上引文可見朱子在這裡所指的性是人的仁義禮智之性,也就是人類之所以可能道德的 先驗根據。但照我的看法,天理的具體內在化在朱子的系統裡應該有三個層次,即人有三 個層次的性,而義理之性只是其中一個層次,另外還有兩個氣質之性的層次。以我將要界 定和討論這三個層次,明白這三個層次之間的關係對了解朱子系統中惡之所以可能是很重 要。 語類有云: 「……蓋性須是箇氣質,方說得箇性字。若人生而靜以上,只說箇天道,下性字不得。 所以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便是如此。所謂天命之謂性者,是就人身 中指出這箇是天命之性,不離氣稟者而言爾。若才說性時,則便是夾氣稟而言,所以說時便 已不是性也。……」〔註七〕 此是朱子晚年對於此問題的定論,我們的討論也以此作準。朱子認為未具體化的天理不能 用一個性字,只能叫天道,一但說性便是理墮於形氣之中,若理不夾著氣稟便根本無法論 說,所以當我們能論說性時它必是已夾著氣出現的。而夾著氣的理便不是純全的天理了, 就是說這個理有其昏明開塞剛柔強弱,有所不備的。由此我們可以分析出性的第一個層次 。當理墮入形氣之中時,理被影響了、限制了,由純全的成為有所不備的,如此這形氣必 有一些特質能使墮於其中的理變成這樣,而形氣的這種特質也必是依附天理而有,因為世 上沒有無理之氣。我們可稱這種形氣的特質作氣質之性(A)。   或許會有人反駁說:雖然朱子說世上無無理之氣,但他的意思可能只是說所有具體存 有皆是理與氣合的結果,並沒有所謂未形成個體存有但又有一定性質(有理附)的氣。可 是這種說去有點令人費解,若世上本沒有已有一定性質的氣(無論這是甚麼性質),則當 天理墮於形氣中時,這些形氣唯一可依附的理就是純全的天理,這就是說此形氣之一切質 及活動皆單由天理所決定,如此一來天理一點限制也沒有,那麼何以朱子會說純全的天理 一碰著形氣便有所不備了﹖因此朱子所言天理所墮於的形氣本身必有一些特質,而正是這 特質使天理有所不備。這個想法,我相信也是符合朱子的思想系統的。 為證明這一點,我們再仔細討論朱子理氣二元的宇宙論。語類有云:「有是理後生是 氣。」〔註八〕這個「生」並不是像母親生孩子般的生,也不是上帝創造世界一樣的生, 因為若是這樣我們便可以設想一個只有理而未有氣的世界。這與朱子的想法不符。語類曰 : 「或問:理在先,氣在後﹖曰:理與氣本無先後之可言。但推上去時,卻如理在先,氣 在後相似。又問:理在氣中,發見處如何﹖曰:如陰陽五行錯綜不失條緒便是理。若氣不結 聚時,理亦無所附著。」〔註九〕 「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註十〕 可見朱子的思想中,在現實世界中理與氣不離,但它們間不能互相化約,故不雜。朱子答 黃道夫云: 「所謂理與氣,此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 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 。大凡看此等處,須認得分明,又兼始終,方是不錯。」〔註十一〕 氣既是在形而下的、現象的、可觀察的世界中不能離,則理沒法子在時空裡比氣先存 在而生氣。那麼理生氣又該作何解﹖此生是在理上說,不是實際的生成遇程上說。語類曰 : 「……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這天地 ,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肓萬萬物。」〔註十二〕 此處(有如朱子大部分其他有關的言論)朱子沒有用理生氣這樣的句子,他只說「有理, 便有氣流行。」這只表示理是氣之必要且充分條件,但並沒有表示理是能生成氣的活動者 。牟宗三先生於<<心體與性體>>中引朱子 <太極圖解> 並指出朱子之理是「只存有而不活 動」的「但理」(只是理),它只是氣於生化過程中必須依附的規則。以下引其中兩段以 說明之。 「此所謂無極而太極也。所以動而陽靜而陰之本體也。(原注:太極理也,陰陽氣也。 氣之所以能重靜者,理為之宰也)。然非有以離乎陰陽也,(原注:道不離氣),即陰陽而 指其本體,(原注:器中之道)不雜乎陰陽而為言耳。(原注:道是道,器是器。以上三句 要離合看之,方得分明)。」〔註十三〕 「蓋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也。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陰陽、形而下之 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觀之,則動靜不同時,陰陽不同位,而太極無不在焉。……」〔註十 四〕 最後一句尤為明顯。太極即理〔註十五〕,無論陰陽二氣是動是靜,太極均在其中,可見 活動的只是氣,理只在而不動。因此,理生氣的生,照劉述先教授的說法:「超越的(生 )理的規定下,必定有氣,才有具體實現之可能。」〔註十六〕說得明確一點,理的內容 必包括氣之存在,即理「為了」達到生成變化的目的,必規定能生成變化(能活動)的氣 的存在。所以有理必有氣。 既然氣之「被生」是因為它要擔當生成變化的責任,則它必有一能使它能生成變化的 特質,而此特質亦是由理所決定的。此特質就是我在上文所說的氣質之性(A),就是天 理內化的第一個層次。如此說來氣與個體事物還有一段距離。並不是理一但與氣合便有具 體事物的。語類有云: 「……陰陽雖是兩個字,然卻只是一氣之消息。一進一退,一消一長。進處便是陽,退 處便是陰。長處便是陽,消處便是陰。只是這一氣之消長,做出古今天地間無限事來。」〔 註十七〕 可見陰陽是一氣之活動,而天地間的具體事物要經由此氣的活動而產生。再進一步看氣之 活動,即其一陰一陽,是合乎理,依附理的,所以說:「陰陽氣也,一陰一陽則是理矣。 」〔註十八〕接下來我們討論理的具體化的另名兩個層次。 語類有云: 「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理不明。蓋本然之性只是至善。然不以氣質而論之,則莫 知其有昏明開塞剛柔強弱,故有所不備。徒論氣質之性,而不自本原言之,則雖知有昏明開 塞剛柔強弱之不同,而不知至善之源未嘗有異,故其論有所不明。須是合性與氣觀之然後盡 。蓋性即氣,氣即性也。」〔註十九〕 「孔子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辨告子生之謂性,亦是說氣質之性。近世被濂溪 拈掇出來,而橫渠二程始有氣質之性說。」〔註二十〕 由這兩段引文我們再次見到朱子論性與氣之關係,性既是天理的具體內在化的結果,則是 說性便是墮於形氣中之理,所以論性不能離開氣,論氣不能離開性。而這種性就是具體事 物之性,人得之為人的性,物得之為物之性,即是說個體事物之一切活動和性質皆由這性 所決定,如人之食色之性,人的一切心理及生理欲求,甚至人之形軀,皆由此性決定,此 性就是告子所言生之謂性的性,而橫渠二程則稱之為氣質之性。此是理具實現的第二層次 ,為討論方便,我稱此性為氣質之性(B),有別於氣質之性(A)。 理既墮於氣中而成為性,則原本純全的天理就有所限制了,天理下墮為人性時礙於形 氣(氣質之性(A))而成為氣質之性(B)。換言之,現實人性中並無純全的天理,純 善的天理若不透過氣便無彰顯的場所,但是一但透過氣便又不能是純善的。但朱子卻又強 調性即理的說法,並強調性是純善且具仁義禮智等之德目。見語類: 「性即理也。在心喚做性,在事喚做理。」 「性只是此理。」 「性是合當底。」 「性則純是善底。」 「性是實理,仁義禮智皆具。」 「性不是卓然一物可見者。只是窮理格物,性自在其中,不須求。故聖人罕言性。」〔 註二十一〕 由以上引文可見,朱子認為性是實理,是純善的,是具仁義禮智的,但同時不是卓然可見的 。這配合我們在上文提及的氣質之性(B),就不難了解了,可見,可討論,日日彰顯的氣 質之性(B)當然不是純善的。而作為純善的,具仁義禮智的天理必不能有礙於形氣,所以 不是卓然可見之形下之物。如此說來,這種天理又如何可於人處彰顯而為人的仁義禮智之性 呢﹖朱子曰:「只是窮理格物,性自在其中,不須求。」可見,純全的天理雖然被人所稟承 ,但無法直接彰顯。需要通過格物窮理的過程才被人所把握,而人之所以能透過功夫來把握 天理是因為人的心的特殊性質。這就引出下面我們對朱子論情的討論。(待續)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