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從陽明後學看道德實踐之流弊問題(六) 張萬鴻 (2) 析述 案龍溪、心齋、雙江三人之學皆各有所重,然正是其學之流弊所在,試申述如下: I.龍溪之學:工夫簡易 正如本文第一節所描述,龍溪之學是頓悟之學,即本體是工夫,能悟得心體之本然狀 態為精純不雜,則所發之意自無不善,而謂『致知工夫自然易簡省力』,又謂『致良知三 字及門者誰不聞,唯我信得及』。龍溪天資甚高,較陽明更突出強調良知本體的現成性: 「至謂世間無有現成良知,非萬死功夫,斷不能生。以此較勘世間虛見附和之輩 ,未必非對病之藥。若必以現在良知與堯舜不同,必待功夫修整而後可得,則未免於矯枉 之過。」 「良知者本心之明,不由學慮而得,先天之學也。」 龍溪以其個人穎悟,體驗到良知可從頓悟而得,對比於陽明之步步對治之誠意工夫, 便覺不夠易簡直截,故曰: 「正心先天之學也,誠意後天之學也。……若能在先天心體上立根……致知工夫 自然易簡省力。……若在後天動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雜。纔落牽纏,便費斬截, 致知工夫轉覺繁難,欲復先天心體便有許多費力處。」 龍溪雖立主根於先天心體,而謂致知工夫易簡省力,但他並非反對後天動意上下工夫 ,即未有推翻陽明之誠意格物,只是以為『便費斬截』,『有許多費力處』。然此說易使 人心生誤會,以為有兩套致知工夫,一套是後天之學,即陽明之四有句,須步步對治,省 察意與物之有善惡及反照心與知之無善無惡,從工夫中逆覺本體;一套是先天之學,即龍 溪之四無句,直悟本體,一悟全悟,良知本體一時頓現,即本體便是工夫;前者是繁難的 ,後者是省力的。但這只是理上言說而可有此兩套,因龍溪所強調的乃係『性之』的工夫 ,係聖人境界,因能念念皆善,實亦即是沒有工夫,只有心體之流行,即體是用,意無不 善,根本沒有對治的對象,不成一套致知工夫。對於凡夫俗子來說,對治意念之工夫是必 要的,倘龍溪高唱工夫簡易,好像教人捨後天趨先天,使自以為『天縱之聖』,這便易生 蕩越。倘後學依龍溪之教而行,遇到『上上根器』,自然相合無間,但世間少有;踫上『 中下根器』,良知易為私欲所障蔽,不易下貫,卻又無入手之對治工夫,則茫茫然矣。龍 溪對工夫之重點只在『復其體』,以為悟得本然的心體,即能自然流行,於超越層中言意 知物之皆為善而無惡,不須言對治矣,而這正是龍溪的缺失所在。故『工夫簡易』不可輕 言,因易導人空言徹悟良知本體,妄謂『無心為道』流蕩於虛玄之形上體悟,而未能有切 實工夫以對治私欲而起之惡念。龍溪本於四有而上推至四無,表現了其穎悟,亦不違陽明 ;然亦顯露了其疏忽,以為四有句只是夫子之『權法』,則易導人流蕩於玄談;對龍溪本 人來說,自無此弊,於後學則成蕺山謂之『虛玄而蕩』矣。梨洲評龍溪『懸空期個悟,終 成玩弄光景』。雖龍溪本人不至如此,但龍溪之學確易使人流於玩弄光景,即只懸空去描 畫良知心體之流行是如何如何,停滯於超越層之良知流行,並未能真切地貫注於日用之間 ,此是廣義的玩弄光景。(按:所謂玩弄光景,下文當再剖示) II.心齋之學:境界是樂 心齋跟龍溪一樣,亦同樣強調良知現成,不假工夫,識得本體自然應用,便能達致樂 的境界。這是泰州派底特殊風格,自心齋始,講學大眾化,主平常自然,以為道是眼前即 是,強調平常、自然、洒脫、樂這種似平常實是最高的境界。這種境界是儒家內聖之學中 所共同承認的,但既是共同承認,即不須特別標舉,因不是為學關鍵所在。牟宗三老師謂 泰州派的強調這種境界是『曾點傳統』,因為是始自曾點,把這種境界說成了暮春景緻。 朱熹則說『曾點不可學』,即是反對將學問工夫當作四時景緻來玩弄。 蕺山批評謂『猖狂者參之以情識』就是指著泰州派而言。如梨洲謂: 「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所 能羈絡矣。」 顏山農、何心隱之輩,皆有『赤手搏龍蛇』的本事,然已涉『狂』,故非名教規範所 能約束,已流於放肆矣。此由心齋所開之風氣使然。泰州派重「自然」、「快樂」、「活 潑」、這三者本是由踏實工夫所致,倘非如此,則只是情識混雜:所謂自然、僅為自然生 命之自然,非經過道德自覺翻抱而至之自然;所謂快樂,只是由物欲滿足而得,非是一種 自覺而自足之快樂;所謂活潑,更是恬不知恥。牟宗三老師曰:『良知心體圓而神,譬如 一露水珠,真難把握。然如不悟此良知,還講甚麼順適平常、眼前即是?眼前即是者,焉 知其非情識之放縱恣肆耶?』這是重境界輕工夫的結果。梨洲謂『此處最難理會,稍差便 入狂蕩一路』,正是。又謂泰州之學『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然乎。牟宗三老師亦謂這 是一種玩弄光景: 「平常、自然、洒脫、樂,這種似平常而實是最高的境界便成了泰州派底特殊 風格,亦即成了它傳統宗旨。……若專以此為宗旨(此既是一共同境界,實不可作宗旨 ),成了此派底特殊風格,人家便說這只是玩弄光景。……良知自須在日用間流行,但 若無真切工夫以支持之,則此流行只是一種光景,此是光景之廣義。」 無切實之工夫而空言良知之日用流行,只是懸空描畫這流行,便是玩弄光景。 III.雙江之學:本體是寂 雙江之學最異於同門者,乃係主良知本體不能於自然生命活動中求,而必求之於未發 動之前,即主張這個本體只能是一寂然不動的主宰,由此而割離了良知本體的主宰義及呈 現義。是故其工夫理論全著眼於如何求得此未發之體,以磨鏡為工夫,一日能使鏡明,則 照物自能無礙。故主張『格物無工夫』,以為致虛守寂工夫所見之光明真體必能發用於物 而使物自正,如明鏡之照物然。 雙江是就當時言現成良知之泛濫而倡歸寂之說,以此救其夾雜攙和之弊。吾人須以歸 寂主靜之工夫,剝落一切人為物事,始能呈露出一個光明清澈之寂體,謂: 「炯然在中,寂然不動,此定體也。」 欲求此寂體,則不能循思慮用工夫,謂: 「才涉思慮,便是憧憧,至入於私意。」 反而,正是要放下一切思慮,始能歸於寂體。能歸此寂體,則: 「寂然不動,中涵太虛,然後千變萬化,皆由此出。」 「歸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虛以立天下之有,主靜以該天下之動。」 雙江以為其歸寂顯體之說,才是陽明學之『正法眼藏』,曰: 「致良知者,只養這個純一的本體,本體復則萬物備,先師之良知是未發之中, …此是傳習錄中正法眼藏。」 然雙江如此論『致良知』,實異於陽明以順良知之知善知惡,好善惡惡之用,而為善 去惡之致良知。黃梨洲謂雙江之學類乎陽明初期在南中時以默坐澄心為學的,以收歛為主 之旨。然而,默坐澄心之收歛工夫只是逆覺良知本體之常行,但這只能達抽象地思之境地 ,是未及其感應流行之用的;但良知本身卻不能只停在此抽象地思之之狀態中,它是分析 地必然地要在感應流行中的。依陽明、良知之當下呈現與良知自體本質上無二無別,因此 有龍溪謂『現成良知』,然雙江以為『現成』即是『已發』,非真良知,必以致虛守寂工 夫而歸於未發之寂體才是真良知,是則已將良知分成已發與未發兩截,然實未可也。 牟宗三老師評雙江曰: 「大抵自陽明悟得良知並提出致良知後,其後學用功皆落在如何能保任而守住這 良知,即以此『保任而守住』以為致,故工夫皆落在此起碼之最初步。……雙江之致虛守 寂,若亦是如此,如陽明初期講學以收歛為主,則亦不影響陽明之義理。經過枯槁寂寞之 後,一切退聽,而後天理炯然,此等於閉關,亦等於主靜立人極,等於靜坐以觀未發氣象 。然經過此一關以體認寂體或良知真體,並不能一了百當,這不過是抽象地單顯知體之自 己,並不能表示其即能順適地貫徹下來。故延年經過觀未發氣象後,必言冰解凍釋始能天 理流行。用於良知亦復如此。……回頭枯槁一番以後返地致此良知之寂體,你若以為需要 或願意有此枯槁,你就去作好了,這只是隨個人而定。」 牟宗三老師並不反對雙江致虛守寂之靜坐法,但若以之為終極則不免枯槁,且不能應 事,故又曰: 「及至真要使良知寂體流行於日用之間,還是要作陽明所說的那一套。……雙江 為講枯槁而支解陽明之義理,弄得面目全非,而最後又未能跳出陽明之圈套,此真亂動手 腳空勞擾攘矣。」 IV.綜論:玩弄光景 總合而言,龍溪主工夫簡易,忽略後天之學的重要性,使後學流於虛玄之談而生蕩越 ;心齋倡不樂非學,重視境界是樂,空言良知流行,使後學以為順性好而發之行為亦是出 於良知,使情識滲雜於流行而誤入歧途;雙江以為本體是寂,不能流於日用間,變成偏枯 之體而實不能應用,空言良知本體而實只是誤置耳。三者皆是『玩弄光景』。 所謂『玩弄光景』,乃係於學道過程中出現的一種毛病,陽明在世時對此已有警覺, 據《傳習錄》記載: 「一友靜坐有見,馳向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 ,無益於得,始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 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 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 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 「先生問在坐諸友,比來工夫如何?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二友惘然,請是。先生曰:『吾輩今日用 功,只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既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欲日 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此兩段皆提及學道工夫中會出現誤入歧途,即只是窺見光景而不自知,反以為有所得 而竊喜而停駐,便是『玩弄光景』。所謂光景,蓋由於吾人之良知本體,須在道德實踐之 體現中始成為具體而真實之體,但在『反顯以立體』之過程中,體被置定在抽象的狀態中 ,此一步置定是抽象地顯示體之自己,單顯黑格爾所謂體之純普遍性自己,相當於其所謂 『體之對其自己』。此時,良知本體自是澄然湛然。但停滯於此,則澄然湛然即轉為光景 。此非體之自身是光景,乃是相對於具體而真實的體而言,此抽象狀態之體是光景,此是 真體之一個影子,故曰光景。吾人之意識停駐於此,以為見道,入而不出,成為執念,即 是『玩弄光景』。於此境地,自是喜靜厭動,流入枯槁;或空言『玄解妙覺,動人聽聞』 ;但此良知本體既只是光景,自不能流行於日用間,牟宗三老師謂此是光景之狹義: 「若不能使良知真實地具體地流行於日用之間,而只懸空地去描畫它如何如何, 則良知本身亦成了光景,此是光景之狹義。」 倘只能空言良知之日期流行,則成另一形態之玩弄光景,牟宗三老師謂此是光景廣義 : 「良知自須在日用間流行,但若無真切工夫以支持之,則此流行只是一種光景, 此是光景之廣義。」(待續)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