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劉蕺山以意代知所涉及之問題(下) 張萬鴻 蕺山誠意之學,要義有三:一者以意代知,知藏於意;二者意為至善,為心之主宰;三 者嚴分意念,化念還心。蕺山之標舉「意」以取代陽明之良知,實係基於不滿陽明之言意與 知:他以為陽明將意講成有善有惡,是忽略了吾人好善惡惡之好惡,乃係「意」之功能;又 以為陽明言知善知惡是良知,將知之發用定於知善知惡,然而吾人在真知善知惡之時,應同 時知道善之當好、惡之當惡,此中之當好當惡,若說是知之發用,不若說是意之用。反過來 說,蕺山認為說「意」是好善惡惡,便已含「知」之知善知惡,是以他的「以意代知」,實 係將「知藏於意」: 知藏於意 予嘗謂好善惡惡是良知;舍好善惡惡,別無所謂知善知惡者,好即是知好、惡即是知惡 ,非謂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惡,方去惡惡。審如此,亦安見其所謂良者。乃知知之 與意只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動靜。 …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機,則有知善知惡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於意 ,非意之所起也。 良知之所以為「良」,不在於「知」善「知」惡,乃在於「好」善「惡」惡;致良知, 乃係致能好善惡惡之意,是以工夫在於誠意: 然則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項,仍只就誠意中看出。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知致可言。 蕺山以「意」為根本,與前人所言之「意」不同,他自己亦知有此分別,故明言之曰: 司世教者(即蕺山自己)又起而言誠意之學,直以大學還大學耳。爭之者曰:意、稗種也 ,予曰:嘉穀,又曰:意,枝族也,予曰:根荄。 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意也者,至善歸宿之地…後之解誠意者,吾惑焉:曰意者心 之所發,則誰為所存乎?曰有善有惡意之動,又誰為好之惡之者乎! 前人以有善有惡言「意」,蕺山不以為然,直稱「意」為善(嘉)為根(荄),至善的根源 ;因他反對從心之所發之活動上言意,因這必不能是定然地善的。又設問曰倘意乃心所發, 心將以何為主宰,負責其發用?又意若是善惡不定,吾人將以什麼負責好善惡惡之好惡?蕺 山既自設問,必自答之,曰: 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也。 好善惡惡者意之靜。 心之主宰 蕺山將知藏於意,因為他將好善惡惡之功能置於「意」;而「意」之為心所存,是存而 作主,主宰著心之發用的方向: 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 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 心所向曰意,正如盤針之必向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離定字,更無向字可 下。 傳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言自中之好惡一於善而不二於惡;一於善而不二於惡,正見 此心之存主有善而無惡也。 嚴分意念 這個主宰著心的「意」,是定然地好善惡惡的;由此可知,「意」是超越的主宰能力, 主宰著心的發用,使心之所發,恆能定向乎善。然而從現實上言,心之發用卻是有善有惡, 蕺山亦有四句云: 有善有惡心之動,好善惡惡意之靜,知善知惡者是良知,為善去惡者是物則。 心應物而動,不一定能純善無惡;是以心之好惡可有兩重意義,蕺山區分為意與念: 意之好惡,與起念之好惡不同。意之好惡,一機而互見;起念之好惡,兩在而異情。以 念為意,何啻千里? 此段乃蕺山明分意念之語。意是超越的主宰能力,此能力當然是就善惡之價值判斷而言 ,是以好善即是惡惡,兩用而一機: 好在善,即是惡在不善;惡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惡雖兩用而一機。 起念則不同,心受感而起念,因涉及具體內容,好惡自有所好惡之由,是以兩在而異情 : 若以所感時言,則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惡而惡,方有用分之幾。 然則念緣何而有?蕺山曰: 今心為念,蓋心之餘氣也;餘氣也者,動氣也。動而遠乎天,故念起念滅,為厥心病。 化念還心 蕺山之念,恰似陽明所謂「意之動」或「氣之動」。此緣於吾人之應物,即有氣之動。 所謂今心,即是當下反應之,初起一念,倘一應即止,則氣復歸於靜,無餘氣可留;倘吾人 之心念尚有所留滯,積留成習,使心氣有所偏向,輾轉交引則成病。故蕺山強調「化念」: 然則念可屏乎?曰:不可屏也。當是事有是心,而念隨焉;即思之警發地也:與時而舉 ,即與時而化矣。故曰:今心為念,又轉一念焉,轉轉不已,今是而昨非矣;又屏一念焉, 屏屏不得,今非而愈非矣。 念必隨心動而生,故曰不可去(屏)。然而於生滅無定之念上用工夫,蕺山以為是逐念, 不以此為善法。吾人唯一可下手處只在自我警醒:念雖必應物而起,然根絕其輾轉生念之機 ,即是應物即止,使念自化,而無餘氣之留。此非待惡念生起之後,再制惡念之落後著工夫 ,乃係在惡念未形之前,先絕其生之機也。倘能如此,即「化念還心」:將心所發之念,纔 動即覺,纔覺即化,復還於心之本然狀態,則心依意而發用,必無失閃矣: 曰:為善而取辨於動念之間,則已入於偽,何善之果為?…曰:欲為善,則為之而已矣 ,不必舉念以為之也。欲去惡,則去之而已矣,不必舉念以去之也。舉念以為善,念已焉, 如善何?舉念以不為惡,念已焉,如惡何? 一念不起之時,意恰在正當處也。 學者誠欲拔去病根,只教此心有主,使一元生意,周流而不息,則偏至之氣自然消融, 隨其所感而順應之。凡為人心之所有,總是天理流行。 總而言之,蕺山底誠意之學其要在化念還心,使為心主之意體能自然發用而成功吾人好 善惡惡之道德行為。 陽明以後,不少人以四句教仍有工夫相,為未達之言。陽明之親灸弟子王龍溪亦以為其 師之言不過是「後天之學」,而提出自己的四無句,大意是只要悟得吾人無善無惡之心體( 正心),即本體便是工夫,故不須致知誠意,動意自無不善;陽明另一弟子王心齋與龍溪同 主「現成良知」之說,一切不假工夫,著重自然流行,且強調境界之樂,進而以此為衡量是 否契悟心體之標準;綜而言之,此二者皆係強調吾人應超拔於善惡意念之汲汲對治之上,只 要悟得本體,即能自然流行。借龍溪之言,皆係「先天之學」,或稱為「先天的工夫論」, 只講頓悟本體,沒有具體的對治對象。不過二人之學卻滋生流弊,如蕺山所批評,前者是「 超潔者蕩之以玄虛」,後者是「猖狂者混之以情識」,理由如文首所述,不煩複。 先天工夫論 然而倘吾人審諸蕺山誠意之學,亦係無所對治,只於本體上著力,於善惡念未起之先, 吾人自誠其意,慎而存之,使此作心之主宰之意能常存在中,則心之所發必如定盤針之有所 定向,好善而惡惡也;倘心有餘氣,則化念還心,消其留滯,復還心之本然;此本然狀態, 可悟而不可致力而得,仍係一種先天工夫論。既如,此何以能解決龍溪心齋所墮入之窠臼耶 ?又先天工夫論是否必有上述兩種流弊?此繫於蕺山之本體是一「意為心之所存」的本體, 即此本體非止於無善無惡之無相對相,更是突顯了好善惡惡此一定向,如此則免除游蕩於虛 無之形上體悟,妄稱不著有相之玄,而有具體之發用方向也;況蕺山又言靜存工夫,主慎獨 而保守意之主宰性,不受感性影響;如此則無情識混雜之弊。由是觀之,蕺山誠意之學,是 從先天立本的工夫,故雖是先天工夫論而可免於上述之流弊也。 所謂先天工夫論,係對比於後天工夫論而言。後天也者,於經驗層著力下工夫,有所對 治之謂也,漸法也;先天也者,只能悟得,不能經著力而致,無所對治之謂也,頓法也。試 由吾人之道德行為觀之:一般而言,吾人恆覺自己之道德行為,其發心立意皆係於克服私欲 引誘後,始能循理而為;誠然如此,但此不必是唯一之善行為之可能。因吾人實可不待與私 欲爭鬥,而有自然而然之善行為也。如蕺山舉「知在愛敬之中」為例所述及者:孩童之愛親 敬長,乃係自然之表現,不待惡惡而去惡之後始成,此即蕺山工夫論所本。 誠意未可取代良知 倘吾人依蕺山批評陽明之說觀之,陽明誠意之教似是一種後天工夫論。蓋其所對治是有 善有惡之意念,即只於經驗層著力,使吾人之道德行為,能超越私欲之引誘,自覺地依從天 理而行。即就如是,蕺山亦未可以為其誠意之學可以取代陽明,蓋吾人實未可認定能悟意體 者必無世情嗜欲之夾雜,而不需要一套後天工夫論對治之;更何況陽明誠意之教亦不是徹底 的後天工夫論。牟宗三先生言之甚透闢,茲抄錄如下: (陽明)四有句之通過致良知以誠意,雖在動意上著眼,在「有」上立根,然誠意底工夫 卻不是後天地展轉對治。說誠意是工夫底著落處,這只是說意之動是問題底所在處,而解決 問題底根據,即誠意所以可能底超越根據,卻在良知。意之動是後天的,而良知卻是先天的 。…因此,四有句便不是徹底的漸教,亦不是徹底的後天之學。著眼於動意是後天,然其對 治底根據是良知,則又是先天。其為漸是只因有所對治而為漸。這種漸是有超越根據的,因 而亦含有頓之可能根據。 由此可知,陽明四句教非如蕺山所理解,是一種後天工夫論,反而是漸中有頓,是「徹 上徹下工夫」,較諸蕺山,更見圓備。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