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真實

 

 

恆毓(博士)[1]

《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

電子信箱:hy@whpq.org

 

  【提要】 本文[2]旨在探討快樂的真實性問題,由五部分構成。在文中,作者提出並闡述了四種快樂,所謂人樂、天樂、禪樂、寂滅樂,從而突破了佛教僅僅講三樂的傳統,將人樂也納入到了佛法的體系中。而且,作者還提出了「如意性」這一範疇,認為它是一切快樂的共同特徵,其實質,是能夠隨順人們的主觀意志的人們所喜歡的必然性。

  【關鍵詞】 人樂 天樂 禪樂 寂滅樂 如意性

 

 

  一說到樂,人們就不免要想起種種歡天喜地的場面。比如,在人生旅途中,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年不見的親朋好友意外相逢,追求功名者一朝登第……成功的喜悅,相聚的歡心,發財的狂喜,當官的興奮,等等,這樣的好事,絕大多數人都樂此不疲。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川故人》是描寫友人相聚的詩歌,詩中所說的「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北歸去,淮上對秋山」可謂是對當時喜悅心情的生動寫照。

  這樣的樂,人們都容易理解,而人們所常說的樂其實也不過如此。但是,佛法所謂的樂則同世人的一般理解有著很大的不同。《雜阿含經》卷第十七(四六○)說:「喜觸因緣生樂受。」為什麼喜觸因緣能夠產生樂受呢?《成唯識論•卷第五》說:「領順境相,適悅身心,說名『樂受』。」這就是說,在佛法當中,樂的內容是非常廣泛的,甚至可以說,它包括了有情的一切愉悅感受。

  就性質而言,佛法所謂的樂可以有四種,即:人樂、天樂、禪樂和寂滅樂。

 

一 人樂

 

  《莊子•外篇•秋水第十七》記述了一個井底之蛙的故事,非常生動。

  有一天,公孫龍問魏牟說:「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然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先是一聲長歎,隨即仰天而笑,對公孫龍講述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隻井蛙看見了東海之鱉,就得意洋洋地對東海之鱉說:「你看我多快樂呀!整天無憂無慮地在這裡嬉戲,誰也不如我,你為什麼不到我這裡來玩呢?」東海之鱉聽了,就想下去看看,不料左腳還沒有下去,右腿就被掛住了,怎麼也下不去。於是,東海之鱉逡巡而退,對井蛙說起深廣的大海來。它說:「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井蛙聽了,便不自覺地吃驚起來,感到若有所失。

  這裡,魏牟為什麼要對公孫龍講井底之蛙的故事,我們不必管它,我們所最為關心的,是井蛙為什麼會那麼得意。

  也許,井蛙的得意是來自於它的滿足,來自於它的小天地的安適。是的,井蛙生活在井中,一個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中,它終日所見所聞,無非是陡峭的井壁、平靜的井水、一小片藍天、白雲,再有,那就是蝌蚪、螃蟹之類的鄰居。這樣的環境,沒有任何危險可言,沒有一點壓力存在,它可以隨心所欲地歌唱,可以為所欲為地上竄下跳,沒有任何一個鄰居可以同它相比……自然,自豪感、優越感會與日俱增,喜悅的心情也會油然而生,以為世界上最快樂的就是自己,最偉大的也是自己。

  儘管井底之蛙的快樂是建立在用管窺天、用錐指地的知足意識之上的,但不管怎樣,我們都必須承認,它的快樂確實是快樂。而如果從佛法的角度說,這樣的快樂其實也是我們普通眾生所感受的快樂,是大多數卵生、濕生和胎生的眾生所感受的快樂,同《西遊記•第一回》所說的美猴王帶領的猿猴、獼猴、馬猴等「春采百花為飲食,夏尋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時節,冬覓黃精度歲華」的快樂並無本質的區別,尚不是佛法所認同的真正的快樂。

 

二 天樂

 

  中國人對七仙女下凡的故事都不陌生,故事講述的是七仙女下凡人間的前前後後的所遭所遇。故事的大概是說:七仙女憎恨天上的諸多天條,同情牛郎的不幸,敬佩牛郎的孝順,嚮往人間的自由生活,所以便偷偷來到人間,私自同牛郎結成了夫妻……

  沒有人懷疑,這個故事是虛構的,是根本沒有的,它表達的只是人們的良好願望。不過我想,這個故事與其說反映的是七仙女對自由和人間的嚮往,不如說它真實反映了人們對神仙的敬慕。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牛郎和七仙女的姻緣是建立在牛郎的孝順這個基本點之上的,人們對牛郎孝順的敬意沒有什麼可以表達的,就只好借美貌而善良的七仙女來褒獎他。這就是說,七仙女嫁給牛郎是人們對牛郎孝順的獎勵,七仙女是人間任何東西都無法相比的獎品。所以,作為民間傳說,仙女下凡的故事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它充分表現了人們對神仙境界的神往之情。

  那麼,人們所神往的神仙境界是什麼樣的呢?

  《西遊記•第七回》描述了人們所嚮往的天宮的一些物品和生活場面,是人世間所沒有的。書中寫了天人所享用的延壽延年的蟠桃,說它:「半紅半綠噴甘香,艷麗仙根萬載長。堪笑武陵源上種,爭如天府更奇強!紫紋嬌嫩寰中少,緗核清甜世莫雙。延壽延年能易體,有緣食者自非常。」寫了天人的歌舞盛況,說它:「縹緲天香滿座,繽紛仙蕊仙花。玉京金闕大榮華,異品奇珍無價。對對與天齊壽,雙雙萬劫增加。桑田滄海任更差,他自無驚無訝。」寫了老壽星的飄逸和他的碧藕金丹:「一陣異香來鼻嗅,驚動滿堂星與宿。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抬頭迎目候。霄漢中間現老人,手捧靈芝飛藹繡。葫蘆藏蓄萬年丹,寶錄名書千紀壽。洞裡乾坤任自由,壺中日月隨成就。遨遊四海樂清閒,散淡十洲容輻輳。曾赴蟠桃醉幾遭,醒時明月還依舊。長頭大耳短身軀,南極之方稱老壽。」「碧藕金丹奉釋迦,如來萬壽若恆沙。清平永樂三乘錦,康泰長生九品花。」可以斷言,這蟠桃,這碧藕金丹,這歌舞,都是人間所沒有的,對它們的享用都是天人的快樂,凡人是沒有那個福氣的。對於這樣的快樂,佛法就叫它「天樂」,也就是天人所享用的快樂的意思。

  有人也許要問,天樂為什麼只是天人才能夠享用,我們凡人就無此緣分呢?

  佛法的實踐告訴我們:天人具有十善的美德,所以能夠享樂於天宮之中;而凡人沒有十善的美德,或者十善之德尚有所欠缺,因而只有比較低級的快樂享受,至多也只能像花果山的猴子那樣無憂無慮而已。

  不難想見,人們嚮往天堂是因為那裡有天樂而沒有痛苦。可是,天堂就真的十全十美嗎?

  我們說:不是。

  這裡的天人主要指的是欲界諸天的天人,屬於散地,因此,天樂同人樂有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同屬於五欲之樂,其中的絕大多數有情[3]都以性慾的滿足為最大的快樂。在這個問題上,不論貧富貴賤,不論智商高低,不論知識多少,不論閱歷深淺,不論天、人還是畜牲,不論所處的階級,莫不如此。自古以來,愛情,或者說,愛與恨,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旋律,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人樂也好,天樂也好,歸根結底,是五欲之樂,是動中取樂。既然這個樂是動的,它也就必然是起伏的和波動的:大樂則大悲,大起則大落。而這,不正是樂極生悲的根源所在嗎?

  佛陀在《地藏菩薩本願經•見聞利益品第十二》中說:「未來、現在諸世界中,有天人受天福盡,有五衰相現,或有墮於惡道之者。如是天人,若男若女,當現相時,或見地藏菩薩形相,或聞地藏菩薩名,一瞻一禮,是諸天人,轉增天福,受大快樂,永不墮三惡道,何況見聞菩薩?以諸香花、衣服、飲食、寶貝、瓔珞佈施供養,所獲功德福利,無量無邊。」這是佛陀讚歎地藏菩薩功德的,我們且不去管它,我們只是要借此指出一點:生在天堂的人都是有福氣的人,都有人間所沒有的大快樂;但僅此而已,要想長生則是不可能的,天福享盡,五衰相自然出現,接著的就是下生人間,或者墮於惡道。

  基於這一認識,一些善於思考的有情開始追求更加可貴的快樂,而不再留戀人間之樂,不再嚮往天堂之樂。

 

三 禪樂

 

  什麼樣的快樂能夠比人樂與天樂更加可貴呢?那就是禪樂。

  禪樂不是普通的快樂感受,它是修行的有情在禪定中所感受到的快樂,它的體驗對象是禪定境界,而不是我們一般的五蘊之法。《大方廣佛華嚴經•淨行品》說:「若飯食時,當願眾生,禪悅為食,法喜充滿。」修習解脫之法的人享受的是禪悅和法喜,因為在修行者看來,天樂依舊是世間的快樂,是不徹底的快樂,一萬年的天樂同人間的須臾之樂在性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在時間上相對長一些罷了。

  不過,禪樂並不是所有修禪定的人都一模一樣的,也根本不可能是一樣的,而是隨著各自禪定境界的深淺而有差異,所以有「四禪八定」之說。一般說來,禪定境界越深,禪樂也就越是微妙;禪定境界越淺,禪樂也就越接近於普通人的快樂。

  許多練過氣功的人都會知道,正當練功的時候,全身心都會有非常愉悅而微妙的感覺,那種感覺是沒有練功的人所從來不曾體驗過的,也是他們永遠都想像不到的。那種愉悅而微妙的感覺不同於普通人的快樂感受,因為它不是從動感的節奏或明快的對比中得到的,而是從靜靜的觀照中體驗出來的,是無法用語言或文字來表述的。從佛法的角度說,練氣功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禪定實踐的過程,是眾生追求真正快樂的一種手段。顯而易見,這樣的愉悅而微妙的感覺是以靜為基礎而開發出來的,它的一切都是靜,靜貫穿了它的始終,離開了靜也就離開了禪定之樂。

 

四 寂滅樂

 

  可是,以靜取樂也好,以動取樂也罷,都不可能是永恆的,因為世界萬物既是動的、又是靜的。由於佛法追求的是解脫,而解脫的關鍵就在於對世界能否如實而知,因此,佛法不主張以動為前提的人樂、天樂,不贊成以靜為條件的禪樂,而是主張亦動亦靜而不落於動靜的寂滅之樂。

  佛法所說的寂滅樂,就是斷除了種種煩惱之後所得到的快樂,是永恆的和真正的快樂。這樣的快樂是不離於動靜又不落於動靜的自由與自主的快樂,是沒有任何痛苦隱患的快樂。如果說「快樂」是相對於「痛苦」而說的,那麼沒有痛苦的「寂滅樂」則是相對於有痛苦、有煩惱的「人樂」、「天樂」和「禪樂」而說的,是相對於尚未解脫的有情的「痛苦」而說的。

  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中記述了一位形象鮮明的維摩詰居士,是非常典型的寂滅樂素材。他非常精通不二法門,非常善於度化眾生,方便度生和究竟寂滅在他那裡得到了非常巧妙的統一,而他本人在這個過程中所受用的不正是寂滅樂嗎?經中這樣寫道:

 

  欲度人故,以善方便居毗耶離。資財無量,攝諸貧民。奉戒清淨,攝諸毀禁。以忍調行,攝諸恚怒。以大精進,攝諸懈怠。一心禪寂,攝諸亂意。以決定慧,攝諸無智。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淨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若至博弈戲處,輒以度人。受諸異道,不毀正信。雖明世典,常樂佛法。一切見敬,為供養中最。執持正法,攝諸長幼。一切治生諧偶,雖獲俗利,不以喜悅。游諸四衢,饒益眾生。入治正法,救護一切。入講論處,導以大乘。入諸學堂,誘開童蒙。入諸淫捨,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若在長者,長者中尊,為說勝法。若在居士,居士中尊,斷其貪著。若在剎利,剎利中尊,教以忍辱。若在婆羅門,婆羅門中尊,除其我慢。若在大臣,大臣中尊,教以正法。若在王子,王子中尊,示以忠孝。若在內官,內官中尊,化正宮女。若在庶民,庶民中尊,令興福力。若在梵天,梵天中尊,誨以勝慧。若在帝釋,帝釋中尊,示現無常。若在護世,護世中尊,護諸眾生。

 

這是一個何等高深、何等不可思議的境界!一個不離世俗而作佛事、不離寂滅而行化世間、無形無相、無跡無蹤而又自由自在、寂然無為的境界!試想,以此境界為基礎的感受能不快樂嗎?

 

五 樂的實質

 

  根據佛法對樂的看法不難發現,人樂是就一般眾生而言的,天樂是就欲界天而說的,禪樂是就修行境界而說的,而寂滅樂則是就解脫究竟而立的,不論是人樂、天樂、禪樂還是寂滅樂,都始終體現著一種追求,一種眾生所樂意接受的追求。這種追求,可能是來自於客觀世界,也可能是來自於主體感受,當然,也有可能是來自於其他的眾生。不管來自何處,也不管它的表現是表面的還是深層次的,這種追求都始終具有一個明顯的特徵——如意性。

  所謂的如意性,就是能夠隨順人們的主觀意志的人們所喜歡的必然性。詩人李白《月下獨酌》一詩中就寫到了這種必然性:「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是的,對月獨酌,與月同歡,我歌而月舞,我醉而月行,一切全在我之愛好,既是行樂,又何有不樂之理?

  當然,對於佛法來說,體會樂的本身和瞭解樂的狀態是重要的,但決不是目的,佛法所強調的,是通過對樂的感受來認識和把握樂的本質。把握樂的什麼本質呢?就是要把握人天之樂的生滅性與輪迴性,把握禪樂和寂滅樂的手段性與永恆性。

  《莊子•雜篇•徐無鬼第二十四》非常生動地論述了樂的種種表現,說:「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國之士矜雅,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誇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為什麼會這樣可悲呢?《雜阿含經》卷第十七(四六○)說:「以彼愚癡無聞凡夫不了知故,於諸五欲生樂受觸,受五欲樂。受五欲樂故,為貪使所使。」有情因為愛著五欲之樂而流轉生死,而五欲之樂是由喜觸因緣而生的,因而是不可靠的,對它的一味追求當然是可悲的。而一旦認識了這一點,你就會設法尋求更加可靠的快樂,並從此而走上解脫之路。

  所以,《雜阿含經•卷第十二》(二八九)說:「如是,多聞聖弟子於色生厭,於受想行識生厭。厭故不樂,不樂故解脫,解脫知見。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

 

 



 

 

[1] 作者恆毓(Hengyucius),《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哲學教授,中國南京大學哲學博士。長期以來,作者一直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佛、道、儒思想體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體系的方法論探討,除了有《般若瑣談》、《金剛經懸解》、《現代佛學文庫•印光卷》、《普賢行願品指歸》和《佛道儒心性論比較研究》等近百萬字的專著之外,在海內外還有數十篇相關論文發表,並多次在國際佛學論文比賽中獲獎。電子信箱:hy@whpq.org

[2] 本文最初發表於《香港佛教》1999年第4期,此次出版時,作者對其作了部分改動。

[3] 性心理異常者、修道者與化生者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