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神通

 

 

恆毓(博士)[1]

《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

電子信箱:hy@whpq.org

 

  【提要】 道教推崇神通,佛教雖然不主張用神通,卻在歷史上有相當多的使用。為了揭示中國佛教為什麼會轉變對神通的看法,本文[2]的論述分三步進行: 第一,「神通」本義與類別;第二,中國佛教對神通的運用;第三,中國佛教運用神通的因緣。通過本文的探討,我們認為,神通是指凡人所沒有的高深莫測而又富於變化的能力,是當權者對神通的崇拜促進了佛教對神通的重視。

  【關鍵詞】 佛教 神通 道教

 

 

  佛教的修煉能夠產生神通,中國佛教對神通也有相當的運用,但佛教基本上反對用神通;道教的修煉也可以產生神通,其修煉者就是要追求神通,以神通的大小來衡量道行的高低;道家屬於學派性質,不是宗教,處理的基本是人生態度問題,沒有體系化的修煉途徑,所以也就談不上神通。那麼,佛教為什麼反對神通?中國佛教又為什麼要運用神通呢?

  要回答這些問題,就必須首先瞭解什麼是神通以及神通對於中國人的意義。

 

一 「神通」本義與類別

 

  中國人的嚮往很多,比如大同社會、世外桃源等等,但沒有什麼能夠比神通更有吸引力。小時候,聽了《西遊記》,就總是惦記著如何才能有孫悟空那樣的神通,如何才能有七十二般變化,如何才能騰雲駕霧,如何才能長生不老,如何才能得到太上老君的金丹……諸如此類,真是令人廢寢忘食而不能不浮想聯翩。我總在想,八仙過海,他們的神通是哪裡來的?我為什麼就沒有?我怎樣做才能像他們那樣神通廣大呢?這是我小時候一直解不開的謎團。我想,在中國,與我有同樣想法的當不在少數。那麼,究竟有沒有神通?神通能不能獲得呢?

  從歷史上佛教和道教的情況看,神通的存在當不容置疑,神通的獲得也是可能的。從學術的角度說,承認神通也好,否定神通也罷,都要有令人信服的論據才行。所以,我們不必急於肯定或否定神通,我們需要先對神通本身有個具體而清晰的瞭解。

  從古漢語的構詞法分析,「神通」是個聯合結構的名詞,由作名詞的「神」與作名詞的「通」所構成,其「神」與「通」當各有所指。基於揭示神通本質的需要,我們必須對其進行分解。

  「神」字,它的本義是指事物的生成者與主宰者。《說文解字》說:「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對此,徐鍇的系傳說:「天主降氣以感萬物,故言『引出萬物』也。」徐灝的注箋說:「天地生萬物,物有主之者曰『神』。」這種主宰事物的神有許多,諸如天神、風神等等。其中的天神,鄭玄的《周禮注•春官•大司樂》說:「天神,謂五帝及日月星辰也。」這樣的神,《老子》也有使用。《老子》第六章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所謂的谷神的「谷」不是五穀的「谷」,而是山谷的「谷」,用的是本義,指的是兩山之間的夾道,以空曠為特徵;「神」也是用的本義,指的是具有極大威力而又變化莫測的無形的存在。

  表面看來,這樣的神似乎同神通沒有什麼聯繫,實則不然。正是從「神」的這一本義出發,人們賦予它一個全新的意義:神奇、玄妙。《周易•系辭上》說:「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傚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此處所謂的「神」,韓康伯說:「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者也。」換句話說,「神」就是化生各種事物之不可思議的變化的意思。明代楊慎《璅語》說:「文非至工,則不可為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言下之意,神是自然而然而又奇妙無比的東西,它決不是人為的力量所能夠達到的。

  古漢語中,作名詞的「通」字只有貫通、暢通這一種意思適合與「神」相搭配。《韓非子•外儲說》說:「今有千金之玉卮,通而無當,可以盛水乎?」玉卮雖重,沒有底,又有什麼用呢?顯然,這裡的「通」是沒有障礙的意思。《周易•系辭上》說:

 

  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

 

之所以「通」是往來不窮,是因為通了就沒有障礙,沒有障礙自然就可以往來不窮。

  值得注意的是,道教雖然注重神通,但「神通」一詞卻不是來自道教,而是來自於佛教。比如,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敘品第一》說:「又見菩薩,勇猛精進,入於深山,思惟佛道。又見離欲,常處空閒,深修禪定,得五神通。」《妙法蓮華經•譬喻品第三》說:「此諸菩薩非初發意,皆久植德本,於無量百千萬億佛所淨修梵行,恆為諸佛之所稱歎,常修佛慧,具大神通,善知一切諸法之門,質直無偽,志念堅固。」可見,佛經中是直接使用「神通」這一說法的,而此前的道教或道家典籍則只有關於神通的種種表現而沒有「神通」這一說法。

  那麼,神通都有什麼樣的表現呢?《妙法蓮華經•五百弟子受記品第八》說:

 

  其佛以恆河沙等三千大千世界為一佛土,七寶為地,地平如掌,無有山陵溪澗溝壑,七寶台觀充滿其中,諸天宮殿近處虛空,人天交接,兩得相見,無諸惡道,亦無女人,一切眾生皆以化生,無有淫慾,得大神通,身出光明,飛行自在,志念堅固,精進智慧,普皆金色三十二相而自莊嚴。

 

《妙法蓮華經•見寶塔品第十一》說:

 

  爾時,大眾見二如來在七寶塔中師子座上結跏趺坐,各作是念:佛坐高遠,惟願如來以神通力令我等輩俱處虛空。爾時,釋迦牟尼佛以神通力接諸大眾皆在虛空,以大音聲普告四眾:……

 

能夠身出光明、飛行自在,能夠接諸大眾皆在虛空,這便是神通的具體表現。這樣的神通,毫無疑問,凡夫俗子是沒有的。所以《妙法蓮華經•授記品第六》說:「其佛說法,現於無量神通變化,不可思議。諸天人民,數如恆沙,皆共合掌聽受佛語。」

  神通一定是和變化聯繫在一起的,神通的變化一定是不可思議的。這不可思議的神通變化,根據佛教的說法,三乘聖者所得到的總共有六種。所謂六種神通,又稱「六通」,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他心通和漏盡通。其中,天眼通指的是修得與色界天人同等的眼根,不論遠近、內外、晝夜,一切都能看見;天耳通指的是修得與色界天人同等的耳根,不論遠近、內外、大小、強弱,都能聽見;神足通又稱「如意通」或「神境通」,指的是能在六塵境界中變現自在、飛行自在、轉變自在的神通;他心通指的是能知他人心思的神通;宿命通指的是能知他人宿世事跡因緣之神通;漏盡通指的是斷惑究竟後所得之神通。這六通當中,前五種神通是一切修習禪定者都能獲得的,證得了佛法之後也都有,但佛教並不追求之,而漏盡通則是佛教修行之目標。《大佛頂首楞嚴經•卷第九》說:「欲得菩提,要除三惑,不盡三惑,縱得神通,皆是世間有為功用。習氣不滅,落於魔道,雖欲除妄,倍加虛偽,如來說為可哀憐者。」換句話說,前五種神通都是世間有為功用,是無法解脫的,只有漏盡通才是標誌解脫之神通。

  明確了「神」與「通」的用法和神通的表現,「神通」的意義也就明瞭了。簡單地說,所謂神通,就是指凡人所沒有的高深莫測而又富於變化的能力。

 

二 中國佛教對神通的運用

 

  在佛教傳入中國的初期,神通的運用相當普遍。比如,梁朝慧皎《高僧傳》卷第九、卷第十是《神異傳》,記載的都是從漢代到梁朝數百年間眾所周知的一些有神異事跡的高僧故事。其中,直接立傳的有二十人,間接述及的有十二人。為了探討神通為什麼能夠在中國大受歡迎,我們不妨就《高僧傳》的記述而對佛教的神通作一簡單交待。

  首先,我們瞭解一下佛圖澄的神通故事。

  佛圖澄是五胡十六國時期在中原弘法的西域高僧,不僅道行高深,「誦經數百萬言,善解文義。雖未讀此土儒史,而與諸學士論辯疑滯,皆暗若符契,無能屈者」[3],而且有很大的神通。他的神通,根據《高僧傳》的記載,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預知未來;第二,示現奇異。在佛圖澄那裡,預知未來和示現奇異是同時使用的。所謂預知未來,指的是佛圖澄能夠對將要發生的事預先知道,並提前做好破解的準備;所謂示現奇異,指的是佛圖澄時常流露出一些凡人望塵莫及的能力。佛圖澄都有哪些預知之事,又有什麼樣的神奇現象呢?

  石勒的大將軍郭黑略隨石勒出兵作戰時,時常講一些預知勝負的話,後來都應驗了。對此,石勒大惑不解地問:「孤不覺卿有出眾智謀,而每知行軍吉凶,何也?」我石勒實在看不出你郭黑略有什麼驚人之處,可為什麼你總能事先知道戰事的結果呢?是的,作為一名能力一般的將軍,能夠屢屢言中尚未發生的情況,這難道不奇怪嗎?郭黑略的回答一下就撥開了這一迷霧:「有一沙門,智術非常,……臣前後所白,皆其言也。」郭黑略所稱的「智術非常」的沙門是誰?那便是佛圖澄!當石勒問佛圖澄「佛道有何靈驗」時,佛圖澄說:「至道雖遠,亦可以近事為證。」佛圖澄的意思是:要問靈驗,這用不著什麼高深的道理,只需讓你親眼目睹就行了。於是,佛圖澄「取應器盛水,燒香祝之」。不一會兒,應器水中「生青蓮花,光色耀目」,石勒由此而信服。

  一天夜裡,石勒想試驗一下佛圖澄的預知工夫,便武裝整齊地坐在帳中,派人去佛圖澄那裡,要謊稱石勒不見了。哪知,佛圖澄見了送信人,送信人還沒有開口,佛圖澄就反問道:「平居無寇,何故夜嚴?」言外之意是說,這些天很太平,主公為什麼要做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呢?此事過後,石勒「益敬之」。

  有一年,襄國城塹乾涸,石勒問佛圖澄解除缺水良方。佛圖澄說:「今當敕龍。」雖然石勒以為佛圖澄是拿自己開玩笑而很不高興,但佛圖澄此言的理由是:「水泉之源,必有神龍居之,今往敕語,水必可得。」當時,水源雖有數處,但都「久已乾燥,坼如車轍」。佛圖澄帶領弟子數人來到泉源旁,自己坐於繩床之上,「燒安息香,咒願數百言」。如此者三日,「水泫然微流」。這時,一條小龍,「長五六寸許,隨水出來」。隨行者見了,爭先恐後地上前觀看。不久,「水大至,隍塹皆滿」。

  佛圖澄的這些神通,《高僧傳》的說法是:「善誦神咒,能役使鬼物。以麻油雜胭脂塗掌,千里外事皆徹見掌中,如對面焉,亦能令潔齋者見。又,聽鈴音以言事,無不效驗。」在六通當中,佛圖澄的神通顯然包括有天眼通、天耳通、宿命通和他心通等。

  其次,保志禪師的神通也非常有影響。

  保志禪師在建康道林寺出家,以修習禪業為事。他在宋太初初年開始有神通表現,齊、梁時名噪一時,「京土士庶,皆共事之」,連皇帝都親自供養。[4]保志禪師的神通主要表現在三方面:第一,分身無數;第二,預知未來;第三,善知他人心意。

  分身無數是說,保志禪師時常在同一時間內以不止一個身體出現在不同的場合。這種做法,中國人一般稱之為「分身術」。有一次,齊武帝以保志禪師有惑眾之嫌而將他投入監獄。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有人報告說在街上看見了他。當有關方面檢察監獄時,「志猶在焉」,保志禪師依然在監獄中,並沒有逃跑!僧正法獻想把一頂袈裟送給保志禪師,便派人去龍光寺與罽賓寺找他。奇怪的是,這二寺的人都說:「昨宿旦去。」於是,到保志禪師常去的厲侯伯家尋找。厲侯伯說:「志昨在此行道,旦眠未覺。」在同一個夜裡,保志禪師同時出現在龍光寺、罽賓寺和厲侯伯家裡,實在是不可思議。

  預知未來是說,保志禪師時常在日常言談中透露一些很快要發生的事,且非常準確。保志禪師被齊武帝投入了監獄,這一天,他對看守說:「門外有兩輿食來,金缽盛飯,汝可取之。」不多久,文慧太子和竟陵王蕭子良送食餉志,「果如其言」。此事過後,衛尉胡諧病了,請保志禪師前去看病。保志禪師看了看,只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明屈。」當時,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保志禪師次日也不再去看病。就在第二天,胡諧死了。這時,保志禪師解釋說:「明屈者,明日屍出也。」

  以上都是生活瑣事,還有軍國大事的靈驗故事。齊朝太尉殷齊之奉命隨陳顯達鎮守江州,向保志禪師辭行時,保志禪師在紙上畫了一棵樹,樹上有一隻烏鴉,說:「急時可登此。」後來,陳顯達造反,讓殷齊之留守江州。陳顯達不久失敗,殷齊之棄城逃向廬山,而後面的追兵卻越來越近,情況萬分危急。這時,殷齊之突然發現林中有一樹,樹上有烏鴉,憶起保志禪師的臨別贈言,便毫不猶豫地爬了上去。奇怪的是,殷齊之上樹,樹上的烏鴉居然不飛。追兵雖然也見到了樹上的烏鴉,但他們的判斷是:沒有人。於是,殷齊之躲過了一劫。

  善知他人心意是說,保志禪師能夠在不與人有任何接觸的情況下知道別人在想什麼、打算做什麼。一次,沙門僧亮想送件納衣給保志禪師,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保志禪師就不請自到,「忽來引納而去」,一點客氣話也沒有!

  雖然保志禪師有這種種神跡,但興皇寺、淨名寺在齊時常禁止他出入。為此,一向崇禮他的梁武帝即位後便頒布詔令:

 

  志公跡拘塵垢, 神遊冥寂,水火不能焦濡,蛇虎不能侵懼。語其佛理,則聲聞以上;談其隱倫,則遁仙高者。豈得以俗士常情空相拘制?何其鄙狹一至於此!自今行道來往,隨意出入,勿得復禁。[5]

 

此後,保志禪師經常出入皇宮。

  從保志禪師開始顯現神通到他於梁武帝天監十三年圓寂,前後達四十多年。在四十多年中,他「知名顯奇四十餘載,士女恭事者數不可稱」。他的神通顯然包括有六通當中的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和他心通等,難怪梁武帝要褒讚他「神遊冥寂」。

 

三 中國佛教運用神通的因緣

 

  保志禪師和佛圖澄的神通故事只是眾多在中國運用神通的高僧中的兩例,但是,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我們似乎可以由此對神通有一具體的感性的認識。現在的問題是,既然「神通」一詞來自於佛教,這裡卻怎麼將其與道教相提並論呢?

  其實,這正是現在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之所以不能離開道教而談神通,並不是說佛教的神通來自於道教,而是因為離開了道教在神通問題上對佛教的作用就無從知道中國佛教運用神通的因緣。

  具體說來,中國佛教之所以要運用神通,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同道教鬥法的需要;其二,中國社會的需要;其三,當權者的需要。是這三方面需要的綜合作用左右了中國佛教的發展,更左右了中國佛教大家對神通的運用。

  同道教鬥法的需要是說,從佛教傳入中國伊始,道教同佛教的鬥爭便開始了,而且,一直就沒有真正停止過。在二教的鬥爭中,起初是純粹的鬥法,後來發展為包括論辯、謾罵和動用國家機器進行鎮壓在內的所有可以使用的手段。在這個過程中,因為佛教與道教的許多大家都有神通,鬥法始終是基本手段。據有關史料記載,道教與佛教的第一次正面交鋒發生在東漢初期。當時,佛教的入傳、白馬寺的敕建引起了長期以來受到冷落的道家信徒的嫉妒。以褚善信、費叔才和呂惠通為首的五嶽十八觀及太上三洞的道士共六百九十餘人聯名上書漢明帝,痛斥佛教之「虛誑」,請求與「西域胡僧較試優劣」,以辨真偽。由於他們心誠意切,以自己的頭顱為賭注,漢明帝便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就下詔在白馬寺南門外築起兩座高壇,令二教之徒當眾焚經,以較法力。公元七十一年[6]正月十五這天,「冶金」的烈火終於燃起來了!但見得,西壇上的道書在頃刻之間化為灰燼,而東壇上的佛經、佛像卻是另一番景象:其不但絲毫無損,反而在烈焰中放射出五彩光芒,照耀蒼穹,遍覆眾人。與此同時,攝摩騰法師踴身飛起,坐臥空中,廣現神變;種種美妙的音樂從高空徐徐傳來,無數馥郁的鮮花凌白雲飄然而至……此情此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漢朝君臣莫不驚歎不已。本來信心十足的褚善信、費叔才為此大驚失色,竟自憾而死;其餘的道士慌忙叩頭認輸,幸虧有兩位高僧的慈悲,他們才討得一條生路。由於對「胡僧」的所作所為心悅誠服,以呂惠通為首的道士約六百二十人便果斷地投入了佛門。[7]此次佛門的勝利既掃除了佛教在華傳播的最初障礙,又拉開了佛教同中國固有思想長期鬥爭的序幕,並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神通在佛教中的存在。

  中國社會的需要是說,中國社會一直對神通有莫大的需求,任何理論都缺乏神通的吸引力。從現有的史料看,至少從莊子時代開始,中國人就有了明確的「神人」、「仙人」觀念。關於神人,《莊子•外篇•天地第十二》說:「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溟』。」這裡對神人的描述過於抽像,還是《莊子•內篇•逍遙游第一》說得具體: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這段對話明確描述了神人的一些特徵: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顯然,這些都是有神通的隱士的表現,後來成為道教所追求的東西。這種明確的神仙觀念不應只是莊子的想法,在先秦,這種情況應當是普遍的,這可以從當時的許多雜書中得到印證。秦朝時,秦始皇之所以要派人去東海求長生不老之藥,其實正是這種神仙觀念的集中體現。秦朝以後,黃老思想盛行,中國人普遍接受了道家思想,而同道家一脈相承的道教神仙理想也一直左右著千百萬中國人的個人理想。這一點,從漢代人多以佛教同道教相得益彰的情況可以證明。而且,漢末以後,中國社會開始動盪不安,直到隋唐實現全國的大統一才基本結束了動盪的局面。在朝不保夕的歲月中,人們對神通的嚮往通常要比平時急切得多。《大佛頂首楞嚴經•卷第一》說得非常明確:「雖有多聞,若不修行,與不聞等。如人說食,終不能飽。」理論的說服力永遠都比不上實踐的示範效應,保志禪師和佛圖澄的神通效應已經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畢竟,從宗教[8]和人類自身需要的層面說,再高深的理論都是無用的,只有切切實實的可以讓人看得見的神通才是人們真正想要的。

  當權者的需要是說,中國歷史上的多數當權者都對神通有所偏愛,而這對神通的運用往往會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們且以保志禪師和佛圖澄為例。佛圖澄因為石勒對神通感興趣而又不信任何口頭的說教,便設法以神通來降伏他。他不信孔孟,不信老莊,同樣也不信佛教,但是,他卻非常相信佛圖澄。為什麼?因為佛圖澄有大神通,佛圖澄能夠使他的政治與軍事避免損失。慧皎《高僧傳•卷第九》在記述佛圖澄與石勒的因緣時這樣說:「澄知勒不達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徵。」道術就是神通,可見時人是將神通視為道教的方術一類的東西。於是,便出現了他後來同石勒、石虎合作的種種神通之事。保志禪師雖然「居止無定,飲食無時,發長數寸,常跣行街巷,執一錫杖」,但他「言如讖記」,「後皆效驗」,所以齊朝與梁朝的王公貴族都對他奉若神明,皇帝們甚至將其迎入皇宮,「居之後堂」。[9]

  王公貴族對保志禪師和佛圖澄的這種供養,與其說是佛教的神通吸引了他們,不如說是他們本來就有的神通慾望得到了滿足才提倡佛教。這樣理解的理由是,史書記載說,東漢的楚王英與漢桓帝都是將佛教與老子一起供奉的,後來,隨著百姓信佛的增多,笮融造浮屠祠廣興供養,佛教信仰才同道教信仰分開。佛圖澄以神通感化了本來殺人成性的石勒、石虎,「凡應被誅余殘,蒙其益者十有八九。於是,中州、胡、晉,略皆奉佛」,這說明,當權者的行為具有其他人所沒有的示範作用,是他們對神通的崇拜促進了佛教對神通的重視。

 

 



 

 

[1] 作者恆毓(Hengyucius),《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哲學教授,中國南京大學哲學博士。長期以來,作者一直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佛、道、儒思想體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體系的方法論探討,除了有《般若瑣談》、《金剛經懸解》、《現代佛學文庫•印光卷》、《普賢行願品指歸》和《佛道儒心性論比較研究》等近百萬字的專著之外,在海內外還有數十篇相關論文發表,並多次在國際佛學論文比賽中獲獎。電子信箱:hy@whpq.org

[2] 本文曾發表於《香港佛教》2000年第3期、第4期,此次出版時,作者對其作了部分改動。

[3] 慧皎《高僧傳•卷第九》

[4] 慧皎《高僧傳•卷第十》

[5] 慧皎《高僧傳•卷第十》

[6] 即永平十四年。

[7] 按:當時的官府還不准漢人出家,所以,他們很可能只是歸信了佛教而沒有削髮。但是從此以後,中國也便有了「真經(金)不怕火」之說。

[8] 有關宗教的規定性問題,本人在《論宗教》一文中有專門的探討。本人認為:「宗教必須具足七個要素,缺一不可:第一,必須以個體的身心、性命的修煉為核心;第二,必須有一定形式的經常性的祭祀或禮拜活動;第三,最終目的必須是個體身心、性命的完善與超越;第四,必須有相當數量的志同道合者;第五,必須有完善或相對完善的禮儀規範與修行實踐體系;第六,必須有一定的具體的修煉場所與機構;第七,必須有公認的唯一的教主。」詳見《世界弘明哲學季刊》199912月號,國際網址:www.whpq.org

[9] 慧皎《高僧傳•卷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