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王船山易學與氣論並重的形上學進路

 

第三節:

鬼神屈伸生死一氣的生命終始觀

 

 

本節綱要:

一:生死一氣的生命終始觀

二:整體存在界中的生命存在意義

三:鬼神觀念的多重義理

 

 

  「鬼神屈伸、生死一氣的生命終始觀。」是討論船山在氣化世界觀架構下的

生命哲學,討論船山對生命存在的看法。船山的生命觀,是一個「氣化生命觀」

,因此本節對船山生命哲學的理論上的說明進路,要從氣化宇宙論的進路上來說

。其中包括人存有者的存在意義,以及鬼神的存在意義,以及生命存在在一氣通

流的世界中的本體論意義等問題。船山的生命觀是要作為對抗道教、佛教生命理

論的基礎,因此他也特別注意生前死後的存在意義的討論,以及人存有者一生活

動中的價值定位意義等問題。簡言之,船山認為生死有常而不可改,所以不接受

道教追求長生的理論進路;而船山對於人存有者的生命價值意義的看法,是積極

雄健的崇德廣業的價值追求型態,所以不接受他所認為以寂滅為宗的佛教理論;

但是他又發展了「鬼神存在精神不滅」的大生命觀,以此擴大生命存在的理論,

可謂在儒家陣營中獨出一幟地標榜鬼神魂魄觀念的理論體系,但是理論的內容又

與道教佛教者不同,因此特別值得深究,國內曾有學者認為船山對於丹道之學素

有造詣,其果然乎!(註一)對於船山與道佛比較部份,是第四章的主題,此不

多論,本節則以揭露船山對於生命哲學的看法為主,文中將專論氣化宇宙論中人

存有者生命存在的理論問題,以及本體論中鬼神存有及人之存有的存在意義等問

題。

 

  關於船山對「生命哲學」的討論,當然以生死問題為主要對象,但由於氣化

宇宙論的特質,生死問題乃直接迫向鬼神問題,船山的生命哲學問題一直要追究

到鬼神問題的解析之後才算完成,然而鬼神問題的解析,卻充滿著概念上的多重

歧異性,船山對鬼神概念的使用是跳躍在許多層次上進行的,特別是前節多以神

概念為氣的作用原理義說之之後,這個含有民俗義的鬼神存在者概念遂需先予釐

清。「神」概念在鬼神並舉時,原屬於神概念的作用之妙義仍存,言鬼神之作用

時即有陰陽不測之義,陰陽不測即是鬼神不測之義,此時僅僅是說明整體存在的

所有作用,都是不測之妙者的形式上特性言之;而鬼神並舉之後,在哲學問題的

討論上,依據船山的使用情況者則有二義,一為作為「理存在」的屈伸作用原理

,即陰陽作用者;另為作為「氣存在」的無形存在者,或為「在息之中」的將聚

之「神」,或為「在消之中」的將散之「鬼」者,此義直對民俗義之鬼神之解說

,但船山則以其哲學理論「轉換」對此鬼神的概念認識。

 

  「生命存在的意義」在船山氣化世界觀中,人存有者是氣之已聚且神性在焉

者,神與性是攜帶著氣的存在,它的存在在聚之前及在散之後皆有所存在,即在

「太虛無形」、「氣與神和」意義下的存在,於是從人存有者的生前死後論其氣

與神性時,即導向船山對鬼神的觀念認識,鬼神是「不在聚中」之人或天地萬物

的氣存在,因為它有理的作用在,故推廣言之,即是鬼神之存在,是鬼神概念並

舉時之氣存在的意義。於是鬼神之存在與人存有者之存在,其在氣義上為一,而

在理義上亦得為一,故得以因交流作用而相感相通,於是人存有者的存在活動領

域被擴充於生前死後的鬼神存在界,而其存有意義則亦感通於天地之際了,於是

船山的鬼神觀念便全無民俗義者在,且因人與鬼神通,而鬼神在於整體存在界,

故而由此所取得的對於生命意義的崇德廣業之要求,便有了更廣闊的理論言說空

間了,此即第五節所將論之人道廣大之義者。以下分三段討論:一、生死一氣的

生命終始觀。二、整體存在界中的生命存在意義。三、鬼神觀念的多重義理。

 

 

一:生死一氣的生命終始觀

  

  船山注張載言:「湛一氣之本。」時曰:

 

   「太虛之氣無同無異妙合而為一,人之所受即此氣也,故其為體,湛定而

   合一,湛則物無可撓,一則無不可受學者,苟能凝然靜存,則湛一之氣象

   自見,非可以聞見測知也。」(註二)

 

  人所受之氣本為太虛湛一清通之氣,以為其體,人以湛一之功夫自為存處時

,則太虛本然之氣象自現,而得還復人之存有之在於太虛一氣湛一清通之本然情

狀,這是人存有者與整體存在之氣的本來關係,在這樣的關係中,存在的範圍意

義已不在己形己身之中而已,而是以整體的氣存在及其運行有常之理為生命存在

的範域。本文從本體論的一氣妙合,說到功夫論的湛一自現,不僅顯示本體論成

為功夫論的理據,再推一步,即將導出功夫操作之後的境界,便是人存有者真正

的範域,而此一大範域的生命觀,即是船山生死一氣的生命終始觀,如其言:「

死生晝夜也,梏之反復則夜氣不足以存,故君子曰終小人曰死。」(註三)

 

  言於「死生晝夜也」,則是以終始說死生,言終始者,即謂其終而又始,如

晝繼以夜夜繼以晝者然,生命自終始之繼中言者,非以有一神識主體常在輪迴,

如佛教說者,而是先廣大生命存在的界域,使清虛一大之氣化世界皆為人我之存

在境域,於宇宙論言,是一氣之世界與我因流行而為一,從本體論中言,是神性

之作用在我之中而通極於全,於是自我存在是在整體之中的存在者,於是生死中

之我只是整體存在界的在於個體流行中的偶有終始而已,而整體存在的本身無有

終始。船山對於生命存在的生死現象之觀點,是在一個形上學的原理中說的,對

生命提出了這樣的看法之後,則對於君子的人格意義及君子的功夫理論都有其重

大影響。續言「梏之反復則夜氣不足以存」之說,可有德性義及存在義兩路說之

,依據孟子之原意,是在說明德性的功夫若不繼續充養,即使固有之性仍向善動

,亦終將成為小人而已,這是德性上說功夫的路子;若從存在上說,依據船山的

死亡理論,是「消之也速,而息不給於相繼則夭。」(註四)夭則死矣,然而消

之息之之作用常在於天地之間,既夭之後又息,既息之後又消,整體之氣存在常

在消息,則個人之氣存在何足道哉,「故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因此依據船山

之思考脈絡言,「梏之反復則夜氣不足以存」之說,既可從「消之也速,而息不

給於相繼則夭。」之存在脈絡上解,亦即直是德性充養不足之義者。

 

  死生晝夜之說,全是莊子氣化宇宙論的觀點,(註五)此說為張載繼承,劉

蕺山亦發揮此一觀點,在氣化宇宙論的理論架構下,生死是氣的聚散,散復還聚

,因此「始卒若環」,死亡之意義是終,終復還始,始終相循,君子盡其一生之

正道而死,無有遺憾,但小人則不然,有生之時,不斷為惡,為惡的結果,正如

孟子言牛山之木一段者,「梏之反復則夜氣不足以存」,故當其命終之時,小人

以為死矣,將不復為生。

 

  對於船山這樣的觀點,值得討論的是:莊子的氣化宇宙論所轉出的人生哲學

是安時而處順的人生態度,這是因為莊子型態的道家的道論思想是與造物者遊的

無目的型態者,在氣化之實然中並不規定任何有優位價值性的目的論,或者說他

的價值觀就是寄托在以清明的理智對造化實然之道的觀察與學習中,然而船山所

屬的儒學形上思想陣營中,對氣化宇宙論的吸收,從先秦迄宋明,一直就是以一

個有最高價值性目的的道論來指導著對氣的認識方向,或為孟子的善,或為中庸

之誠,或為易傳之繼善成性,再跳過兩漢,則為宋明之周子之太極,張子之太和

,朱子之理等,在儒道間這兩套不同的道論指導下的宇宙論思想,差異明顯,固

然儒道共同使用氣的範疇來建構其宇宙論,但在交涉到功夫論的價值問題,與本

體論的意義問題的時候,便會有所差別。以上是船山的生命終始觀,以下討論船

山對生命存在之意義的看法。

 

二:整體存在界中的生命存在意義

 

  船山的生命終始觀,是他對生命哲學最鮮明的看法,在這樣生死一氣的生命

終始觀下,仍引發諸多對人存有者生命存在意義的討論,以下分別述之,其言:

 

   「成形成質有殊異而不相踰者,亦形氣偶然之偏戾爾,及其誠之已盡,亦

   無不同歸之理。其始也皆一氣之伸,其終也屈而歸於虛,不相悖害,此鬼

   神合萬彙之往來於一致也。」(註六)

 

  本文說明人存在間的差異原理及合同原理,在氣存在的整體性視野中,有形

有質的人與萬物之存在,其彼此間之種類性情確然有異,此一差異的形成是源自

形氣偶然之偏戾,此一偏戾的存在在存在地位上是偶然性的,是偶然的即非原理

的,任一存在皆有其在原理中之存在意義,即合於整體存在界的存有原理之存在

意義者,即誠道原理,故個體雖有因形質之偶然而有所別,然而個體可因功夫之

盡誠而歸攝共同性原理而無別,即由本體論意義中的誠的原理,作為個體存在的

功夫蘄向,從而歸回整體存在界的本體真狀,而即在此一歸攝之下,天下萬物皆

有同理,天下萬物皆共同歸攝於誠之功夫中時,則整體存在界便只一氣屈伸,不

相悖害,因而那形質之殊異的差異性存在,則仍有其合同之原理在者。從一氣通

流中言之,所有存在物的存在原理仍是一氣通流之理而已,故而整體存在之氣作

用的原理,以陰陽作用的或屈或伸的形式,既有殊異地規約著個別的存在情況,

又通同地融攝於全氣之理中,故而存在之為有者固有殊異,然而聚散有無之際仍

不相悖害。不相悖害者即其合同於整體存在界的共有原理中,此則「鬼神合萬彙

之往來於一致也。」之義,此文中之「鬼神」便即一氣作用之原理,即其或屈或

伸之義而已。本文中船山再次將作為本體的原理用於功夫的蘄向上,這是船山的

功夫論的格式,我們將在第五節中再討論。船山對於人之存在的意義在其注張載

言:「天性在人,正猶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為物一也。」時又有言道:

 

   「未生則此理在太虛,為天之體性,已生則此理聚於形中,為人之性。死

   則此理氣仍返於太虛,形有凝釋,氣不損益,理亦不雜,此所謂通極於道

   也。」(註七)

 

  本文乃船山說明人性理論者,是說人之性者即此天之體性者,天之體性即整

體存在界的本體論之存有原理者,存有原理以理言,為理氣合一之結構者,它在

於一氣之有形無形之全體之中,當它在於人存有者之中時即成為人之性,故而船

山言於人之性者,並非以成形成質之偶有偏至者說之,而是以通極於天之體性的

整體存在界之共同原理說之者,簡言之是以道說性,因此從人之生死一遭中看此

性時,作為個別存在者雖然形有凝釋,但皆在整體存在的氣世界中,因此已生未

生之際其氣不損益故其理不雜,來自於太虛中的理氣生時為人之性,死後則仍歸

反之而已,此即人性之通極於道也,故而有盡心知性知天的孟子之說,這才是深

知於性與天道之際的本然觀念者。人之性者既與天之體性者一,則盡性功夫的意

義便同一於一氣周流之太和絪蘊而已,其實只是整體存在界之自繼其常之義而已

,船山則以「全生全歸」的概念說之,其言:

 

   「使與太和絪縕之本體相合無閒,則生以盡人道而無歉,死以返太虛而無

   累,全而生之全而歸之,斯聖人之至德矣。」(註八)

 

  人存在的所有活動本來就是在整體的氣世界中進行而已,人存在的全體之理

氣,其生死一遭之後,仍然全體歸返於氣世界的整體之中,這就是與整體的氣世

界相合無間的理氣作用本義,此處之人存有者,能盡其有生之理氣在身之作用,

則是聖人之德性活動的本義。而此一聖人之至德,即為人與太和絪蘊之本體「相

合無間」之義者,即人之至德之道的功夫論意義,是相合於整體存在界的本體論

原理中者,而本體論的原理可以作為人之功夫論之蘄向者,是顯示這個本體論的

原理本身有著實踐的動力,如此才能為人之活動原理,此義又即合義於第一節所

論之「健動不息」義,是作為存有的原理者必是一個在作用中健動不息之原理者

,它在健動,它是理,它是人之性,故而人之性亦以此為動,而即成為聖人之至

德。故而論於人之性者,必論其動,必指向其實踐的動力義為止,故性者乃一實

踐的動力。(註九)而此一在性之動者又即在整體太和中之相合義者,故盡其性

之功夫便是體其此性之在全體之中之理義者,故惟盡性者能全生全歸,是為至德

。即如其另言:「且以人事言之,君子修身俟命所以事天,全而生之全而歸之,

所以事親。」(註十)之義者。

  

  船山對性的觀念既定,則對於處理此一有我之身之理氣結構義亦有所說,其

言:

 

   「聚而成形,散而歸於太虛,氣猶是氣也,神者氣之靈,不離乎氣,而相

   與為體,則神猶是神也。聚而可見,散而不可見爾,其體豈有不順而妄者

   乎,故堯舜之神、桀紂之氣存於絪縕之中至今而不易,然桀紂之所暴者氣

   也,養之可使醇,持之可使正,澂之可使清也。其始得於天者,健順之良

   能,未嘗損也。存乎其人而已矣。」(註十一)

 

  本文是說人之理氣即天地之理氣,其必健順,雖有不常不礙其常者。就理氣

關係結構言,個體存在之理氣本就是整體存在之理氣的一個環節,個體存在的所

有作用都會作用在整體存在之中,整體存在是一氣之整體,其有神為之靈,即有

理為其作用原理,此氣此神或因氣聚而在人,或因氣散而在太虛,皆有其作為整

體存在的本然情狀者在,即有其本體原理的健順有常之道在,此原理是存在的本

體原理,故而是根本性第一序的原理,是這個原理才有存在之作用上的決定性力

量,可以扭轉作用的常不常之際,故而以其為養必得其醇,以其為持必得其正,

以其為澂必得其清,其為人存在之得於天者,其與整體存在之根本原理為一者,

故而功夫之在此作用者,必得其效,故而對於有我之身之理氣結構的認識,必須

以整體存在界之理氣作用為我之理氣作用,而且必須認識到我之理氣作用必即在

整體存在界之理氣結構中發生,因此船山發驚人之語曰:「故堯舜之神、桀紂之

氣,存於絪縕之中至今而不易。」,此說當非指堯舜桀紂之以神識主體存在天地

之間者,此與船山鬼神觀不符,此說應指堯舜至德之精神及其影響至今仍存,而

桀紂暴戾之氣為亂之禍及其影響至今仍存者,至於其理與氣之為存在者,則已在

鬼神屈伸之作用中通流於天地太虛之中,而不還復有一個體性的存在了,則此一

或堯舜之神與或桀紂之氣者,不論清濁,不需理解為一個體性恆存的理氣結構,

而其正者自得其常,其不正者,亦不有根本之存在地位,故而堯舜桀紂之善善惡

惡之留於天地間者,也只回歸天地整體之太虛一氣中,再入造化陰陽不已。(作

者案:本文文義難解,因作者不願將之解為船山保有個體性無形存在的桀紂之氣

,故以文化意識之存在解之,然此解仍有缺點,唯敬待高明之指正。)

 

  然而堯舜有功桀紂有過之作用,是在於整體存在界的作用,在於整體存在界

者,上下通流古今為一,其為功為過之實狀一在永在,然其為功為過者本存於人

者,本就是在人之自作決定者,是中庸二十五章言:「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的意義,因為始得於天者是性,性是良能,良能者有能也,有此良能是謂有

此實踐之動力與要求,非謂有此實現之是非功過者,是在性之實踐義說本然,而

不是在事之實現義說已然者。此健順之良能未嘗損,故順不順則在於人,故堯舜

乃順而為功,而桀紂則不順而為過,然其不順自為不順,非有本然之性使其不順

,故而其不順之暴亦無根本性的存在地位,桀紂有生之年可轉為順,而其不轉,

故暴戾之氣隨其亡逝,而永成其功過之評價,然而為暴之作用,因其非存有之根

本原理,故時可養正,只存於其人之發動功夫與否而已。

 

  總之,對人而言,只有一個大的氣存在的生命觀,人死之後其氣仍存。人生

之時,神與氣和,人死之後,仍是一個神與氣和,只其可見不可見之別而已,作

為太虛之氣的作用原理,只是一個健順之理而已,因而作為一個人存在的氣,也

是一個健順之理,順不順是人的個別作用,不礙其本來的健順之性,故而澂之可

使清也。此義船山另文繼續發揮道:

 

   「散而歸於太虛,復其絪縕之本體,非消滅也,聚而為庶物之生,自絪縕

   之常性,非幻成也,聚而不失其常,故有生之後,雖氣稟物欲,相窒相梏

   ,而克自修治,即可復健順之性。散而仍得吾體,故有生之善惡治亂,至

   形亡之後,清濁猶依其類。」(註十二)

 

  生之為物者非幻有,言其為有者之實有也,故散者為歸而非消滅,在人物之

生時所聚之理氣,其性之理以整體之氣存在為理,故性本健順,時時可復,為性

之理是在氣中,死亡之後仍是理氣之實者,只其已散入無形,但仍與為生之時之

理氣有所同一,故生時之理氣不能復其健順之常性者,死後之理氣仍為濁氣,然

其雖為濁者,卻不是氣之存在的本有秩序,不論其在生為人者或在死而為太虛者

,只要肯下功夫,則皆可回復其常。此說又是將存在者的存在領域跨通有形無形

之界域,而且再次申明有一通於一氣世界之根本秩序者,即整體存在界之存有原

理者,是它在作存在秩序的根本決定性影響力量,以此作功夫必有其效,然而若

不以此作功夫,則一體之清濁惟人自招,然而人雖有自招其濁之事,此濁者卻不

有根本性的決定力量,而時可復矣。此即其言「至形亡之後清濁猶依其類」,然

「克自修治即可復健順之氣」者。此又即船山對於人存在於理氣結構中之事所發

表的觀點。

 

三:鬼神觀念的多重義理

 

  以上所論皆為船山對於人存在於一氣週流之世界中,而有著人之理氣結構與

天地太和之理氣結構中之所有理論上的觀點者,以下將討論關於「鬼神」存在於

一氣世界的理論意義,首先將說明船山拒絕接受人之死亡之後有一「個體性存在

」的「神識」觀念,其次將說明這個被船山轉化了之後的「鬼神」觀念。船山於

注張載言:「今浮屠極論,要歸必謂死生轉流,非得道不免,謂之悟道可乎。」

時曰:

 

   「死生流轉,無蕞然之形以限之,安得復即一人之神識還為一人。若屈伸

   乘時則天德之固然必不能免,假令能免,亦復何為生而人,死而天,人盡

   人道而天還天德,其以合於陰陽之正者一也。」(註十三)

 

  本文首先將人之存在意義擴大為整體存在界之存在,故而人之存在是在流轉

中生死終始為一的存在,故而形不足限之,形既不得限,神豈可限,既無一執守

為我之形者可為我者,則豈有一執守為我之神者可為我,而於人死之後繼續存在

。存在的都是全體的,個我之神形皆永在全體之中,此為全生全歸之存在意義上

說,因此沒有個人的靈魂存在,只有整體氣世界的作用的原理,在人與萬物的存

在原理中貫穿,因此個人之神識不存,死後全身之理氣散入太虛,其生之聚及死

之散乃氣作用之天理常道,生死有常,不可免夫。神是如此形者亦然,因此也沒

有個別存在的個我保存之可能性在,因此也沒有人存在的長生之可能性,這才是

人道與天德之真正溝通,皆在陰陽之氣的作用原理中有整體的規範。本文對於關

涉到鬼神問題的神識觀念既予破除,即為否定個體性無形存在的基礎,如此一來

,鬼神的觀念必須重新定義,船山繼承張載言:「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之說

,其言:

 

   「陰陽相感聚而生人物者為神,合於人物之身,用久則神隨形敝,敝而不

   足以存,復散而合於絪縕者為鬼。神自幽而之明,成乎人之能,而固與天

   相通。鬼自明而返乎幽,然歷乎人之能,抑可與人相感。就其一幽一明者

   言之,則神陽也,鬼陰也,而神者陽伸而陰亦隨伸,鬼者陰屈而陽先屈,

   故皆為二氣之良能。良能者無心之感,合成其往來之妙者也,凡陰陽之分

   不可執一。言者類如此,學者因所指而詳察,乃無拘滯之失,若謂死則消

   散無有,則是有神而無鬼,與聖人所言鬼神之德盛者異矣。」(註十四)

 

  本文即船山對鬼神觀念的轉換義,是從氣之作用原理的角度以說鬼神觀念者

。「神」是說陰陽聚成於人之作用中,特從其氣之為伸之作用之理言者,「鬼」

是說陰陽之氣散消為無形時,特從其氣的作為屈之作用之理言者者。鬼神皆是氣

,也皆是理,只依從此一氣之作用的方向所造成有形或無形的結果之差別而分者

,是故未成形之理氣、已成形之理氣與復無形之理氣三者在一氣之中相通,故而

成形之人存有者之存有之理,因其本自整體存在界中來,故而本為整體存在界的

共原之理,謂天道者,故一氣之理本自在天,其成為人而為其性者仍可與天感,

此神與天通。另,散入無形之氣曾在人存有者之存在活動中進行,其有人存有者

之性能,有人之性理之氣之暫存之形式,即其清濁之類,故仍與未亡之人能有所

感,此鬼與人通者。嚴格言之,鬼神是人存在與太虛中存在的理氣感通義而已。

因此,鬼神不消亡。然而,根本地說,鬼神只是相對於人存在的氣的存在階段而

言者,根本上只是理與氣之存在而已,為神、為人、為鬼之理氣存在都是在清虛

一大之理氣結構之中者,人之中有陰陽,鬼、神之中更有陰陽,唯此三者有氣有

理在,故而三者可以感通,然而其中有一重要差別在者,人之存在為氣之聚而有

形,鬼神之存在卻都是氣之散為無形者,散為無形者根本地言之,其存在之意義

只能說是整體性的一氣存在而已,故而沒有專屬某人之鬼,或專屬某天之神,有

形無形是聚散的唯一標準,沒有無形之聚,沒有無形之特定的氣聚之鬼神者存在

,沒有無形之個體性原理,故無一般意義之鬼神。這才是船山既言鬼神又解消鬼

神的理論格式。

 

  如此一來之「鬼神」概念即直接同義於太虛中之作用原理,是以作用型之別

而說氣存在之分別者,於是對於鬼神為二氣之良能的觀念,船山則更靈活地發揮

道:

 

    「人欲鬼神之糟粕也,好學力行知恥則二氣之良能也。」(註十五)

 

  此說是船山論鬼神之氣對人的意義,船山已接受張載以「鬼神者二氣之良能

也」的論點,此說原為解決存在界的鬼神存有者之問題而設的,主張就以氣的作

用來理解言鬼言神的事,因此鬼神概念便成為只是氣的運行形式之意義,人存

有者同在此一氣化世界中,以氣的實義而存在,也以氣的形式而運作,人的道德

心靈之處事行為在意義上也就是氣的運行之良能或糟粕意義而已,因此,為人欲

者為氣的糟粕,為仁義的為氣的良能,一切以氣的運作形式而言,因而假若我們

要詢問船山價值哲學上善惡之分的問題,那就要檢視船山如何討論氣之善惡問題

了,因為就船山的氣化宇宙論而言,人的善惡問題也成了氣的運行問題,此理下

兩節將論及。鬼神概念既定,則人存在與鬼神關係仍有數義可說,其言:

 

   「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風雷非昨日之風雷,是以知今日

   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風同氣雷同聲月同魄日同明一也,抑以知今日之

   官骸非昨日之官骸,視聽同喻觸覺同知耳,皆以耳德之不易者,類聚而化

   相符也,其屈而消即鬼也,伸而息則神也,神則生鬼則死,消之也速而息

   不給于相繼則夭,而死守其故物,而不能日新,雖其未消亦槁而死,不能

   待其消之已盡而已,死則未消者槁,故曰日新之謂盛德,豈特莊生藏舟之

   說為然哉。」(註十六)

 

  本文為船山提出「日新的存在觀」,以說明鬼神作用於人存有者之意義者,

「日新的存在觀」是船山一氣通流作用不息的氣化世界觀中可以合理導出的理論

觀點。從健動不息的世界實有論言之,存在界是健動的,則作為存在的便是日新

的,日新於理氣周流的大化流行中,此即日新的存在觀之可說者,此說最重要的

理論義在於論「性」,(論「性命日新」之說將在第四節討論。)本文對日新的

存在觀之討論,是針對鬼神作用日新而言者,鬼神只是作用的兩種特定方向之別

,鬼神之作用是隨著陰陽之作用而不息的,鬼神本就只是「消、息」作用針對人

存在而言的特稱,針對具體的人之存在而言,死是息之不繼,槁是死而未消。然

而不論死生消息,存在界的陰陽作用無一時停息,故鬼神對人之作用亦不息,如

此則造成天地之德不息的理論效果,這是本體論中「生生之謂易」的理論型態,

從此一論述進路轉為人存有者之人性理論與功夫理論時,「日新之謂聖德」的命

題,便又可以成為儒家君子的生活規範原理了。這是在「日新的存在觀」中,從

德性作用的側面強調鬼神與人之關係者,若從存在的作用側面來說,則人之存在

實已日日交涉於鬼神之際了,既已有人則已日日作鬼作神了,此義船山言道:

 

   「已消者皆鬼也,且息者皆神也,然則自吾有生以至今日其為鬼于天壤也

   多矣,已消者已鬼矣,且息者固神也,則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有明

   日之吾者不遠矣,以化言之亦與父母未生以前一而已矣,盈天地之閒絪縕

   化醇皆吾本來面目也,其幾氣也其神理也,釋氏交臂失之而冥探索之,愚

   矣哉!」(註十七)

 

  在氣之不斷流通之中,生命的存在是不斷流轉的氣之來去,曰往來,將聚為

我之作用中的理氣存在者為神,已散而離我而仍在一氣世界中作用的理氣存在者

為鬼。所以天地間的所有氣化流動作用絪蘊之理氣存在,其實與人之存在都是一

體,都是人存在的大我之身。在日新作用的存在觀中,作用在小我一身之中的理

氣結構不斷地與大化交流,於是鬼神的概念便更擴充了,氣化世界中充滿了「由

我散出的鬼」,也充滿了「即將為我之神」。當然,鬼神仍是大化之中的理氣一

體,這樣的鬼神概念觀,其實只是一氣化世界的陰陽作用義之轉出,陰屈陽伸,

鬼屈神伸,鬼神與陰陽之作用的形式全同,但「標出鬼神之特義」在於「對人存

在而言的區別」而已。「稱為神者」是那個在未成為人而將成為人的理氣結構中

之無形存在,它有向人而伸的作用方向在,所以相對於人存在而言它是伸息的作

用形式,故「以神稱之」,但它的作為無形的理氣存在之結構本身的作用者,是

陰陽並在的作用,陰作用仍屈、陽作用仍伸,在一氣世界中,陰陽作用全在,在

相對於即將聚入為人存在之作用中,全體的陰陽作用也是「伸」。「稱為鬼者」

是那個曾經為人而今已離於人的理氣存在結構,相對於人存在而言,它曾經在人

存在之中發揮屈消的作用形式,屈消的結果是散入無形而離人身,其已離人身之

後的存在結構仍是理氣一體,理氣一體的結構必是陰陽作用同在的存在結構,因

此稱為鬼者仍是理氣一體,仍是陰陽同用的存在者而已。

 

  前文從鬼神概念在存在上言之與人我的存在關係者,至於鬼神概念用於自我

的作用中事者,船山有言道:

 

   「鬼神無形聲,而必昭著於物,則茍有其實,有不待形而見,不待聲而聞

   ,一念之善惡,動於不及覺之地,若或使之發露,蓋氣機之流行有則必著

   之也。」(註十八)

 

  本文中之鬼神概念,已直指人存在的活動意識,人之存在必有活動,其作用

中之意識,亦是一個帶著理氣結構的實有之者,是自我存在的一個階段性作用狀

態,故作用中之意識之蘄向性必須慎重,因其必將發露,這是氣機流行中之「有

則必著」之理,故而對於人存在者之存有活動之慎重,即是對於在我之鬼神之慎

重,即是對於在我之活動方向之念中之慎重者,這是將鬼神概念用於作用義之後

,以人存在的作用說鬼神者,從而言於功夫蘄向的意義即是在我之鬼神的作用者

,其為作用故必有實,故作用之際必慎之。此一慎之之功夫即誠之者而已,故船

山對於人與鬼神溝通之任何活動皆以誠約之,其言:

 

   「事人誠而已矣,正己而無求于人誠也。誠斯上交不諂不交不瀆,故子路

   問事鬼神,而夫子以事人告之,盡其敬愛,不妄冀求,必無非鬼而祭之諂

   ,再三不告之瀆無他,不以利害交鬼神而已。」(註十九)

 

  事人事天皆應以誠事之,事鬼神亦然,此一鬼神則是陰陽不測作用神妙的大

化之理,事此鬼神以誠,則是以鬼神為二氣之良能,事此鬼神以諂以瀆,則是以

鬼神為人欲為糟粕,是正己功夫之錯用,誠者自成也,誠之功夫是正己也,以利

害交鬼神者,其活動之理論意義是己之不正者,非關乎鬼神,亦無可利之害之之

鬼神,惟人自招者而已。此一態度全同於船山在易學進路的形上學觀點中所言者

,是以問義不問利來占筮而與鬼神通者,是在崇德廣業的活動中來問占者,是為

匡正天下而問得失進退之道者。而絕無小人問一己之私之事在,此則易道之邪途

,同時是事鬼神之迷路。

 

  關於鬼神存在與人存在間關係的諸多意義已如上述,總結以上的討論,對於

船山的生命終始觀,我們可以獲得以下的綱領性理解:

 

1.生命存在是氣之聚散故是終始義,因而有人之存在是天地一氣之大生命

  觀。

 

2.鬼神存在是氣之屈伸故是作用義,因而在人鬼關係是存在感通的德性原

  理。

 

  本節從存在的角度說氣論思想中的人與鬼神的存在觀念,下節從性命的角度

說氣論進路中的本體論問題。

 

註釋:

 

註一:參見第四章第四節註四。

註二:參見,《張子正蒙注》 <誠明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388

註三:參見,《思問錄》 <內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60

註四:參見,《思問錄》 <外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88

註五:就宋明儒對莊學宇宙論之繼承言,實為一普遍的通式,參見,《二程學管

   見》 張永雋 <論宋明理學對莊學的繼承> 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

   司 民國七十七年一月初版

註六:參見,《張子正蒙注》 <神化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371

註七:參見,《張子正蒙注》 <誠明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385

註八:參見,《張子正蒙注》 <太和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283

註九:船山這種性是實踐的動力之說,與傅佩榮教授以「向善」說儒家孔孟之性

   善義者頗有同趣,參見,<人性向善論的理據與效應>.《中國人的價值

   觀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民國八十一年六月。

註十:參見,《張子正蒙注》 <太和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284

註十一:本文為張載言:「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

   」,之船山注,參見,《張子正蒙注》 <太和篇> 《船山遺書全集

   》 頁9285

註十二:本文為船山注張載之言者,張子曰:「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

   ,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參見,《張子正蒙注》 <太和篇> 《

   船山遺書全集》 頁9282)

註十三:參見,《張子正蒙注》 <乾稱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27

註十四:參見,《張子正蒙注》 <太和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297

註十五:參見,《思問錄》 <內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50

註十六:參見,《思問錄》 <外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88

註十七:參見,《思問錄》 <外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89

註十八:本文乃船山注張子之言:「鬼神常不死,故誠不可揜,人有是心在隱微

   ,必乘閒而見。」,參見,《張子正蒙注》 <神化篇> 船山遺書全

   集 頁9350

註十九:參見,《思問錄》 <內篇> 船山遺書全集 頁9663

 

論 王船山易學與氣論並重的形上學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