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年譜(錄自《王陽明全集》) 順生錄之八 年譜一 自成化王辰始生至正德戊寅征贛   先生諱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晉光祿大夫覽之裔,本琅琊人,至曾孫右將軍義 之,徙居山陰;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壽,自達溪徙余姚;今遂為余姚人。壽五世孫綱,善鑒人 ,有文武才。國初誠意伯劉伯溫薦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死苗難。子彥達綴羊革裹屍歸 ,是為先生五世祖。御史郭純上其事於朝,廟祀增城。彥達號秘湖漁隱,生高祖,諱與准, 精《禮》、《易》、嘗著《易微》數千言。永樂間,朝廷舉遺逸,不起,號遁石翁。曾祖諱 世傑,人呼為槐裡子,以明經貢太學卒。祖諱天敘,號竹軒,魏嘗齋瀚嘗立傳,敘其環堵蕭 然,雅歌豪吟,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所著有《竹軒稿》、《江湖雜稿》行於世 。封翰林院修撰。自槐裡子以下,兩世皆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追贈新建伯。父諱華, 字聽輝,別號實庵,晚稱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又稱龍山公。成化辛丑,賜進士及第第 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進封新建伯。龍山公常思山陰山水佳麗,又為先世故居,復自姚 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先生嘗築陽明洞,洞距越城東南二十里,學者鹹稱陽明先生雲。   憲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   是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鄭娠十四月。祖母岑夢神人衣緋玉雲中鼓吹,送兒授岑,岑警 寤,已聞啼聲。祖竹軒公異之,即以雲名。鄉人傳其夢,指所生樓曰「瑞雲樓」。十有二年 丙申,先生五歲。   先生五歲不言。一日與群兒嬉,有神僧過之曰:「好個孩兒,可惜道破。」竹軒公悟, 更今名,即能言。一日誦竹軒公所嘗讀過書。訝問之。曰:「聞祖讀時已默記矣。」十有七 年辛丑,先生十歲,皆在越。   是年龍山公舉進士第一甲第一人。   十有八年壬寅,先生十一歲,寓京師。   龍山公迎養竹軒翁,因攜先生如京師,先生年才十一。翁過金山寺,與客酒酣,擬賦詩 ,未成。先生從傍賦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紗高台上月,玉簫吹徹 洞龍眠」客大驚異,覆命賦蔽月山房詩。先生隨口應曰:「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 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明年就塾師,先生豪邁不羈,龍山公常懷憂,惟 竹軒公知之。一日,與同學生走長安街,遇一相士。異之曰:「吾為爾相,後須憶吾言:須 拂領,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先生感其言, 自後每對書輒靜坐凝思。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 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龍山公聞之笑曰:「汝欲做聖賢耶? 」   二十年甲辰,先生十三歲,寓京師。   母太夫人鄭氏卒。居喪哭泣甚哀。   二十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歲,寓京師。   先生出遊居庸三關,即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詢諸夷種落,悉聞備御策;逐胡兒騎射, 胡人不敢犯。經月始返。一日,夢謁伏波將軍廟,賦詩曰:「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 毛皤。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時幾內石英、王勇盜起,又聞秦中石和尚、劉 千斤作亂,屢欲為書獻於朝。龍山公斥之為狂,乃止。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歲,在越。   七月,親迎夫人諸氏於洪都。   外舅諸公養和為江西布政司參議,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巹之日,偶閒行入鐵柱宮,遇道 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還。   官署中蓄紙數篋,先生日取學書,比歸,數篋皆空,書法大進。先生嘗示學者曰:「吾 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既 後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 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後與學者論格物,多舉此為證 。   二年己酉,先生十八歲,寓江西。   十二月,夫人諸氏歸余姚。   是年先生始慕聖學。先生以諸夫人歸,舟至廣信,謁婁一齋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 聖人必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明年龍山公以外艱歸姚,命從弟冕、階、宮及妹婿牧,相與先生講析經義。先生日則隨 眾課業,夜則搜取諸經子史讀之,多至夜分。四子見其文字日進,嘗愧不及,後知之曰:「 彼已游心舉業外矣,吾何及也!」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謔,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 ,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過矣。」自後四子亦漸斂容。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歲,在越。   舉浙江鄉試。   是年場中夜半見二巨人,各衣緋綠,東西立,自言曰:「三人好作事。」忽不見。已而 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後宸濠之變,胡發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之,鹹以 為奇驗。   是年為宋儒格物之學。先生始待龍山公於京師,遍求考亭遺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 物必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 疾。先生自委聖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   明年春,會試下第,縉紳知者鹹來慰諭。宰相李西涯戲曰:「汝今歲不第,來科必為狀 元,試作來科狀元賦。」先生懸筆立就。諸老驚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 取上第,目中無我輩矣。」及丙辰會試,果為忌者所抑。同捨有以不第為恥者,先生慰之曰 :「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識者服之。歸余姚,結詩社龍泉山寺。致仕 方伯魏瀚平時以雄才自放,與先生登龍山,對弈聯詩,有佳句輒為先生得之,乃謝曰:「老 夫當退數捨。」   十年丁己,先生二十六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學兵法。當時邊報甚急,朝廷推舉將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舉之設,僅得騎 射搏擊之士,而不能收韜略統馭之才。於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每遇賓宴, 嘗聚果核列陣勢為戲。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談養生。先生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於天下又不數遇,心持惶惑 。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 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 若判而為二也。沉鬱既久,舊疾復作,益委聖賢有分。偶聞道士談養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 。   十有二年己未,先生二十八歲,在京師。   舉進士出身。   是年春會試。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觀政工部。   疏陳邊務。   先生未第時嘗夢威寧伯遺以弓劍。是秋欽差督造威寧伯王越墳,馭役夫以什伍法,休食 以時,暇即驅演「八陣圖」。事竣,威寧家以金帛謝,不受;乃出威寧所佩寶劍為贈,適與 夢符,遂受之。時有星變,朝廷下詔求言,及聞達虜猖獗,先生覆命上邊務八事,言極剴切 。   十有三年庚申,先生二十九歲,在京師。   授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   十有四年辛酉,先生三十歲,在京師。   奉命審錄江北。   先生錄囚多所平反。事竣,遂游九華,作《游九華賦》,宿無相、化城諸寺。是時道者 蔡蓬頭善談仙,待以客禮請問。蔡曰:「尚未。」有頃,屏左右,引至後亭,再拜請問。蔡 曰:「尚未。」問至再三,蔡曰:「汝後堂後亭禮雖隆,終不忘官相。」一笑而別。聞地藏 洞有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歷巖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撫其足。有頃醒,驚曰:「 路險何得至此!」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後再至,其人已 他移,故後有會心人遠之歎。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   八月,疏請告。   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覆命,京中舊遊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 先生歎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築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 。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雲門,先生即命僕迎之,且 歷語其來跡。僕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 。」又屏去。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久之,又忽悟曰 :「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明年遂移疾錢塘西湖,復思用世。往來南 屏、虎跑諸剎,有禪僧坐關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 日眼睜睜看甚麼!」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曰:「起念否 ?」對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愛親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   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三歲,在京師。   秋,主考山東鄉試。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陸偁聘主鄉試,試錄皆出先生手筆。其策問議國朝禮樂之制:老佛害 道,由於聖學不明;綱紀不振,由於名器太濫;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及分封、清戎、御夷 、息訟,皆有成法。錄出,人佔先生經世之學。   九月改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歲,在京師。   是年先生門人始進。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 必為聖人之志。聞者漸覺興起,有願執贄及門者。至是專志授徒講學。然師友之道久廢,鹹 目以為立異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時為翰林庶吉士,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歲,在京師。   二月,上封事,下詔獄,謫龍場驛驛丞。   是時武宗初政,奄瑾竊柄。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以諫忤旨,逮擊詔獄。先生首抗疏 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 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示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 ,妄生疑懼,臣切惜之!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 明超絕,苟念及此,寧不寒心?伏願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 不吝之勇;聖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疏入,亦下詔獄。已而廷杖四十,既絕 復甦。尋謫貴州龍場驛驛丞。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歲,在越。   夏,赴謫至錢塘。   先生至錢塘,瑾遣人隨偵。先生度不免,乃託言投江以脫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颶 風大作,一日夜至閩界。比登岸,奔山徑數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納。趨野廟,倚香 案臥,蓋虎穴也。夜半,虎繞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斃於虎,將收其囊;見先生方 熟睡,呼始醒,驚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無恙乎?」邀至寺。寺有異人,嘗識於鐵柱 宮,約二十年相見海上;至是出詩,有「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之句。與論出 處,且將遠遁。其人曰:「汝有親在,萬一瑾怒逮爾父,誣以北走胡,南走粵,何以應之? 」因為蓍,得《明夷》,遂決策返。先生題詩壁間曰:「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因取間道,由武夷而歸。時龍山公官南京吏部尚書 ,從鄱陽往省。十二月返錢塘,赴龍場驛。   是時先生與學者講授,雖隨地興起,未有出身承當,以聖學為己任者。徐愛,先生妹婿 也,因先生將赴龍場,納贄北面,奮然有志於學。愛與蔡宗兗、朱節同舉鄉貢,先生作《別 三子序》以贈之。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   春,至龍場。   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鳺舌 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舊無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 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 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鬱,則與歌詩; 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 ,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 臆說》。居久,夷人亦日來親狎。以所居湫濕,乃伐木構龍岡書院及寅賓堂、何陋軒、君子 亭、玩易窩以居之。思州守遣人至驛侮先生,諸夷不平,共毆辱之。守大怒,言諸當道。毛 憲副科令先生請謝,且諭以禍福。先生致書復之,守慚服。水西安宣慰聞先生名,使人饋米 肉,給使令,既又重以金帛鞍馬,俱辭不受。始朝廷議設衛於水西,既置城,已而中止,驛 傳尚存。安惡據其腹心,欲去之,以問先生。先生遺書析其不可,且申朝廷威信令甲,議遂 寢。已而宋氏酋長有阿賈、阿札者叛宋氏,為地方患,先生復以書詆諷之。安悚然,率所部 平其難,民賴以寧。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歲,在貴陽。   提學副使席書聘主貴陽書院。   是年先生始論知行合一。始席元山書提督學政,問朱陸同異之辨。先生不語朱陸之學, 而告之以其所悟。書懷疑而去。明日復來,舉知行本體證之《五經》諸子,漸有省。往複數 四,豁然大悟,謂「聖人之學復睹於今日;朱陸異同,各有得失,無事辯詰,求之吾性本自 明也。」遂與毛憲副修葺書院,身率貴陽諸生,以所事師禮事之。   後徐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決于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已 知父當孝,兄當弟矣,乃不能孝弟,知與行分明是兩事。」先生曰:「此被私慾隔斷耳,非 本體也。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復本體,故《大學》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 如惡惡臭。』夫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色時已是好矣,非見後而始立心去好也。聞 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臭時,已是惡矣,非聞後而始立心去惡也。又如稱某人知孝, 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體。」愛曰:「古人 分知行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曉否?」先生曰:「此正失卻古人宗旨。某嘗說知是行之主 意,行實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實知之成;已可理會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為二者, 緣世間有一種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是之為冥行妄作,所以必說知而後 行無繆。又有一種人,茫茫然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是之為揣摸影響,所以必說 行而後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見得時,一言足矣。今人卻以為必先知然後能行, 且講習討論以求知,俟知得真時方去行,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某今說知行合一, 使學者自求本體,庶無支離決裂之病。」   五年庚午,先生三十九歲,在吉。   升廬陵縣知縣。   先生三月至廬陵。為政不事威刑,惟以開導人心為本。蒞任初,首詢裡役,察各鄉貧富 奸良之實而低昂之。獄牒盈庭,不即斷射。稽國初舊制,慎選裡正三老,坐申明亭,使之委 曲勸諭。民胥悔勝氣囂訟,至有涕泣而歸者。由是囹圄日清。在縣七閱月,遺告示十有六, 大抵諄諄慰父老,使教子弟,毋令蕩僻。城中失火,身禱返風,以血禳火,而火即滅。因使 城中辟火巷,定水次兌運,絕鎮守橫征,杜神會之借辦,立保甲以弭盜,清驛遞以延賓旅。 至今數十年猶踵行之。   語學者悟人之功。先是先生赴龍場時,隨地講授,及歸過常德、辰州,見門人冀元亨、 蔣信、劉觀時輩俱能卓立,喜曰:「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幸得諸友!悔昔在貴陽 舉知行合一之教,紛紛異同,罔知所入。茲來乃與諸生靜坐僧寺,使自悟性體,顧恍恍若有 可即者。」既又途中寄書曰:「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也。蓋因吾輩平日為事 物紛拿,未知為已,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云:『才學便須知有用力處,既 學便須知有得力處。』諸友宜於此處著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   冬十有一月,入覲。   先生入京:館於大興隆寺,時黃宗賢綰為後軍都督府都事,因儲柴墟巏請見。先生與之 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對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先生曰:「人惟患 無志,不患無功。」明日引見甘泉,訂與終日共學。   按宗賢至嘉靖壬午春復執贄稱門人。   十有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   論實踐之功。先生與黃綰、應良論聖學久不明,學者欲為聖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 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應良疑其難。先生曰:「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 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 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 埃之落,固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 ,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 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裡面意思,此功夫自無可 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   按先生立教皆經實踐,故所言懇篤若此。自揭良知宗旨後,吾黨又覺領悟太易,認虛見 為真得,無復向裡著己之功矣。故吾黨穎悟承速者,往往多無成,甚可優也。   六年辛未,先生四十歲,在京師。   正月,調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   論晦庵、象山之學。王輿庵讀象山書有契,徐成之與辯不決。先生曰:「是朱非陸,天 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成之之爭,輿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成之謂先生漫為含糊 兩解,若有以陰助輿庵而為之地者。先生以書解之曰:「輿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 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 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 :『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 『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乎?獨其 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 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於其同而遂 不敢以言,狃於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輿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吾兄是晦庵 ,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 :『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 。』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 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註釋考辨,而論者遂疑玩物。 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於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 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煩,而失之愈遠,至有弊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 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 庵,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 盡其所以非乎?僕嘗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以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 。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 則以其嘗與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 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故僕嘗欲冒天下之譏,以為象山一暴其說,雖以此得罪無恨。 晦庵之學既已章明於天下,而象山猶蒙無實之誣,於今且四百年,莫有為之一洗者。使晦庵 有知,將亦不能一日安享於廟廡之間矣。此僕之至情,終亦必為兄一吐露者,亦何肯慢為兩 解之說以陰助於輿庵已乎?」   二月,為會試同考試官。   是年僚友方獻夫受學。獻夫時為吏部郎中,位在先生上,比聞論學,深自感悔,遂執贄 事以師禮。是冬告病歸西樵,先生為敘別之。   十月,升文選清吏司員外郎。   送甘泉奉使安南。先是先生升南都,甘泉與黃綰言於塚宰楊一清,改留吏部。職事之暇 ,始遂講聚。方期各相砥切,飲食啟處必共之。至是甘泉出使安南封國,將行,先生懼聖學 難明而易惑,人生別易而會難也,乃為文以贈。略曰:「顏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 之旨傳之孟軻。絕又二千餘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益晦。孟氏患楊、墨, 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尊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 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 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 於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誇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 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於言辭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 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辭章之習?而 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某幼不問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而始 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 外,莫予冀也,岌岌乎僕而復興。晚得於甘泉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 之資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 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 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有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 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已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易 惑,習俗之降愈下而抑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於言,顧復於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 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   七年壬申,先生四十一歲,在京師。   三月,升考功清吏司郎中。   按《同志考》,是年穆孔暉、顧應祥、鄭一初、方獻科、王道、梁谷、萬潮、陳鼎、唐 鵬、路迎、孫瑚、魏廷霖、蕭鳴鳳、林達、陳洸及黃綰、應良、朱節、蔡宗兗、徐愛同受業 。   十二月,升南京太僕寺少卿,便道歸省。   與徐愛論學。愛是年以祁州知州考滿進京,升南京工部員外郎。與先生同舟歸越,論《 大學》宗旨。聞之踴躍痛快,如狂如醒者數日,胸中混沌復開。仰思堯、舜、三王、孔、孟 千聖立言,人各不同,其旨則一。今之《傳習錄》所載首卷是也。其自敘云:「愛因舊說汩 沒,始聞先生之教,實駭愕不定,無人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 之學為孔門嫡傳,捨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功夫,明善是誠身功夫, 窮理是盡性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功夫,博文是約禮功夫,惟精是惟一功夫,諸如此類,皆 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八年癸酉,先生四十二歲,在越。   二月,至越。   先生初計至家即與徐愛同游台、蕩,宗族親友絆弗能行。五月終,與愛數友期候黃綰不 至,乃從上虞入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雪竇,上千丈巖,以望天姥、華頂 ;欲遂從奉化取道赤城。適久旱,山田盡龜圻,慘然不樂,遂自寧波還余姚。綰以書迎先生 。復書曰:「此行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後 輩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漸消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先 生茲游雖為山水,實注念愛、綰二子。蓋先生點化同志,多得之登遊山水間也。   冬十月,至滁州。   滁山水佳勝,先生督馬政,地僻官閒,日與門人遨遊瑯琊、瀼泉間。月夕則環龍潭而坐 者數百人,歌聲振山谷。諸生隨地請正,踴躍歌舞。舊學之士皆日來臻。於是從游之眾自滁 始。   孟源問:「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先生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 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大 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九年甲戌,先生四十三歲,在滁。   四月,升南京鴻臚寺卿。   滁陽諸友送至鳥衣,不能別,留居江浦,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詩促之歸曰:「滁之水, 入江流,江潮日復來滁州。相思若潮水,來往何時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 崇令德。掘地見泉水,隨處無弗得。何必驅馳為?千里遠相即。君不見堯羹與舜牆?又不見 孔與蹠對面不相識?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盼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   自徐愛來南都,同志日親,黃宗明、薛侃、馬明衡、陸澄、季本、許相卿、王激、諸偁 、林達、張寰、唐俞賢、饒文璧、劉觀時、鄭騮、周積、郭慶、欒惠、劉曉、何鰲、陳傑、 楊杓、白說、彭一之、朱箎輩,同聚師門,日夕漬礪不懈。客有道自滁遊學之士多放言高論 ,亦有漸背師教者。先生曰:「吾年來欲懲末俗之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 。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論學,只教學者存天理, 去人欲,為省察克治實功。」王嘉秀、蕭惠好談仙佛,先生嘗警之曰:「吾幼時求聖學不得 ,亦嘗篤志二氏。其後居夷三載,始見聖人端緒,悔錯用功二十年。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 只有毫釐之間,故不易辨,惟篤志聖學者始能究析其隱微,非測憶所及也。」   十年乙亥,先生四十四歲,在京師。   正月,疏自陳,不允。   是年當兩京考察,例上疏。   立再從子正憲為後。   正憲字仲肅,季叔易直先生兗之孫,西林守信之第五子也。先生年四十四,與諸弟守儉 、守文、守章俱未舉子,故龍山公為先生擇守信子正憲立之,時年八齡。   是年御史楊典薦改祭酒,不報。   八月,擬《諫迎佛疏》。   時命太監劉允、烏思藏□幡供諸佛,奉迎佛徒。允奏請鹽七萬引以為路費,許之。輔臣 楊廷和等與戶部及言官各疏執奏,不聽。先生欲因事納忠,擬疏欲上,後中止。   疏請告。   是年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先生思乞恩歸一見為訣,疏凡再上矣,故辭甚懇切。   十有一年丙子,先生四十五歲,在南京。   九月,升都察院左歛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   是時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尚書王瓊特舉先生。   十月,歸省至越。   王思輿語季本曰:「陽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觸之不動 矣。」   十有二年丁丑,先生四十六歲。   正月,至贛。   先生過萬安,遇流賊數百,沿途肆劫,商舟不敢進。先生乃聯商舟,結為陣勢,揚旗鳴 鼓,如趨戰狀。賊乃羅拜於岸,呼曰:「饑荒流民,乞求賑濟!」先生泊岸,令人諭之曰: 「至贛後,即差官撫插。各安生理,毋作非為,自取戮滅。」賊懼散歸。以是年正月十六日 開府。   行十家牌法。先是贛民為洞賊耳目,官府舉動未形,而賊已先聞。軍門一老隸奸尤甚。 先生偵知之,呼入臥室,使之自擇生死。隸乃輸情吐實。先生許其不死。試所言悉驗。乃於 城中立十家牌法。其法編十家為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日輪一家,沿門 按牌審察,遇面生可疑人,即行報官究理。或有隱匿,十家連坐。仍告諭父老子弟:「務要 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婦隨,長惠幼順;小心以奉官法,勤謹以辦國課,恭儉以守家業 ,廉和以處鄉里;心要平恕,毋得輕易忿爭;事要含忍,毋得輒興詞訟;見善互相勸勉,有 惡互相懲戒;務興禮讓之風,以成敦厚之俗。」   選民兵。先生以南、贛地連四省,山險林深,盜賊盤據,三居其一,窺伺剽掠,大為民 患;當事者每遇盜賊猖獗,輒復會奏請調土軍狼達,往返經年,靡費逾萬;逮至集兵舉事, 即已魍魎潛形,班師旋旅,則又鼠狐聚黨,是以機宜屢失,而備御益弛。先生乃使四省兵備 官,於各屬弩手、打手、機快等項,挑選驍勇絕群、膽力出眾者,每縣多或十餘人,少或八 九人,務求魁傑;或懸召募,大約江西、福建二兵備各以五六百名為率,廣東、湖廣二兵備 各以四五百名為率,中間更有出眾者,優其廩餼,署為將領。除南、贛兵備自行編選,余四 兵備官仍於每縣原額數內揀選可用者,量留三分之二,委該縣賢能官統練,專以守城防隘為 事;其餘一分,揀退疲弱不堪者,免其著役,止出工食,追解該道,以益募賞。所募精兵, 專隨各兵備官屯紮,別選官分隊統押教習之。如此,則各縣屯戍之兵,既足以護守防截,而 兵備募召之士,又可以應變出奇;盜賊漸知所畏,平良益有所恃而無恐矣。二月,平漳寇。   初,先生道聞漳寇方熾,兼程至贛,即移文三省兵備,剋期起兵。自正月十六日蒞任, 才旬日,即議進兵。兵次長富村,遇賊大戰,斬獲頗多。賊奔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蓮花石 ,與賊對壘。會廣東兵至,方欲合圍,賊見勢急,遂潰圍而出。指揮覃桓、縣丞紀鏞馬陷, 死之。諸將請調狼兵,俟秋再舉,先生乃責以失律罪,使立功自贖。諸將議猶未決,先生曰 :「兵宜隨時,變在呼吸,豈宜各持成說耶?福建諸軍稍緝,鹹有立功贖罪心,利在速戰。 若當集謀之始,即掩賊不備,成功可必。今既聲勢彰聞,各賊必聯黨設械,以御我師,且宜 示以寬懈。而猶執乘機之說以張惶於外,是徒知吾卒之可擊,而不知敵之未可擊也。廣東之 兵意在倚重狼達土軍,然後舉事,諸賊亦候吾土兵之集,以卜戰期,乘此機候,正可奮怯為 勇,變弱為強。而猶執持重之說,以坐失事機,是徒知吾卒之未可擊,而不知敵之正可擊也 。善用兵者,因形而借勝於敵,故其戰勝不復,而應形於無窮。勝負之算,間不容髮,烏可 執滯哉?」於是親率諸道銳卒進屯上杭,密敕群哨,佯言犒眾退師,俟秋再舉。密遣義官曾 崇秀覘賊虛實,乘其懈,選兵分三路,俱於二月十九日乘晦夜銜枚並進,直搗象湖,奪其隘 口。諸賊失險,復據上層峻壁,四面滾木壘石,以死拒戰。我兵奮勇鏖戰,自辰至午,呼聲 振地。三省奇兵從間鼓噪突登,乃驚潰奔走。遂乘勝追剿。已而福建兵攻破長富村等巢三十 餘所,廣東兵攻破水竹、大重坑等巢一十三所,斬首從賊詹師富、溫火燒等七千有奇,俘獲 賊屬、輜重無算,而諸洞蕩滅。是役僅三月,漳南數十年逋寇悉平。   是月奏捷,具言福建僉事胡璉、參政陳策、副使唐澤、知府鐘湘、廣東僉事顧應祥、都 指揮楊懋、知縣張戩勞績,賜敕獎□,其餘升賞有差。初議進兵,諭諸將曰:「賊雖據險而 守,尚可出其不意,掩其不備,則用鄧艾破蜀之策,從間道以出。若賊果盤據持重,可以計 困,難以兵克,則用充國破羌之謀,減冗兵以省費。務在防隱禍於顯利之中,絕深奸於意料 之外,此萬全無失者也。」已而桓等狃於小勝,不從間道,故違節制,以致挫□。諸將志沮 ,遂請濟師。先生獨以為,見兵二千有餘,已為不少,不宜坐待濟師以自懈,遙制以失機也 。遂親督兵而出,卒成功。   四月,班師。   時三月不雨。至於四月,先生方駐軍上杭,禱於行台,得雨,以為未足。及班師,一雨 三日,民大悅。有司請名行台之堂曰:「時雨堂」,取王師若時雨之義也;先生乃為記。   五月,立兵符。   先生謂:「習戰之方,莫要於行伍;治眾之法,莫先於分數。」將調集各兵,每二十五 人編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為一隊,隊有總甲;二百人為一哨,哨有長,有協哨二人; 四百人為一營,營有官,有參謀二人;一千二百人為一陣,陣有偏將;二千四百人為一軍, 軍有副將、偏將無定員,臨事而設。小甲於各伍之中選才力優者為之,總甲於小甲之中選才 力優者為之,哨長於千百戶義官之中選材識優者為之。副將得以罰偏將,偏將得以罰營官, 營官得以罰哨長,哨長得以罰總甲,總甲得以罰小甲,小甲得以罰伍眾:務使上下相維,大 小相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自然舉動齊一,治眾如寡,庶幾有制之兵矣。編選既定, 仍每五人給一牌,備列同伍二十五人姓名,使之連絡習熟,謂之伍符。每隊各置兩牌,編立 字號,一付總甲,一藏本院,謂之隊符。每哨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哨長,一藏本院, 謂之哨符,每營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營官,一藏本院,謂之營符。凡遇徵調發符,比 號而行,以防奸偽。其諸緝養訓練之方,旗鼓進退之節,務濟實用行之。   奏設平和縣,移枋頭巡檢司。   先生以賊據險,久為民患,今幸破滅,須為拊背扼吭之策,乃奏請設平和縣治於河頭, 移河頭巡檢司於枋頭;蓋以河頭為諸巢之咽喉,而枋頭又河頭之唇齒也。且曰:「方賊之據 河頭也,窮兇極惡,至動三軍之眾,合二省之力,而始克蕩平。若不及今為久遠之圖,不過 數年,勢將復起,後悔無及矣。蓋盜賊之患,譬諸病人,興師征討者,針藥攻治之方;建縣 撫輯者,飲食調攝之道;徒恃攻治,而不務調攝,則病不旋踵,後雖扁鵲,倉公,無所施其 術也。」   按是月聞蔡宗兗、許相卿、季本、薛侃、陸澄同舉進士,先生曰:「入仕之始,意況未 免搖動,如絮在風中,若非粘泥貼網,亦自主張未得。不知諸友卻何如?想平時工夫,亦須 有得力處耳。」又聞曰仁在告買田霅上,為諸友久聚之計,遺二詩慰之。   六月,疏請疏通鹽法。   始,都御史陳金以流賊軍餉,於贛州立廠抽分廣鹽,許至袁、臨、吉三府發賣。然起正 德六年至九年而止。至是,先生以敕諭有便宜處置語,疏請暫行,待平定之日,仍舊停止。 從之。   九月,改授提督南、贛、汀、漳等處軍務,給旗牌,得便宜行事。   南、贛舊止以巡撫蒞之,至都御史周南會請旗牌,事畢繳還,不為定製。至是,先生疏 請,遂有提督之命。後不復,更疏以:「我國家有罰典,有賞格。然罰典止行於參提之後, 而不行於臨陣對敵之時;賞格止行於大軍征剿之日,而不行於尋常用兵之際,故無成功。今 後凡遇討賊,領兵官不拘軍衛有司,所領兵眾,有退縮不用命者,許領兵官軍前以軍法從事 ;領兵官不用命者,許總統官軍前以軍法從事。所領兵眾,有對敵擒斬功次,或赴敵陣亡, 從實具報,覆實奏聞,升賞如制。若生擒賊徒,問明即押赴市曹,斬之以徇,庶使人知警畏 ,亦可比於令典決不待時者。如此,則賞罰既明,人心激勵;盜起即得撲滅,糧餉可省,事 功可建。」又曰:「古者賞不逾時,罰不後事。過時而賞,與無賞同;後事而罰,不罰同。 況過時而不賞,後事而不罰,其何以齊一人心,作興士氣?雖使韓、白為將,亦不能有所成 。誠得以大軍誅賞之法,責而行之於平時,假臣等令旗令牌,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 賊有不滅,臣等亦無以逃其死矣!」事下兵部尚書王瓊,覆奏以為宜從所請。於是改巡撫為 提督,得以軍法從事,欽給旗牌八面,悉聽便宜。既而鎮守太監畢真謀於近幸,請監其軍。 瓊奏以為兵法最忌遙制,若使南、贛用兵而必待謀於省城鎮守,斷乎不可;惟省城有警,則 聽南、贛策應。事遂寢。   按敕諭有曰:「江西南安、贛州地方,與福建汀、漳二府,廣東南、韶、潮、惠四府, 及湖廣彬州、桂陽縣,壤地相接,山嶺相連,其間盜賊不時生發,東追則西竄,南捕則北奔 。蓋因地方各省,事無統屬,彼此推調,難為處置。先年嘗設有都御史一員,巡撫前項地方 ,就令督剿盜賊。但責任不專,類多因循苟且,不能申明賞罰,以勵人心,致令盜賊滋多, 地方受禍。今日所奏及各該部覆奏事理,特改命爾提督軍務,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 弊。一應軍馬錢糧事宜,但聽便宜區畫,以足軍餉。但有盜賊生發,即便設法調兵剿殺,不 許踵襲舊弊,招撫蒙蔽,重為民患。其管領兵快人等官員,不問文職武職,若在軍前違期, 並逗遛退縮者,俱聽軍法從事。生擒盜賊,鞠問明白,亦聽就行斬首示眾。」   撫諭賊巢。   是時漳寇雖平,而樂昌、龍川諸賊巢尚多嘯聚,將用兵剿之,先犒以牛酒銀布,復諭之 曰:「人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為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過於身遭劫掠之苦。今 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憤然而怒;又使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 ,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 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為官府所迫,或是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其中,後遂不敢 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憫。然亦皆由爾等悔悟不切耳。爾等當時去做賊時,是生人尋死路, 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從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爾等肯如當初去做賊時拚死 出來,求要改行從善,我官府豈有必要殺汝之理?爾等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豈 知我上人之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況於人命關天?若輕易殺之,冥冥之中,斷有還報 ,殃禍及於子孫,何苦而必欲為此。我每為爾等思念及此,輒至於終夜不能安寢,亦無非欲 為爾尋一生路。惟是爾等冥頑不化,然後不得已而興兵,此則非我殺之,乃天殺之也。今謂 我全無殺人之心,亦是誑爾;若謂必欲殺爾,又非吾之本心。爾等今雖從惡,其始同是朝廷 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須去二人,然後 八人得以安生。均之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殺二子,不得已也。吾於爾等,亦正如此 。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惡遷善,號泣投誠,為父母者,亦必哀憫而赦之。何者?不忍殺其子 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聞爾等為賊, 所得苦亦不多,其間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爾為賊之勤苦精力,而用之於耕農,運之於商 賈;可以坐致饒富,而安享逸樂,放心縱意,游觀城市之中,優遊田野之內。豈如今日,出 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潛形遁跡,憂苦終身,卒之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 ?爾等若能聽吾言,改行從善,吾即視爾為良民,更不追爾舊惡。若習性已成,難更改動, 亦由爾等任意為之。吾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士兵,親率大軍,圍爾巢穴,一年不盡 ,至於兩年;兩年不盡,至於三年。爾之財力有限,吾之兵糧無窮,縱爾等皆為有翼之虎, 諒亦不能逃於天地之外矣。嗚呼!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吾終不能撫恤爾等,而至於殺 爾,痛哉!痛哉!興言至此,不覺淚下。」   按是諭文藹然哀憐無辜之情,可以想見虞廷於羽之化矣。故當時酋長苦黃金巢、盧珂等 ,即率眾來投,願效死以報。   疏謝升賞。   朝廷以先生平漳寇功,升一級,銀二十兩,紵絲二表裡,降敕獎勵,故有謝疏。   疏處南,贛商稅。   始,南安稅商貨於折梅亭;以資軍餉,後多奸弊,仍並府北龜角尾,以疏聞。   十月,平橫水、桶岡諸寇。   南、贛西接湖廣桂陽,有桶岡、橫水諸賊巢;南接廣東樂昌,東接廣東龍川,有浰頭諸 賊巢。大賊首謝志珊,號征南王,糾率大賊鐘明貴、蕭規模、陳曰能等,約樂昌高快馬等大 修戰具,並造呂公車。聞廣東官兵方有事府江,欲先破南康,乘虛入廣。先是湖廣巡撫都御 史陳金題請三省夾攻。先生以桶岡、橫水、左溪諸賊荼毒三省,其患雖同,而事勢各異:「 以湖廣言之,則桶岡為賊之咽喉,而橫水,左溪為之腹心。以江西言之,則橫水、左溪為之 腹心,而桶岡為之羽翼。今議者不去腹心,而欲與湖廣夾攻桶岡,進兵兩寇之間,腹背受敵 ,勢必不利。今議進兵橫水、左溪,剋期在十一月朔。賊見我兵未集,師期尚遠,必以為先 事桶岡,觀望未備。乘此急擊之,可以得志。由是移兵臨桶岡,破竹之勢成矣。」於是決意 先攻橫水、左溪,分定哨道,指授方略,密以十月己酉進兵。至十一月己巳,凡破賊巢五十 餘,擒斬大賊首謝志珊等五十六,從賊首級二千一百六十八,俘獲賊屬二千三百二十四。眾 請乘勝進兵桶岡。先生復以桶岡天險,四塞中堅,其所由入,惟鎖匙龍、葫蘆洞。察坑、十 八磊、新池五處,然皆架棧梯壑,於崖巔坐發壘石,可以御我師。雖上章一路稍平,然迂迴 半月始達,湖兵從人,我師復往,事皆非便。況橫水、左溪余賊悉奔入,同難合勢,為守必 力。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今我欲乘全勝之鋒,兼三日之程,爭百里之利,以頓兵於幽 谷,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養威,使人諭以禍福,彼必懼而請 伏。或有不從,乘而襲之,乃可以逞。因使其黨往說之。賊喜,方集議,而橫水、左溪奔入 之賊果堅持不可。往復遲疑,不暇為備,而我兵分道疾進,前後合擊,賊遂大敗。破巢三十 餘,擒斬大賊首藍天鳳等三十四,從賊首級一千一百四,俘獲賊屬二千三百,捷聞,賜敕獎 諭。   是役也,監軍副使楊璋,參議黃宏,領兵都指揮許清,指揮使郟文,知府邢珣、季學、 伍文定、唐淳,知縣王天與、張戩,指揮余恩、馮翔、縣丞舒富,隨征參謀等官,指揮謝泉 、馮廷瑞、姚璽,同知朱憲,推官危壽、徐文英,知縣陳允諧、黃文鸑、宋瑢、陸璥,千戶 陳偉、高睿等鹹上功。   酋長謝志珊就擒,先生問曰:「汝何得黨類之眾若此?」志珊曰:「亦不容易。」曰: 「何?」曰:「平生見世上好漢,斷不輕易放過;多方鉤致之,或縱其酒,或助其急,待其 相德,與之吐實,無不應矣。」先生退語門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豈異是哉?」   十二月,班師。   師至南康,百姓沿途頂香迎拜。所經州、縣、隘、所,各立生祠。遠鄉之民,各肖像於 祖堂,歲時屍祝。   閏十二月,奏設崇義縣治,及茶寮隘上堡、鉛廠、長龍三巡檢司。   先生上言:「橫水、左溪、桶岡諸賊巢凡八十餘,界乎上猶、大庾、南康之中,四方相 距各三百餘里,號令不及,以故為賊所據。今幸削平,必建立縣治,以示控制。議割上猶、 崇議等三里,大庾、義安三里,南康、至坪一里,而特設縣治於橫水,道裡適均,山水合抱 ,土地平坦。仍設三巡檢司以遏要害。茶陵復當桶岡之中,西通桂陽、桂東,南連仁化。樂 昌,北接龍泉、永新,東入萬安、興國,宜設隘保障。令千戶孟俊伐木立柵,移皮袍洞隘兵 ,而益以鄰近隘夫守焉。」議上,悉從之,縣名崇義。   十有三年戊寅,先生四十七歲,在贛。   正月,征三浰。   與薛侃書曰:「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矣。向在橫 水,嘗寄書仕德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 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奏捷有 期矣,何喜如之!梁日孚、楊仕德誠可與共學。廨中事累尚謙。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 」時延尚謙為正憲師,兼倚以衙中政事,故雲。   二月,奏移小溪驛。   小溪驛舊當南康、南安中。丙子,大庾峰山里民懼賊仇殺,自願築城為衛。至是年二月 ,奏移驛其中。   三月,疏乞致仕,不允。   以病也。   襲平大帽、浰頭諸寇。   先生議攻取之宜,先橫水,次桶岡,次與廣東徐圖浰頭。方進兵橫水時,恐浰頭乘之, 乃為告諭,頗多感動。惟池仲容曰:「我等為賊非一年,官府來招非一次,告諭何足憑?待 金巢等無事,降未晚也。」金巢等至,乃釋罪,推誠撫之,各願自投。於是擇其眾五百人從 征橫水。橫水既破,仲容等始懼,遣其弟池仲安來附,意以緩兵。先生覺之。比征桶岡,使 截路上新池,以迂其歸,內嚴警備,外若寬假。被害者皆言池氏兇狡,兩經夾剿無功。其曰 :「狼兵易與耳,調來須半年,我避不須一月。」謂來不能速,留不能久也。鹹請濟師,不 從。乃密畫方略,使各歸部集,候期遏賊。及桶岡破,賊益懼,私為戰守之備。復使人賜酋 牛酒,以察其變。賊度不可隱,詐稱龍川新民盧珂、鄭志高等將行掩襲,故豫為防,非虞官 兵也。佯信之,因怒珂等擅兵仇殺,移檄龍川,使廉實將伐木開道討之。賊聞且信且懼,復 使來謝。會珂等告變,先生欲藉珂以紿三浰,密語珂曰:「吾姑毀狀,汝當再來;來則受杖 三十,系數旬,乃可。」珂知,既喜諾。先生復授其意參隨,密示行杖人,令極輕。至是假 怒珂,數罪狀,且將逮其屬盡斬之。而陰縱其弟集兵。先生先期召巡捕官,佯曰:「今大征 已畢,時和年豐,可令民家盛作鼓樂、大張燈會樂之,亦數十年一奇事也。」又曰:「樂戶 多住龜角尾,恐招盜,曷遷入城來。」於是街巷俱然燈鳴鼓。已旬余,又遣指揮余恩及黃表 頒歷三浰,推心招徠之、時仲容等疑先生圖己,既得歷,稍安。黃表輩從容曰:「若輩新民 ,禮節生疏,我來頒歷,若可高坐乎?」於是仲容率其黨九十三人,皆悍酋,來營教場;而 自以數人入見。先生呵曰:「若皆吾新民,不入見而營教場,疑我乎?」仲容惶恐曰:「聽 命耳。」即遣人引至祥符宮,見物宇整潔,喜出望外。是時十二月二十三也。先生既遣參隨 數人館伴,複製青衣油靴,教之習禮,以察其志意所向。審其貪殘終不可化,而士民鹹詬於 道曰:「此養寇貽害。」先生復決殲魁之念矣。逾日辭歸,先生曰:「自此至三浰八九日, 今即往,歲內未必至家;即至,又當走拜正節,徒自取勞苦耳。聞贛州今歲有燈,曷以正月 歸乎?」數日,復辭,先生曰:「正節尚未犒賞,奈何?」初二日,令有司大烹於宮,以次 日宴。是夕,令龍光潛入甲士,詰旦,盡殲之。先生自惜終不能化,日已過未刻,不食,大 腦暈,嘔吐。先時嘗密遣千戶孟俊督珂弟,集兵以防其變,及是夜將半,自率軍從龍南、冷 水直搗下學。賊故阻水石,錯立水中。先生躡蹺先行,諸軍繼之,無溺者。門堅甚。先生摘 百人,卷旗持炮火,緣後山登。須臾,後山炮火四發,旗幟滿山,守者狼顧,門遂破。時正 月七日丁未也。兵備副使楊璋,守備指揮郟文,知府陳祥、邢珣、季學,推官危壽,指揮余 恩、姚璽,縣丞舒富皆從。凡破巢三十有八,擒斬賊首五十八,從賊二千餘,余奔九連山往 議。九連山橫亙數百里,四面陡絕,須半月始達,而賊已據險。先生選精銳七百餘,皆衣賊衣 ,佯奔潰,乘暮至賊崖下。賊下招之,我兵佯應。既度險,扼其後路。次日,從上下擊, 西路伏起,一鼓擒之。撫其降酋張仲全等二百餘人。視地裡險易,立縣置隘,留兵防守而歸 。   先生未至贛時,已聞有三省夾攻之議。即謂「夾攻大舉,恐不足以滅賊」,乃進《攻治 疏》。謂:「朝廷若假以賞罰,使得便宜行事,動無掣肘,可以相機而發,一寨可攻,則攻 一寨;一巢可撲,則撲一巢。量其罪惡之淺深,而為剿撫之先後,則可以省供饋徵調之費。 日剪月削,澌盡灰滅。此則如昔人拔齒之喻,齒拔而兒不覺者也。若欲夾攻以快一朝之忿, 則計賊二萬,須兵十萬;積粟料財,數月而事始集。兵未出境,賊已深逃,鋒刃所加,不過 老弱脅從之輩耳。況狼兵所過,不減於盜。近年江西有姚源之役,福建有汀、漳之寇,府江 之師,方集於兩廣,偏橋之討,未息於湖、湘,若復加以大兵,民將何以堪命?此則一拔去 齒,而兒亦隨斃者也。」是疏方上,而夾攻成命已下矣。先生又以為夾攻之策,名雖三省大 舉,其實舉動次第,自有先後。如江西之南安,有上猶、大庾、桶岡等處賊巢,與湖廣桂東 、桂陽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江西與湖廣會合,而廣東於仁化縣要害把截,不與焉。贛州之 龍南,有浰頭賊巢,與廣東龍川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江西與廣東會合,而湖廣不與焉。廣 東樂昌、乳源賊巢,與湖廣宜章縣接境;惠州賊巢,與湖廣臨武縣接境;仁化縣賊巢,與湖 廣桂陽縣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湖廣、廣東二省會合,而江西於大庾縣要害把截,不與焉。 若不此之察,必欲通待三省兵齊,然後進剿,則老師費財,為害匪細矣。今並力於上猶也, 則姑遣人佯撫樂昌諸賊,以安其心。彼見廣東既未有備,而湖廣之兵又不及己,乃幸旦夕之 生,必不敢越界以援上猶。及上猶既舉,而湖廣移兵以合廣東,則樂昌諸賊其勢已孤。二省 兵力益專,其舉益易,當是之時,龍川賊巢相去遼絕,自以為風馬牛不相及,彼見江西之兵 又徹,意必不疑。班師之日,出其不意,回軍合擊,蔑有不濟者矣。疏上,朝廷許以便宜 行事。桶岡既滅,湖廣兵期始至。恐其徒勞遠涉,即獎勵統兵參將史春,使之即日回軍,及 計斬浰頭,廣東尚不及聞。皆與前議合。   四月,班師,立社學。   先生謂民風不善,由於教化未明。今幸盜賊稍平,民困漸息,一應移風易俗之事,雖未 能盡舉,姑且就其淺近易行者,開導訓誨。即行告諭,發南、贛所屬各縣父老子弟,互相戒 勉,興立社學,延師教子,歌詩習禮。出入街衢,官長至,俱叉手拱立。先生或讚賞訓誘之 。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聲,達於委巷,雍雍然漸成禮讓之俗矣。   按《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曰:「今教童子者,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 其培植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 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 抵童子之情,樂嬉戲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故凡 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洩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 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盪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 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覆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若 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彼視學捨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 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矣:求其為善也得乎?」   五月,奏設和平縣。   和平縣治本和平峒羊子地,為三省賊沖要路。其中山水環抱,土地坦平,人煙輳集,千 有餘家。東去興寧、長樂、安遠,西抵河源,南界龍川,北際龍南,各有數日程。其山水阻 隔,道路遼遠,人跡既稀,奸宄多萃。相傳原系〔一〕循州龍川、雷鄉一州二縣之地,後為 賊據,止存龍川一縣。洪武中,賊首謝士真等相繼作亂,遂極陵夷。先生謂宜乘時修復縣治 ,以嚴控制;改和平巡檢司於浰頭,以遏要害。議上,悉從之。   六月,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蔭子錦衣衛,世襲百戶。辭免,不允。   旌橫水、桶岡功也,先生具疏辭免曰:「臣過蒙國恩,授以巡撫之寄。時臣方抱病請告 ,偶值前官有托疾避難之嫌,朝廷譴之簡書,臣遂狼狽蒞事。當是時,兵耗財匱,盜熾民窮 ,束手無策。朝廷念民命之顛危,慮臣力之薄劣,本兵議假臣以賞罰,則從之;議給臣以旗 牌,則從之;議改臣以提督,則從之;授之方略,而不拘以制;責其成功,而不限以時;由 是臣得以伸縮如志,舉動自由,一鼓而破橫水,再鼓而滅桶岡。振旅復舉,又一鼓而破三浰 ,再鼓而下九連。皆本兵之議,朝廷之斷也。臣亦何功之有,而敢冒承其賞乎?況臣福過災 生,已嘗懇疏求告;今乃求退獲進,引咎蒙賚,其如賞功之典何?」奏人,不允。   七月,刻古本《大學》。   先生出入賊壘,未暇寧居,門人薛侃、歐陽德、梁焯、何廷仁、黃弘綱、薛俊、楊驥、 郭治、周仲、周沖、周魁〔二〕、郭持平、劉道、袁夢麟、王舜鵬、王學益、餘光、黃槐密 、黃□、吳倫、陳稷劉、魯扶敝、吳鶴、薛僑、薛宗銓、歐陽昱,皆講聚不散。至是回軍休 士,始得專意於朋友,日與發明《大學》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先生在龍場時,疑朱子《大 學章句》非聖門本旨,手錄古本,伏讀精思,始信聖人之學本簡易明白。其書止為一篇,原 無經傳之分。格致本於誠意,原無缺傳可補。以誠意為主,而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 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體,故不必假於見聞。至是錄刻成書,傍為之釋,而引以敘。   刻《朱子晚年定論》。   先生序略曰:「昔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證諸《六經》、《 四子》,洞然無復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 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 ,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 ,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 於朱子〔三〕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 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世也乎?予既 自幸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 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采錄而裒 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與安之書》曰:「留都時,偶因饒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環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 說,集為定論,聊藉以解紛耳。門人輩近刻之雩都,初聞甚不喜,然士夫見之,乃往往遂有 開發者,無意中得此一助,亦頗省頰舌之勞。近年篁墩諸公嘗有《道一》等編,見者先懷黨 同伐異之念,故卒不能有入,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之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辭,雖有褊 心,將無所施其怒矣。有志向者一出指示之。」   八月,門人薛侃刻《傳習錄》。   侃得徐愛所遺《傳習錄》一卷,序二篇,與陸澄各錄一卷,刻於虔。   是年愛卒,先生哭之慟,愛及門獨先,聞道亦早。嘗游南嶽,夢一瞿縣撫其背曰:「爾 與顏子同德,亦與顏子同壽。」自南京兵部郎中告病歸,與陸澄謀耕霅上之田以俟師。年才 三十一。先生每語輒傷之。   九月,修濂溪書院。   四方學者輻輳,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書院居之。   先生大征既上捷,一日,設酒食勞諸生,且曰:「以此相報。」諸生瞿然問故。先生曰 :「始吾登堂,每有賞罰,不敢肆,常恐有愧諸君。比與諸君相對久之,尚覺前此賞罰猶未 也,於是思求其過以改之。直至登堂行事,與諸君相對時無少增損,方始心安。此即諸君之 助,固不必事事煩口齒為也。」諸生聞言,愈省各畏。   十月,舉鄉約。   先生自大征後,以為民雖格面,未知格心,乃舉鄉約告諭父老子弟,使相警戒,辭有曰 :「頃者頑卒倡亂,震驚遠邇。父老子弟,甚憂苦騷動。彼冥頑無知,逆天叛倫,自求誅戮 ,究言思之,實足憫悼。然亦豈獨冥頑者之罪,有司撫養之有缺,訓迪之無方,均有責焉。 雖然,父老之所以倡率飭勵於平日,無乃亦有所未至歟?今倡亂渠魁,皆就擒滅,脅從無辜 ,悉已寬貸,地方雖以寧復,然創今圖後,父老所以教約其子弟者,自此不可以不豫。故今 特為保甲之法,以相警戒。聊屬父老,其率子弟慎行之。務和爾鄰里,齊爾姻族,德義相勸 ,過失相規,敦禮讓之風,成淳厚之俗。」   十有一月,再請疏通鹽法。   據戶部覆疏,所允南、贛暫行鹽稅例止三年。先生念連年兵餉,不及小民,而止取鹽稅 ,所謂:不加賦而財足,所助不少。且廣鹽止行於南、贛,其利小,而淮鹽必行於袁、臨、 吉,以灘高也。故三府之民,長苦乏鹽。而私販者,水發,舟多蔽河而下,寡不敵眾,勢莫 能遏。乃上議以為廣鹽行,則商稅集,而用資於軍餉,賦省於貧民。廣鹽止,則私販興,而 弊滋於奸宄,利歸於豪右。況南、贛巢穴雖平,殘黨未盡,方圖保安之策,未有撤兵之期。 若鹽稅一革,軍餉之費,苟非科取於貧民,必須仰給於內帑。夫民已貧而斂不休,是驅之從 盜也;外已竭而殫其內,是復殘其本也。臣竊以為宜開復廣鹽,著為定例。」朝廷從之,至 今軍民受其利。 校勘記   〔一〕 系,原本誤作「非」,據《四部業刊》本改。   〔二〕 周魁,錢德洪嘉靖《文錄》本作「劉魁」   〔三〕 朱子,底本誤作「諸子」,據《四部業刊》本改。 順生錄之九 年譜二 自正德己卯在江西至正德辛巳歸越   十有四年己卯,先生四十八歲,在江西。   正月,疏謝升蔭。   以三浰、九連功蔭子錦衣衛,世襲副千戶。上疏辭免,謂蔭子實非常典,私心終有未安 ;疾病已纏,圖報無日。疏入,不允。   疏乞致仕,不允。   以祖母疾亟故也。上書王晉溪瓊曰:「郴、衡諸處群孽,漏殄尚多。蓋緣進剿之時,彼 省土兵不甚用命,廣兵防夾稍遲,是以致此。閩中之變,亦由積漸所致。始於延平,繼於邵 武,又發於建寧、於汀漳、於沿海諸衛所。將來之禍,不可勝言,固非迂劣如某所能辦此也 。又況近日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亂。望改授,使全首領以歸。」   六月,奉敕勘處福建叛軍,十五日丙子,至豐城,聞宸濠反,遂返吉安,起義兵。   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脅眾謀叛,奉敕往勘。以六月初九日啟行,十五日午,至豐城, 知縣顧佖迎,告濠反。先生遂返舟。   先是寧藩世蓄異志,至濠奸惡尤甚。正德初,與瑾納結,嘗風南昌諸生呈舉孝行,撫按 諸司表奏,以張聲譽。安成舉人劉養正,素有詞文名,屈致鼓眾,株連富民,朘剝財產,縱 大賊閔念四、凌十一等四出劫掠,以佐妄費。按察使陸完因濠器重,遂相傾附。及為本兵, 首復護衛,樹羽翼。而濠欲陰入第二子為武宗後,其內宮閻順等潛至京師,發奏,朝廷置不 問,且謫順等孝陵淨軍。濠益無忌。完改吏部。王瓊代為本兵,度濠必反,乃申軍律,督責 撫臣修武備,以待不虞。而諸路戒嚴,捕盜甚急。凌十一系獄劫逃,瓊責期必獲。濠始恐, 復風諸生頌己賢孝,挾當道奏之。武宗見奏,驚曰:「保官好升,保寧王賢孝,欲何為耶? 」是時江彬方寵幸,太監張忠欲附彬以傾錢寧,聞是言,乃密應曰:「錢寧、臧賢交通寧王 ,其意未可測也。」太監張銳初通濠,復用南昌人張儀言,附忠、彬自固。而御史熊蘭居南 昌,素仇濠,少師楊廷和亦欲革護衛免患,交為內主。上乃令太監韋霖傳旨。故事王府奏事 人辭見有常,今稽違非制,於是試御史蕭淮上疏曰:「近奉敕旨,王人無事不得延留京師, 臣有以仰窺陛下微意矣。臣不忍隱默,竊見寧王不遵祖訓,包藏禍心,多殺無辜,橫奪民產 ,虐害忠良,招納亡命,私造兵器,潛謀不軌。交通官校有年,如致仕侍郎李仕實,前鎮守 太監畢真,及諸前後附勢者,皆今日亂臣賊子,關係宗社安危,非細故也。或逮系至京,或 坐名罷削。布政使鄭岳、副使胡世寧,皆守正蒙害;宜亟起用,庶幾人知順逆,禍變可彌矣 。」疏入,忠、彬等贊之,欲內閣降敕責鎮巡,而給事中徐之鸞、御史沈約等又具奏其不法 。廷和恐禍及,欲濠上護衛自贖。同官外廷不知也。   一日,駙馬都尉崔元遣問瓊曰:「適聞宣召,明早赴闕,何事?」瓊問廷和。廷和佯驚 曰:「何事?」瓊微笑曰:「公勿欺我。」廷和忸怩徐曰:「宣德中,有疑於趙,嘗命駙馬 袁泰往諭,竟得釋,或此意也。」明旦,瓊至左順門,見元領敕,謂曰:「此大事,何不廷 宣?」乃留,當廷領之。敕有曰:「蕭淮所言,關係宗社大計,朕念親親,不忍加兵,特遣 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都御史顏顧壽往諭,革其護衛。」元領敕既行,廷和復令兵部發 兵觀變。瓊曰:「此不可洩。近給事中孫懋易贊建議選兵操江,為江西流賊設備。疏入,留 中日久,第請如擬行之,備兵之方無出此矣。」廷和默然。會濠偵卒林華者,聞朝議二三, 不得實,書夜奔告。值濠生辰,宴諸司,聞言大驚,以為詔使此來,必用昔日蔡震擒荊藩故 事。且舊制凡抄解宮眷,始遣駙馬親臣,固不記趙王事也。宴罷,密召士實、劉吉等謀之。 養正曰:「事急矣,明旦諸司入謝,即可行事。」是夜集兵以俟。比旦,諸司入謝,濠出立 露台,宣言於眾曰:「汝等知大義否?」都御史孫燧對曰:「不知。」濠曰:「太后有密旨 ,令我起兵監國,汝保駕否?」燧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此是大義,不知其他。」濠 怒令縛之。按察司副使許逵從下大呼曰:「朝廷所遣大臣,反賊敢擅殺耶!」罵不絕口。校 尉火信曳出惠民門外,同遇害。是時日午,天忽陰曀,遂劫鎮巡諸司下獄,奪其印。於是太 監王宏、御史王金、公差主事馬思聰、金山布政使胡濂、參政陳杲、劉斐、參議許效廉、黃 宏、僉事顧鳳、都指揮許清、白昂,皆在系。思聰、宏不食死。濠乃偽置官屬,以吉暨余欽 、萬銳等為太監,迎士實為太師,先期迎養正、南浦驛為國師,閔念四等各為都指揮,參政 王倫為兵部尚書,季學暨僉事潘鵬、師夔輩俱聽役。脅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楊璋、副使唐錦 、都指揮馬驥,移咨府部,傳檄遠近,革年號,斥乘輿。分遣所親婁伯、王春等四出收兵。   始濠聞武宗嬖伶官臧賢,乃遣秦榮就學音樂,饋萬金及金絲寶壺。一日,武宗幸賢,賢 以壺注酒,訝其精澤巧麗,曰:「何從得此?」賢吐實。武宗曰:「寧叔何不獻我?」是時 小劉新得幸,濠失賄,深銜之。比罷歸,小劉笑曰:「爺爺尚思寧王物,寧王不思爺爺物足 矣!不記薦疏乎?」武宗乃益疑忠、彬,因贊蕭疏,遂及賢,賢不知也。濠遣人留賢家,多 復壁,外鑰木櫥,開則長巷,後通屋,甚隱,人無覺者。有旨大索賢家,林華遽走會同館, 得馬,故速歸。   初,寧獻王臞仙傳惠、靖、康三王,康王久無子,宮人南昌馮氏以成化丁酉生濠。康王 夢蛇入宮,啖人殆盡,心惡之,欲弗舉,以內人爭免,遂匿優人家,與秦榮同寢處。稍長, 淫宮中。康王憂憤且死,不令入訣。弘治丙辰襲位,通書史歌詞。至是謀逆,期以八月十五 日因入試官吏生校舉事,比林華至,始促反。   十九日,疏上變。   濠既戕害守臣,因劫諸司據會城,乃悉拘護衛集亡命,括丁壯,號兵十萬,奪運船順下 。戊寅,襲南康,知府陳霖等遁。己卯,襲九江,兵備曹雷、知府汪穎、指揮劉勳等遁,屬 縣聞風皆潰。濠初謀欲徑襲南京,遂犯北京,故乘勝剋期東下。先生聞變,返舟,值南風急 ,舟弗能前,乃焚香拜泣告天曰:「天若哀憫生靈,許我匡扶社稷,願即反風。若無意斯民 ,守仁無生望矣。」須臾,風漸止,北帆盡起。濠遣內官喻才領兵追急,是夜乃與幕士蕭禹 、雷濟等潛入魚舟得脫。然念兩京倉卒無備,欲沮撓之,使遲留旬月。於是故為兩廣機密大 牌,備兵部咨及都御史顏咨云:「率領狼達官兵四十八萬江西公於。」令雷濟等飛報搖之。 濠見檄,果疑懼,遲延未發。先生四晝夜至吉安,明日庚辰,上疏告變。乃與知府伍文定等 計,傳檄四方,暴發逆濠罪狀,檄列郡起兵以勤王。疏留。覆命巡按御史謝源、伍希儒、紀 功,張疑兵於豐城,又故張接濟官軍公移,備雲兵部咨題,准令許泰、卻永分領邊軍四萬, 從鳳陽陸路進;劉暉、桂勇分領京邊官軍四萬,從徐淮水陸並進,王守仁領兵二萬,楊旦等 領兵八萬,陳金等領兵六萬,分道並進,剋期夾攻南昌。且以原奉機密敕旨為據,故令各兵 徐行,待其出城,遮擊前後以誤之。又為李士實、劉養正內應偽書,賊將凌十一、閔念四投 降密狀,令濟光等親人計入於濠。濠乃留兵會城以觀變。至七月三日,諜知非實,乃屬宗支 栱條與萬銳等留兵萬餘守南昌,遣潘鵬持檄說安慶,季學說吉安,而自與宗支栱栟、士實、 養正等東下。賊眾六萬人,號十萬,以劉吉為監軍,王綸參贊軍務,指揮葛江為偽都督,總 一百四十餘隊,分五哨。出鄱陽,過九江,令師夔守之,直趨安慶。時欽、凌等攻圍雖已浹 旬,知府張文錦、守備都指揮楊銳、指揮使崔文同守不下。   按是時巡撫南畿都御史李克嗣飛章告變,瓊請會議左順門。眾觀望,猶不敢斥言濠反。 瓊獨曰:「豎子素行不義,今倉卒舉亂,殆不足慮。都御史王守仁據上游躡之,成擒必矣。 」乃從直房頃刻覆十三疏,首請下詔削濠屬籍,正賊名。次請命將出師,趨南都,命伯方壽 祥防江都,御史俞諫率淮兵翊南都,尚書王鴻儒主給餉。次請命守仁率南贛兵由臨、吉,都 御史秦金率湖兵由荊、瑞會南昌,克嗣鎮鎮江,許廷光鎮浙江,業蘭鎮儀真,遏賊沖。傳檄 江西諸路,但有忠臣義士,能倡義旅以擒反者,封侯。又請南京守備操江武職並五府掌印歛 書官各自陳取上裁,務在得人,以固根本。詔悉從之。先生在吉安,守益趨見曰:「聞濠誘 葉芳兵夾攻吉安。」先生曰:「芳必不叛。諸賊舊以茅為屋,叛則焚之。我過其巢,許其伐 鉅木創屋萬餘。今其黨各千餘,不肯焚矣。」益曰:「彼從濠,望封拜,可以尋常計乎?」 先生默然良久曰:「天下盡反,我輩固當如此做。」益惕然,一時胸中利害如洗。次早復見 曰:「昨夜思之,濠若遣逮老父奈何?已遣報之,急避他所。」   壬午,再告變。   叛黨方盛,恐中途有阻,故再上。   疏乞便道省葬,不允。   先生起兵,未奉成命。上便道省葬疏,意示遭變暫留,姑為牽制攻討,俟命師之至,即 從初心。時奉旨:「著督兵討賊,所奏省親事,待賊平之日來說。」   疏上偽檄。   六月二十二日,參政季學同南昌府學教授趙承芳旗校十二人□偽檄榜諭吉安府,至墨潭 ,領哨官縛送軍門。先生即固封以進。其疏略曰:「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屢經變難,民心騷 動,尚爾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謀動干戈,冀竊大寶。且今天下之覬覦,豈特一寧王?天下之 奸雄,豈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懍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 天之詔,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出奸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 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有可圖,群臣不勝幸甚。」   甲辰,義兵發吉安。丙午,大會於樟樹。己酉,誓師。庚戌,次市汊。辛亥,拔南昌。   先生聞濠兵既出,乃促列郡兵剋期會於樟樹,自督知府伍文定等及通判談儲、推官王暐 ,以十三日甲辰發吉安。於是臨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璉、贛州知府邢珣、瑞州通判胡 堯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贛州都指揮余恩、新淦知縣李美、泰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 王天與、萬安知縣黃冕,各以其兵來赴。己酉,誓師於樟樹,次豐城。諜知賊設伏於新舊廠 ,以為省城之應,乃遣奉新知縣劉守緒領兵從間道夜襲破之。庚戌,發市汊,分佈既定,薄 幕齊發。辛亥黎時,各至信地。先是城中為備甚嚴,及廠賊潰奔入城,一城皆驚。又見我師 驟集,益奪其氣。眾乘之,呼噪梯□而登,遂入城,擒栱條、萬銳等千有餘人,所遺宮眷縱 火自焚。先生乃撫定居民,分釋協從,封府庫,收印信,人心始寧。於是胡濂、劉裴、許效 廉、唐錦、賴鳳、王□等皆自投首。初,會兵樟樹,眾以安慶被圍,急宜引兵赴之。先生曰 :「今南康、九江皆為賊據,我兵若越二城,直趨安慶,賊必回軍死門,是我腹背受敵也。 莫若先破南昌,賊失內據,勢必歸援。如此,則安慶之圍自解,而賊成擒矣。」卒如計雲。   遂促兵追濠。甲寅,始接戰。乙卯,戰於黃家渡。丙辰,戰於八字腦。丁巳,獲濠樵捨 ,江西平。   初,濠聞南昌告急,即欲歸援,遂解安慶圍,移沅子港。先分兵二萬趨南昌,身旋繼之 。二十二日,先生偵知其故,問眾計安出?多以賊勢強盛,宜堅壁觀釁,徐圖進止。先生曰 :「賊勢雖強,未逢大敵,惟以爵賞誘之。今進不得逞,退無所歸,眾已消沮。若出奇擊惰 ,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也。」會撫州知府陳槐、進賢知縣劉源清提兵亦至。乃遣 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各領兵五百,分道並進,擊其不意。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來 湖上誘致之。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軾、劉守 緒、劉源清等,各引兵百餘,四面張疑設伏,候文定等合擊之。分佈既定,甲寅,乘夜急進 。文定以正兵當賊鋒,恩繼之,珣繞出賊後,璉、德孺張兩翼以分其勢。乙卯,賊兵鼓噪乘 風逼黃家渡,氣驕甚。文定、恩佯北以致之。賊爭趨利,前後不相及。珣從後橫擊,直貫其 中。文定、恩乘之,夾以兩翼,四面伏起。賊大潰,退保八字腦。濠懼,厚賞勇者,且令盡 發九江、南康守城兵益之。是日建昌知府曾璵兵亦至。先生以為九江不破,則湖無外援;南 康不復,則我難後躡。乃遣槐領兵四百,合饒州知府林瑊兵攻九江,以廣信知府周朝佐取南 康。丙辰,賊復並力挑戰。我兵少卻,文定立銃炮間,火燎其須,殊死戰。炮人濠副舟,賊 大敗,擒斬二千餘,溺死者無算。乃聚樵捨,連舟為方陣,盡出金銀賞士。先生乃密為火攻 具,使珣擊其左,璉、德孺出其右,恩等設伏,期火發以合。丁巳,濠方晨朝群臣,責不用 命者,將引出斬之。爭論未決,我兵掩至,火及濠副舟,眾遂奔散。妃嬪與濠泣別,多赴水 死。濠為知縣王冕所執,與其世子眷屬,及偽黨士實、養正、劉吉、余欽、王綸、熊瓊、盧 衍、盧橫、丁樻、王春、吳十三、秦榮、葛江、劉勳、何塘、王行、吳七、火信等數百,復 執脅從官王宏、王金、楊璋、金山、王疇、程杲、潘鵬、梁宸、郟文、馬驥,白昂等,擒斬 三千,落水二萬餘,衣甲器械財物與浮屍橫十餘里。余賊數百艘逃潰,乃分兵追剿。戊午, 及於昌邑,大破之。至吳城,復斬擒千餘,死水中殆盡。己未,得槐等報,各擒斬復千餘。 蓋自起兵至破賊,曾不旬日,紀功凡一萬一千有奇。初先生屢疏力疾赴閩,值寧藩變,臣子 義不容捨。又闔省方面並無一人,事勢幾會,間不容髮,故復圖為牽制攻守,以俟命師之至 。疏入未報,即以捷聞。   洪嘗見龍光述張疑行間事甚悉,嘗問曰:「事濟否?」先生曰:「未論濟與不濟,且言 疑與不疑。」光曰:「疑固不免。」曰:「但得渠一疑,事濟矣。」後遇河圖為武林驛丞, 又言公欲稽留宸濠,何時非間,何事非間。嘗問光曰:「曾會劉養正否?」光對曰:「熟識 。」即使光行間,移養正家屬城內,善飲食之。縛□檄人欲斬,濟躡足,遂不問。一日發牌 票二百餘,左右莫知所往。臨省城,先以順逆禍福之理諭官民。聞銳與瑞昌王助逆,遣其心 腹胡景隆招回各兵,以離其黨。徒見成功之易,而不知其伐謀之神也。黃弘綱聞安吉居人疑 曰:「王公之戈,未知何向?」亟入告,先生笑而不答。出兵誓師,斬失律者殉營中,軍士 股慄,不敢仰視,不知即前□檄人也。後賊平,張、許謗議百出,天下是非益亂,非先生自 信於心,烏能遽白哉?   先是先生思豫備,會汀、漳兵備僉事週期雍以公事抵贛,知可與謀,且官異省,屏左右 語之。雍歸,即陰募驍勇,部勒以俟,故晨奉檄而夕就道。福建左布政使席書、嶺東兵備僉 事王大用,亦以兵來,道聞賊平,乃還。致仕都御史林俊聞變,夜范錫為佛狼機銃,並火藥 法,遣僕從間道來遺,勉以討賊。   先生入城,日坐都察院,開中門,令可見前後。對士友論學不輟。報至,即登堂遣之。 有言伍焚須狀,暫如側席,遣牌斬之。還坐,眾鹹色怖驚問。先生曰:「適聞對敵小卻,此 兵家常事,不足介意。」後聞濠已擒,問故行賞訖,還坐,鹹色喜驚問。先生曰:「適聞寧 王已擒,想不偽,但傷死者眾耳。」理前語如常。傍觀者服其學。   濠就擒,乘馬入,望見遠近街衢行伍整肅,笑曰:「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一見 先生,輒詫曰:「婁妃,賢妃也。自始事至今,苦諫未納,適投水死,望遣葬之。」比使往 ,果得屍,蓋週身皆紙繩內結,極易辨。婁為諒女,有家學,故處變能自全。   八月,疏諫親征。   是時兵部會議命將討賊。武宗詔曰:「不必命將,朕當親率六師,奉天征討。」於是假 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行事,命太監張永、張忠、安邊伯許泰、都督劉暉,率京邊官軍萬餘,給 事祝續、御史張綸,隨軍紀功。雖捷音久上,不發,皆云:「元惡雖擒,逆黨未盡,不捕必 遺後患。」先生具疏諫止,略曰:「臣於告變之後,選將集兵,振威揚武,先攻省城,虛其 巢穴,繼戰鄱湖,擊其惰歸。今宸濠已擒,謀黨已獲,從賊已掃,閩、廣赴調軍士已散,地 方驚攪之民已帖。竊惟宸濠擅作辟威,睥睨神器,陰謀久蓄;招納叛亡,輦轂之動靜,探無 遺跡;廣置奸細,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征,先於沿途伏有奸 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闕門,式昭天討。然欲付之部 下各官,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虞意外,臣死有餘憾矣。」蓋時事方艱,賊雖擒,亂未 已也。   是月疏免江西稅,益王,淮王餉軍,留朝覲官,恤重刑以實軍伍,處置署印府縣從逆人 ,參九江、南康失事,便道省葬,前後凡九上。   再乞便道省葬,不允。   與王晉溪書曰:「始懇疏乞歸,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為訣。後竟牽滯兵戈,不及一 見,卒抱終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復日亟,而地方已幸無事,何惜一舉手投足之勞,而不 以曲全之乎?」   九月壬寅,獻俘錢塘,以病留。   九月十一日,先生獻俘發南昌。忠、泰等欲追還之,議將縱之鄱湖,俟武宗親與遇戰, 而後奏凱論功。連遣人追至廣信。先生不聽,乘夜過玉山、草萍驛。張永候於杭,先生見永 謂曰:「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經大亂,繼以旱災,又供京邊軍餉,困苦既極,必逃聚山 谷為亂。昔助濠尚為脅從,今為窮迫所激,奸黨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勢。至是興兵定亂, 不亦難乎?」永深然之,乃徐曰:「吾之此出,為群小在君側,欲調護左右,以默輔聖躬, 非為掩功來也。但皇上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萬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無救於天下 大計矣。」於是先生信其無他,以濠付之,稱病西湖淨慈寺。   武宗嘗以威武大將軍牌遣錦衣千戶追取宸濠,先生不肯出迎。三司苦勸。先生曰:「人 子於父母亂命,若可告語,當涕泣以從,忍從諛乎?」不得已,令參隨負敕同迎以入。有司 問勞錦衣禮,先生曰:「止可五金。」錦衣怒不納。次日來辭,先生執其手曰:「我在正德 間下錦衣獄甚久,未見輕財重義有如公者。昨薄物出區區意,只求備禮。聞公不納,令我惶 愧。我無他長,止善作文字。他日當為表章,令錦衣知有公也。」於是復再拜以謝。其人竟 不能出他語而別。奉敕兼巡撫江西。   十一月,返江西。   先生稱病,欲堅臥不出,聞武宗南巡,已至維揚,群奸在側,人情洶洶。不得已,從京 口將徑趨行在。大學士楊一清固止之。會奉旨兼巡撫江西,遂從湖口還。   忠等方挾宸濠搜羅百出,軍馬屯聚,糜費不堪。續、綸等望風附會,肆為飛語,時論不 平。先生既還南昌,北軍肆坐慢罵,或故沖導起釁。先生一不為動,務待以禮。豫令巡捕官 諭市人移家於鄉,而以老羸應門。始欲犒賞北軍,泰等預禁之,令勿受。乃傳示內外,諭北 軍離家苦楚,居民當敦主客禮。每出,遇北軍喪,必停車問故,厚與之櫬,嗟歎乃去。久之 ,北軍鹹服。會冬至節近,預令城市舉奠。時新經濠亂,哭亡酹酒者聲聞不絕。北軍無不思 家,泣下求歸。先生與忠等語,不稍徇,漸已知畏。忠、泰自居所長,與先生較射於教場中 ,意先生必大屈。先生勉應之,三發三中,每一中,北軍在傍哄然,舉手嘖嘖。忠、泰大懼 曰:「我軍皆附王都耶!」遂班師。   十有五年庚辰,先生四十九歲,在江西。   正月,赴召次蕪湖。尋得旨,返江西。   忠、泰在南都讒先生必反,惟張永持正保全之。武宗問忠等曰:「以何驗反?」對曰: 「召必不至。」有詔面見,先生即行。忠等恐語相違,復拒之蕪湖半月。不得已,入九華山 ,每日宴坐草庵中。適武宗遣人覘之,曰:「王守仁學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乃 有返江西之命。始忠等屢矯偽命,先生不赴,至是永有幕士順天、檢校錢秉直急遣報,故得 實。   先生赴召至上新河,為諸幸讒阻不得見。中夜默坐,見水波拍岸,汩汩有聲。思曰:「 以一身蒙謗,死即死耳,如老親何?」謂門人曰:「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吾亦終身 長往不悔矣。」   江彬欲不利于先生,先生私計彬有他,即計執彬武宗前,數其圖危宗社罪,以死相抵, 亦稍償天下之忿。徐得永解。其後刑部判彬有曰:「虎旅夜驚,已幸寢謀於牛首;宮車宴駕 ,那堪遺恨於豹房。」若代先生言之者。   以晦日重過開先寺,留石刻讀書台後,詞曰:「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寧藩濠以南昌叛, 稱兵向闕,破南康、九江,攻安慶,遠近震動。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復南昌,宸濠 擒,餘黨悉定。當此時,天子聞變赫怒,親統六師臨討,遂俘宸濠以歸。於赫皇威!神武不 殺,如霆之震,靡擊而折。神器有歸,孰敢窺竊。天鑒於宸濠,式昭皇靈,嘉靖我邦國。正 德庚辰正月晦,提督軍務都御史王守仁書。」從征官屬列於左方。明日游白鹿洞,徘徊久之 ,多所題識。   二月,如九江。   先生以車駕未還京,心懷憂惶。是月出觀兵九江,因游東林、天池、講經台諸處。   是月,還南昌。   三月,請寬租。   江西自己卯三月不雨,至七月,禾苗枯死。繼遭濠亂,小民乘隙為亂。先生盡心安戢, 許乞優恤。至是部使數至,督促日追,先生上疏略曰:「日者流移之民,聞官軍將去,稍稍 脅息,延望歸尋故業,足未入境,而頸已繫於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極矣,而因之以變亂; 變亂極矣,而又加之以師旅;師旅極矣,而又加之以供饋。益之以誅求,亟之以征斂。當是 之時,有目者不忍觀,有耳者不忍聞,又從而剼其膏血,有人心者尚忍乎?寬恤之虛文,不 若蠲租之實惠;賑濟之難及,不若免稅之易行。今不免租稅,不息誅求,而徒曰寬恤賑濟, 是奪其口中之食,而曰吾將療汝之饑;刳其腹腎之肉,而曰吾將救汝之死:凡有血氣者,皆 將不信之矣。」   按是年與巡按御史唐龍、朱節上疏計處寧藩變產官銀,代民上納,民困稍蘇。   三疏省葬,不允。   五月,江西大水,疏自劾。   是年四月,江西大水,漂溺公私廬捨,田野崩陷。先生上疏自劾四罪。且曰:「自春入 夏,雨水連綿,江湖漲溢,經月不退。自贛、吉、臨、瑞、廣、撫、南昌、九江、南康,沿 江諸路,無不被害。黍苗淪沒,室廬漂蕩,魚鱉之民聚棲於木杪,商旅之舟經行於閭巷,潰 城決堤,千里為壑,煙火斷絕,惟聞哭聲。詢之父老,皆謂數十年所未有也。伏惟皇上軫災 恤變,別選賢能,代臣巡撫。即不以臣為顯戮,削其祿秩,黜還田裡,以為人臣不職之戒, 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天變可弭,人怒可洩:而臣亦死無憾矣。」   按是時武宗猶羈南畿,進諫無由,姑敘地方災異以自劾,冀君心開悟而加意黎元也。   六月,如贛。   十四日,從章口入玉笥大秀宮。十五日,宿雲儲。十八日,至吉安,游青原山,和黃山 谷詩,遂書碑。行至泰和,少宰羅欽順以書問學。先生答曰:「來教訓某《大學》古本之復 ,以人之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 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脫誤, 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 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 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 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辭,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功夫,又易簡而可入,亦 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誤?而遂 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 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入門之際,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 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 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 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 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 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 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 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 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 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則 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 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 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 盡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 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 也。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 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 溺於枯杭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 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 哲之緒綸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乎哉?凡某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 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然毫釐之差,而千里之謬實 起於此,不可不辨。」   是月至贛。   先生至贛,大閱士卒,教戰法。江彬遣人來觀動靜。相知者俱請回省,無蹈危疑。先生 不從,作《啾啾吟》解之,有曰:「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小兒不識虎, 持竿驅虎如驅牛。」且曰:「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有何可疑?」門人陳九川等亦以為言 。先生曰:「公等何不講學,吾昔在省城,處權豎,禍在目前,吾亦帖然;縱有大變,亦避 不得。吾所以不輕動者,亦有深慮焉耳。」   洪昔葺師疏,《便道歸省》與《再報濠反疏》同日而上,心疑之,豈當國家危急存亡之 日而暇及此也?當是時,倡義興師,濠且旦夕擒矣,猶疏請命將出師,若身不與其事者。至 《諫止親征疏》,乃歎古人處成功之際難矣哉!   七月,重上江西捷音。   武宗留南都既久,群黨欲自獻俘襲功。張永曰:「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獻俘北 上,過玉山,渡錢塘,經人耳目,不可襲也。」於是以大將軍鈞帖令重上捷音。先生乃節略 前奏,入諸人名於疏內,再上之。始議北旋。   尚書霍韜曰:「是役也,罪人已執,猶動眾出師;地方已寧,乃殺民奏捷。誤先朝於過 舉,搖國是於將危。蓋忠、泰之攘功賊義,厥罪滔天,而續、綸之詭隨敗類,其黨惡不才亦 甚矣。」御史黎龍曰:「平藩事,不難於成功,而難於倡義。蓋以逆濠之反,實有內應,人 懷觀望,而一時勤王諸臣,皆捐軀亡家,以赴國難。其後忌者構為飛語,欲甘心之,人心何 由服乎?後有事變,誰復肯任之者?」費文獻公宏《送張永還朝序》曰:「茲行也,定禍亂 而不必功出於己:開主知而不使過歸乎上;節財用不欲久困乎民;扶善類而不欲罪移非辜。 且先是發瑾罪狀,首以規護衛為言,實以逆謀之成,萌於護衛之復,其早辨預防,非有體國 愛民之心,不能及此。」   洪謂:「平藩事不難於倡義,而難於處忠、泰之變。蓋忠、泰挾天子以偕亂,莫敢誰何 ?豹房之謀,無日不在畏,即據上游不敢騁,卒能保乘輿還宮,以起世宗之正始。開先勒石 所謂:『神器有歸,孰敢窺竊。』又曰:『嘉靖我邦國。』則改元之兆先征於茲矣。噫!豈 偶然哉!」   先生在贛時,有言萬安上下多武士者。先生令參隨往紀之。命之曰:「但多膂力,不問 武藝。」已而得三百餘人。龍光問曰:「宸濠既平,紀此何為?」曰:「吾聞交址有內難, 出其不意而搗之,一機會也。」後二十年,有登庸之役,人皆相傳先生有預事謀,而不知當 時計有所在也。   八月,咨部院雪冀元亨冤狀。   先是宸濠攬結名士助己,凡仕江右者,多隆禮際。武陵冀元亨為公子正憲師,忠信可托 ,故遣往謝,徉與濠論學。濠大笑曰:「人癡乃至此耶!」立與絕。比返贛述故,先生曰: 「禍在茲矣。」乃衛之間道歸。及是張、許等索釁不得,遂逮元亨,備受考掠,無片語阿順 。於是科道交疏論辯,先生備咨部院白其冤。世宗登極,詔將釋。前已得疾,後五日卒於獄 。同門陸澄、應典輩備棺殮。訃聞,先生為位慟哭之。元亨字惟乾,舉鄉試。其學以務實不 欺為主,而謹於一念。在獄視諸囚不異一體,諸囚日涕泣,至是稍稍聽學自慰。湖廣逮其家 ,妻李與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師講學,肯有他乎?」手治麻枲不輟。暇則誦《書 》歌《詩》。事白,守者欲出之。李曰:「不見吾夫,何歸?」按察諸僚婦欲相會,辭不敢 赴。已乃潔一室,就視則囚服不釋麻枲。有問者,答曰:「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聞 者悚愧。元亨既卒,先生移文恤其家。   羅洪先贈女兄夫周汝方序略曰:「憶龍岡嘗自贛病歸,附廬陵劉子吉舟。劉與陽明先生 素厚善,會母死,往請墓誌。實濠事暗相邀結,不合而返。至舟,顧龍岡呻吟昏瞀,意其熟 寢也。呼門人王儲,歎曰:『初意專倚陽明,兩日數調以言,若不喻意,更不得一肯綮,不 上此船明矣。此事將遂已乎,且吾安得以一身當重擔也?』儲拱手曰:『先生氣弱,今天下 屬先生,先生安所退托?陽明何足為有無哉?』劉曰:『是固在我,多得數人更好。陽明曾 經用兵爾。』儲曰:『先生以陽明為才乎,吾見其怯也。』劉曰:『誠然。贛州峒賊,髦頭 耳,乃終日練兵,若對大敵,何其張惶哉?』相與大笑而罷。龍岡反捨,語予若此,己卯二 月也。其年六月,濠反,子吉與儲附之。七月,陽明先生以兵討賊。八月俘濠。是時議者紛 然,予與龍岡竊歎莫能辨。比見詆先生者,問之曰:『吾惡其言是而行非,蓋其偽也。龍岡 舌尚在,至京師,見四方人士,猶有為前言者否乎?盍以語予者語之。』其後養正既死,先 生過吉安,令有司葬其母,復為文以奠。辭曰:『嗟嗟!劉生子吉,母死不葬,爰及干戈; 一念之差,遂至於此,嗚呼哀哉!今吾葬子之母,聊以慰子之魂。蓋君臣之義,雖不得私於 子之身,而朋友之情,猶得以盡於子之母也,嗚呼哀哉!』其事在是年六月。」   閏八月,四疏省葬,不允。   初,先生在贛,聞祖母岑太夫人訃,及海日翁病,欲上疏乞歸,會有福州之命。比中途 遭變,疏請命將討賊,因乞省葬。朝廷許以賊平之日來說。至是凡四請。嘗聞海日翁病危, 欲棄職逃歸,後報平復,乃止。一日,問諸友曰:「我欲逃回,何無一人贊行?」門人周仲 曰:「先生思歸一念,亦似著相。」先生良久曰:「此相安能不著?」   九月,還南昌。   先生再至南昌。武宗駕尚未還宮,百姓嗷嗷,乃興新府工役,檄各院道取濠廢地逆產, 改造貿易,以濟饑代稅,境內稍蘇。嘗遺守益書曰:「自到省城,政務紛錯,不復有相講習 如虔中者。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 上一灘耳。」泰州王銀服古冠服,執木簡,以二詩為贄,請見。先生異其人,降階迎之。既 上坐,問:「何冠?」曰:「有虞氏冠。」問:「何服?」曰:「老萊子服。」曰:「學老 萊子乎?」曰:「然。」曰:「將止學服其服,未學上堂詐跌掩面啼哭也?」銀色動,坐漸 側。及論致知格物,悟曰:「吾人之學,飾情抗節,矯諸外;先生之學,精深極微,得之心 者也。」遂反服執弟子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以「汝止。」   進賢舒芬以翰林謫官市舶,自恃博學,見先生問律呂。先生不答,且問元聲。對曰:「 元聲制度頗詳,特未置密室經試耳。」先生曰:「元聲豈得之管灰黍石間哉?心得養則氣自 和,元氣所由出也。《書》雲『詩言志』,志即是樂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 永言和聲,俱本於歌。歌本於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極也。」芬遂躍然拜弟子。   是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襲衍日侍講席,而巡按御 史唐龍、督學僉事邵銳,皆守舊學相疑,唐復以徹講擇交相勸。先生答曰:「吾真見得良知 人人所同,特學者未得啟悟,故甘隨俗習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為一身疑謗,拒不與言, 於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捨沙以求金為也 。」當唐、邵之疑,人多畏避,見同門方巾中衣而來者,俱指為異物。獨王臣、魏良政、良 器、鐘文奎、吳子金等挺然不變,相依而起者日眾。   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歲,在江西。   正月,居南昌。   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先生聞前月十日武宗駕入宮,始舒憂念。自經宸濠、忠、泰 之變,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所謂考三王,建天地,質鬼神,俟後聖,無弗同者 。乃遺書守益曰:「近來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 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 手,可免沒溺之患矣。」一日,先生喟然發歎。九川問曰:「先生何歎也?」曰:「此理簡 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九川曰:「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 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先生曰:「 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 知二字,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滴骨血也。」又曰:「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 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 理為何如也。間語友人曰:「近欲發揮此,只覺有一言發不出,津津然如含諸口,莫能相度 。」久乃曰:「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餘矣。」旁有健羨不已者,則 又曰:「連這些子亦元放處。」今經變後,始有良知之說。   錄陸象山子孫。   先生以象山得孔、孟正傳,其學術久抑而未彰,文廟尚缺配享之典,子孫未沾褒崇之澤 ,牌行撫州府金溪縣官吏,將陸氏嫡派子孫,仿各處聖賢子孫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 ,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   按象山與晦翁同時講學,自天下崇朱說,而陸學遂泯。先生刻《象山文集》,為序以表 彰之。席元山嘗聞先生論學於龍場,深病陸學丕顯,作《鳴冤錄》以寄先生。稱其身任斯道 ,庶幾天下非之而不顧。   五月,集門人於白鹿洞。   是月,先生有歸志,欲同門久聚,共明此學。適南昌府知府吳嘉聰欲成府志,時蔡宗兗 為南康府教授,主白鹿洞事,遂使開局於洞中,集夏良勝、舒芬、萬潮、陳九川同事焉。先 生遺書促鄒守益曰:「醉翁之意蓋有在,不專以此煩勞也。區區歸遁有日。聖天子新政英明 。如謙之亦宜束裝北上,此會宜急圖之,不當徐徐而來也。」   庚辰春,甘泉湛先生避地發履塚下,與霍兀崖韜、方叔賢同時家居為會,先生聞之曰: 「英賢之生,何幸同時共地,又可虛度光陰,失此機會耶?」是秋,兀崖過洪都,論《大學 》,輒持舊見。先生曰:「若傳習書史,考正古今,以廣吾見聞則可;若欲以是求得入聖門 路,譬之採摘枝葉,以綴本根,而欲通其血脈,蓋亦難矣。」至是,甘泉寄示《學庸測》, 叔賢寄《大學》、《洪範》。先生遺書甘泉曰:「隨處體認天理,是真實不誑語。究兄命意 發端,卻有毫釐未協。修齊治平,總是格物,但欲如此節節分疏,亦覺說話太多。且語意務 為簡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莫若淺易其詞,略指路徑,使人自思得之,更覺意味深長也 。」遺書叔賢曰:「道一而已。論其大本一原,則《六經》、《四書》無不可推之而同者, 又不特《洪範》之於《大學》而已。譬之草木,其同者生意也;其花實之疏密,枝葉之高下 ,亦欲盡比而同之,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君子論學固惟是之從,非以必同為貴。至於 入門下手處,則有不容於不辨者。」先是倫彥式以訓嘗過虔中問學,是月遣弟以諒遺書問曰 :「學無靜根,感物易動,處事多悔,如何?」先生曰:「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學而別求靜 根,故感物而懼其易動;感物而懼其易動,是故處事而多悔也。心無動靜者也,故君子之學 ,其靜也常覺,而未嘗無也,故常應常寂,動靜皆有事焉,是之謂集義。集義故能無祗悔, 所謂『動亦定,靜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復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 也,而懼其易動焉,是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也,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 亦動,將迎起伏相迎於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六月,赴內召,尋止之,升 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遂疏乞便道省葬。   六月十六日,奉世宗敕旨,以「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靜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 。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先生即於是月二十日起程,道由錢塘。輔臣阻之,潛 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宴賞之事」。先生至錢塘,上 疏懇乞便道歸省。朝廷准令歸省,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按《乞歸省疏》略曰:「臣 自兩年以來,四上歸省奏,皆以親老多病,懇乞暫歸省視。復權奸讒嫉,恐罹曖昧之禍,故 其時雖以暫歸為請,而實有終身丘壑之念矣。既而天啟神聖,人承大統,親賢任舊,向之為 讒嫉者,皆以誅斥,陽德興而公道顯。臣於斯時,若出陷阱而登之春台也,豈不欲朝發夕至 ,一快其拜舞踴躍之私乎?顧臣父老且病,頃遭讒構,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見之痛。今幸脫洗 殃咎,復睹天日,父子之情,固思一見顏面以敘其悲慘離隔之懷。況臣取道錢塘,迂程鄉土 ,止有一日。此在親交之厚,將不能已於情,而況父子乎?然不以之明請於朝,而私竊行之 ,是欺君也;懼稽延之戮,而忍割情於所生,是忘父也。欺君者不忠,忘父者不孝:故臣敢 冒罪以請。」   與陸澄論養生:「京中人回,聞以多病之故,將從事於養生。區區往年蓋嘗斃力於此矣 。後乃知養德、養身只是一事。元靜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於是,則神住、 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老子、彭籛之徒,乃其稟賦有若此者 ,非可以學而至。後世如白玉蟾、丘長春之屬,皆是彼所稱述以為祖師者,其得壽皆不過五 六十。則所謂長生之說,當必有所指也。元靜氣弱多病,但宜清心寡慾,一意聖賢,如前所 謂『真我』之說;不宜輕信異道,徒自惑亂聰明,斃精竭神,無益也。」   八月,至越。   九月,歸余姚省祖瑩。   先生歸省祖瑩,訪瑞雲樓,指藏胎衣地,收淚久之,蓋痛母生不及養,祖母死不及殮也 。日與宗族親友宴游,隨地指示良知。德洪昔聞先生講學江右,久思及門,鄉中故老猶執先 生往跡為疑,洪獨潛伺動支,深信之,乃排眾議,請親命,率二侄大經、應揚及鄭寅、俞大 本,因王正心通贄請見。明日,夏淳、范引年、吳仁、柴鳳、孫應奎、諸陽、徐珊、管州、 谷鐘秀、黃文渙、周於德、楊珂等凡七十四人。   十月二日,封新建伯。   制曰:「江西反賊剿平,地方安定,各該官員,功績顯著。你部裡既會官集議,分別等 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 尚書,照舊參贊機務,歲支祿米壹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與誥卷,子孫世世承襲。正 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准兵部吏部題。」差行人□白金文綺慰勞。兼下溫旨存問父華於家 ,賜以羊酒。至日,適海日翁誕辰,親朋咸集,先生捧觴為壽。翁蹙然曰:「寧濠之變,皆 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 。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於一堂,茲非其幸歟!然盛者衰 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幸,又以為懼也。」先生洗爵而跪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 心者也。」聞者皆歎會遇之隆,感盈盛之戒。 順生錄之十 年譜三 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喪歸越   嘉靖元年壬午,先生五十一歲,在越。   正月,疏辭封爵。   先是先生平賊擒濠,俱瓊先事為謀,假以便宜行事,每疏捷,必先歸功本兵,宰輔憾焉 。至是,欲阻先生之進,乃抑同事諸人,將紀功冊改造,務為刪削。先生曰:「冊中所載, 可見之功耳。若夫帳下之士,或詐為兵檄,以撓其進止;或偽書反間,以離其腹心;或犯難 走役,而填於溝壑;或以忠抱冤,而構死獄中,有將士所不與知,部領所未嘗歷,幽魂所未 及洩者,非冊中所能盡載。今於其可見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勵效忠赴義之士耶!」乃上 疏乞辭封爵,且謂:「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 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辭榮也,避禍焉爾已。」疏上,不報 。   二月,龍山公卒。   二月十二日己丑,海日翁年七十,疾且革。時朝廷推論征藩之功,進封翁及竹軒、槐裡 公,俱為新建伯。是日,部咨適至,翁聞使者已在門,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雖倉遽, 烏可以廢禮?」問已成禮,然後瞑目而逝。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紳,飭內外含禭諸 具,始舉哀,一哭頓絕,病不能勝。門人子弟紀喪,因才任使。以仙居金克厚謹恪,使監廚 。克厚出納品物惟謹,有不慎者追還之,內外井井。室中齋食,百日後,令弟侄輩稍進乾肉 ,曰:「諸子豢養習久,強其不能,是恣其作偽也。稍寬之、使之各求自盡可也。」越俗宴 吊,客必列餅糖,設文綺,烹鮮割肥,以競豐侈,先生盡革之。惟遇高年遠客,素食中間肉 二器,曰:「齋素行於幕內,若使弔客同孝子食,非所以安高年而酬賓旅也。」後甘泉先生 來吊,見肉食不喜,遣書致責。先生引罪不辯。是年克厚與洪同貢於鄉,連舉進士,謂洪曰 :「吾學得司廚而大益,且私之以取科第。先生常謂學必操事而後實,誠至教也。」   先生臥病,遠方同志日至,乃揭帖於壁曰:「某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 四方同志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而求諸孔、孟 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志於聖人之 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捨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爝之微也,不亦繆乎?」   七月,再疏辭封爵。   七月十九日,准吏部咨:「欽奉聖旨:卿倡義督兵,剿除大患,盡忠報國,勞績可嘉, 特加封爵,以昭公義。宜勉承恩命,所辭不允。」先是先生上疏辭爵,乞普恩典,蓋以當國 者不明軍旅之賞,而陰行考察,或賞或否,或不行賞而並削其績,或賞未及播而罰已先行, 或虛受升職之名而因使退閒,或冒蒙不忠之號而隨以廢斥,乃歎曰:「同事諸臣,延頸而待 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誰復有為之論列者?均秉忠義之氣,以赴國難,而功成行賞,惟吾一 人當之,人將不食其餘矣。」乃再上疏曰:「日者宸濠之變,其橫氣積威,雖在千里之外, 無不震駭失措,而況江西諸郡縣近切剝床者乎?臣以逆旅孤身,舉事其間。然而未受巡撫之 命,則各官非統屬也;未奉討賊之旨,其事乃義倡也,若使其時郡縣各官,果畏死偷生,但 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為辭,則臣亦可如何哉?然而聞臣之調,即感激奮勵,挺身而來,是 非真有捐軀赴難之義,戮力報主之忠,孰肯甘粉齏之禍,從赤族之誅,以希萬一難冀之功乎 ?然則凡在與臣共事者,皆有忠義之誠者也。夫考課之典,軍旅之政,固並行而不相悖,然 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將明旅之賞,而陰以考課之意行於其間,人但見其賞未施而罰已及, 功不錄而罪有加,不能創奸警惡,而徒以阻忠義之氣,快讒嫉之心;譬之投杯醪於河水,而 求飲者之醉,可得乎?」疏上不報。   時御史程啟充、給事毛玉倡議論劾,以遏正學,承宰輔意也。陸澄時為刑部主事,上疏 為六辯以折之。先生聞而止之曰:「無辯止謗,嘗聞昔人之教矣。況今何止於是。四方英傑 ,以講學異同,議論紛紛,吾儕可勝辯乎?惟當反求諸己,苟其言而是歟,吾斯尚有未信歟 ,則當務求其非,不得輒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歟,吾斯既以自信歟,則當益求於自慊 ,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則今日之多口,孰非吾儕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乎? 且彼議論之興,非必有所私怨於我,亦將以為衛夫道也。況其說本自出於先儒之緒論,而吾 儕之言驟異於昔,反若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駭惑矣。未可專以罪彼為也。」   是月德洪赴省城,辭先生請益。先生曰:「胸中須常有舜、禹有天下不與氣象。」德洪 請問。先生曰:「舜、禹有天下而身不與,又何得喪介於其中?」   二年癸未,先生五十二歲,在越。   二月。   南宮策士以心學為問,陰以辟先生。門人徐珊讀《策問》,歎曰:「吾惡能昧吾知以幸 時好耶!」不答而出。聞者難之。曰:「尹彥明後一人也。」同門歐陽德、王臣、魏良弼等 直接發師旨不諱,亦在取列,識者以為進退有命。德洪下第歸,深恨時事之乖。見先生,先 生喜而相接曰:「聖學從茲大明矣。」德洪曰:「時事如此,何見大明?」先生曰:「吾學 惡得遍語天下士?今會試錄,雖窮鄉深谷無不到矣。吾學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侍,因言謗議日熾。先生曰:「諸君且言其故 。」有言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有言先生學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有言 天下從游者眾,與其進不保其往,又以身謗。先生曰:「三言者誠皆有之,特吾自知諸君論 未及耳。」請問。曰:「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願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 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請問鄉願狂者之辨。曰 :「鄉願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於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 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人堯、 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 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曰 :「鄉願何以斷其媚世?」曰:「自其議狂狷而知之。狂狷不與俗諧,而謂生斯世也,為斯 世也,善斯可矣,此鄉願志也。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 盛名於時者,不過得鄉願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於妻子也。雖欲純乎鄉願 ,亦未易得,而況聖人之道乎?」曰:「狂狷為孔子所思,然至於傳道,終不及琴張輩而傳 曾子,豈曾子亦狷者之流乎?」先生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稟也,雖有所得,終止於狂 。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先生《與黃宗賢書》曰:「近與尚謙、子華、宗明講《孟子》『鄉願狂狷』一章,頗覺 有所警發,相見時須更一論。四方朋友來去無定,中間不無切磋砥勵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擔 荷得者,亦自少見。大抵近世學者無有必為聖人之志,胸中有物,未得清脫耳。聞引接同志 ,孜孜不怠,甚善!但論議須謙虛簡明為佳。若自處過任,而詞意重複,卻恐無益而有損。 」   《與尚謙書》曰:「謂自咎罪疾只緣輕傲二字,足知用力懇切。但知輕傲處便是良知, 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偽,一齊覷破,毫髮不容掩 藏:前所論鄉願,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未徹。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 ,頗發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更熟味。此乃千古聖學之秘,從前儒者多 不善悟到,故其說入於支離外道而不覺也。」   九月,改葬龍山公於天柱峰。鄭太夫人於徐山。   鄭太夫人嘗附葬余姚穴湖,既改殯郡南石泉山,及合葬公,開壙有水患,先生夢寐不寧 ,遂改葬。   十有一月,至蕭山。   見素林公自都御史致政歸,道錢塘,渡江來訪,先生趨迎於蕭山,宿浮峰寺。公相對感 慨時事,慰從行諸友,及時勉學,無負初志。   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與聖人之學所差毫釐,謂其皆有得於性命也。但二氏於性命中 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於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先生曰:「 說兼取,便不是。聖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 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故與二 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 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 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   三年甲申,先生五十三歲,在越。   正月。   門人日進。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豪曠不拘小節,先生與論學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 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何過?」大吉歷數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 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 何?」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後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 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益密,且曰:「 身過可勉,心過奈何?」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 。此正人聖之機也,勉之!」於是辟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身率講習以督之。於是蕭謬、 楊汝榮、楊紹芳等來自湖廣,楊仕鳴、薛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孟源、周沖等來 自直隸,何秦、黃弘綱等來自南贛,劉邦采、劉文敏等來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來自新 建,曾忭來自泰和。宮剎卑隘,至不能容。蓋環坐而聽者三百餘人。先生臨之,只發《大學 》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極良知以至於至善,功夫有得,則因方設教。故人人悅 其易從。   海寧董沄號蘿石,以能詩聞於江湖,年六十八,來游會稽,聞先生講學,以杖肩其瓢笠 詩捲來訪。入門,長揖上坐。先生異其氣貌,禮敬之,與之語連日夜。沄有悟,因何秦強納 拜。先生與之徜徉山水間。沄日有聞,忻然樂而忘歸也。其鄉子弟社友皆招之反,且曰:「 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沄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 揚鬐於渤澥,而振羽於雲霄之上,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 自號曰從吾道人,先生為之記。   八月,宴門人於天泉橋。   中秋月白如晝,先生命侍者設席於碧霞池上,門人在侍者百餘人。酒半酣,歌聲漸動。 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有「鏗然捨瑟春風裡, 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 者,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 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 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於道耳。諸君講 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   是月,舒柏有敬畏累灑落之問,劉侯有入山養靜之問。先生曰:「君子之所謂敬畏者, 非恐懼憂患之謂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之謂也, 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 良知也。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 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作,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 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謂劉侯曰 :「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洩之,是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 ,必使人人服之也。若專欲入坐窮山,絕世故,屏思慮,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雖欲勿流 於空寂,不可得矣。」   論聖學無妨於舉業。   德洪攜二弟德周仲實讀書城南。洪父心漁翁往視之。魏良政、魏良器輩與游禹穴諸勝, 十日忘返。問曰:「承諸君相攜日久,得無妨課業乎?」答曰:「吾舉子業無時不習。」家 君曰:「固知心學可以觸類而通,然朱說亦須理會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說, 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憂不得耶?」家君疑未釋,進問先生。先生曰:「豈特無妨,乃大 益耳!學聖賢者,譬之治家,其產業、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請客,出其所有以享 之;客去,其物具在,還以自享,終身用之無窮也。今之為舉業者,譬之治家不務居積,專 以假貸為功,欲請客,自廳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來,則諸貸之物一時豐裕可 觀;客去,則盡以還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請客不至,則時過氣衰,借貸亦不備;終身奔勞 ,作一窶人而已。是求無益於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書院錢楩與魏良政並發 解江、浙。家君聞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是時大禮議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詩曰:「一雨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 水底傳心訣,樓鳥枝頭說道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 青天掃舊塵?」又曰:「獨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閒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 水春。千聖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蓋有 感時事,二詩已示其微矣。   四月,服闋,朝中屢疏引薦。霍兀涯、席元山、黃宗賢、黃宗明先後皆以大禮問,竟不 答。   十月,門人南大吉續刻《傳習錄》。   《傳習錄》薛侃首刻於虔,凡三卷。至是年,大吉取先生論學書,復增五卷,續刻於越 。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歲,在越。   正月,夫人諸氏卒。四月,祔葬於徐山。   是月,作稽山書院《尊經閣記》。略曰:「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 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失散,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 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 ,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 ,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 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成規享用其產業 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於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 。』何以異於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蒞政之堂曰「親民堂」,山陰知縣吳嬴重修縣學,提學僉事萬潮與監 察御史潘仿拓新萬松書院於省城南,取試士之未盡錄者廩餼之,鹹以記請,先生皆為作記。   六月,禮部尚書席書薦。   先生服闋,例應起復,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皆不報。尚書席書為疏特薦曰:「生在臣 前者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者見一人,曰王守仁。且使親領誥卷,趨闕謝恩。」於是 楊一清入閣辦事。明年有領卷謝恩之召,尋不果。   九月,歸姚省墓。   先生歸,定會於龍泉寺之中天閣,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書壁以勉諸生曰:「雖有 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諸君子不鄙,每予來歸,咸集於此 ,以問學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一別之後,輒復離 群索居,不相見者動經年歲。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薛之暢茂條達,不可得 矣。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 於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勢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 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 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 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道,挾勝心 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於此,亦無益矣。」   答顧東橋璘書有曰:「朱子所謂格物雲者,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 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果在於吾之心耶?抑果在於親之身耶?假而果在於親之身,而 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與?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孺子之身與 ?抑在於吾身之良知與?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見析心與理為二之非 矣。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 吾心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 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 ,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 本然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 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 則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在,無 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 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 之頑,實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 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 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不以『正』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 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 。若上去一『窮』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 聖人之成訓見於《系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 』,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耶?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系辭》窮理大 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城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 ;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 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其末繼以拔本塞源之論,其略曰:「聖人之心 ,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 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慾之蔽;大者 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 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 相授,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 ,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 ,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 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 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則人亦孰不 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 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舉德而任,則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 而不以崇卑為輕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安於卑瑣 而不以為賤。當是時,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 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或營衣食,或通有無,或 備器用,集謀並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譬之一身,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 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 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以與論 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生之近似者, 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天下靡然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 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聖學之門牆遂不可復觀。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 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相矜以知,相軋以勢, 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並夫兵刑;典禮樂者, 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 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 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 ,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柄鑿矣。非豪傑之士無所待 而興者,吾誰與望乎!」   十月,立陽明書院於越城。   門人為之也。書院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東。後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門大周汝員建 祠於樓前,匾曰:「陽明先生祠」。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歲,在越。   三月,與鄒守益書。   守益謫判廣德州,築復古書院以集生徒,刻《諭俗禮要》以風民俗。書至,先生復書贊 之曰:「古之禮存於世者,老師宿儒當年不能窮其說,世之人苦其煩且難,遂皆廢置而不 行。故今之為人上而欲導民於禮者,非詳且備之為難,惟簡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為貴耳。中 間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類,向時欲稍改以從俗者,今昔斟酌為之,於人情甚協。蓋天下古 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准。其或反之 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闕,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 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後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 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苟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矣。非 天子不議禮制度,今之為此,非以議禮為也,徒以末世廢禮之極,聊為之兆以興起之,故特 為此簡易之說,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冠婚喪祭之外,附以鄉約,其於民俗亦甚有補。至於 射禮,似宜別為一書以教學者,而非所以求諭於俗。今以附於其間,卻恐民間以非所常行, 視為不切;又見其說之難曉,遂並其冠婚喪祭之易曉者而棄之也。文公《家禮》所以不及於 射,或亦此意也與?」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問:「文公《家禮》高曾祖檷之位皆西上,以次而東,於心切有未安。」先生曰:「 古者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合祭之時,昭之遷主列於北牖,穆之遷主列於南牖,皆統於太 祖東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東。今祠堂之制既異於古,而又無太祖東向之統,則西上之 說誠有所未安。」曰:「然則今當何如?」曰:「禮以時為大,若事死如事生,則宜以高祖 南向,而曾祖檷東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對,似於人心為安。曾見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 異席,高考妣南向,曾祖檷考皆西向,妣皆東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於男女之別,尊 卑之等,兩得其宜。但恐民間廳事多淺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備,則不能以通行耳。」又問: 「無後者之祔,於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 夫三廟,不及其高矣。適士二廟,不及其曾矣。今民間得祀高曾,蓋亦體順人情之至,例以 古制,則既為僭,況在行之無後者乎?」古者士大夫無子,則為之置後,無後者鮮矣。後世 人情偷薄,始有棄貧賤而不嗣者。古所謂無後,皆殤子之類耳。祭法:王下祭殤五,適子, 適孫,適曾孫,適玄孫,適來孫。諸侯下祭三,大夫二,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則無後之祔 ,皆子孫屬也。今民間既得假四代之祀,以義起之,雖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 曾伯祖與堂叔祖皆賢而無後者,欲為立嗣,則族眾不可,欲弗祀,則思其賢有所不忍。以聞 於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為之祀,勢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 屬之義,於春秋二社之次,特設一祭。凡族之無後而親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於義亦可 也。』」   四月,復南大吉書。   大吉入覲,見黜於時,致書先生,千數百言,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 ,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先生讀之歎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 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於是復書曰:「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 ,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 又或奮發於意氣,牽溺於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 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 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廓然於太虛而同體。太虛之 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捨之類 ,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窒吾淵泉時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 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刻乎?關中自古多豪傑。橫渠之 後,此學不講,或亦於四方無異矣。自此有所振發興起,變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 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   答歐陽德書。   德初見先生於虔,最年少,時已領鄉薦。先生恆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 恭命,雖勞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進士,出守六安州。數月,奉書以為初政倥傯, 後稍次第,始得於諸生講學。先生曰:「吾所講學,正在政務倥傯中。豈必聚徒而後為講學 耶?」又嘗與書曰:「良知不因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 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則無知矣。故致良知是聖門教 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落在第二義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 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也。」   德洪與王畿並舉南宮,俱不廷對,偕黃弘綱、張元沖同舟歸越。先生喜,凡初及門者, 必令引導,俟志定有入,方請見。每臨坐,默對焚香,無語。   八月,答聶豹書。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錢塘來見先生。別後致書,謂:「思、孟、周、程無意 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先生答書略 曰:「讀來諭,誠見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乃區區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非以計人之 信與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 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 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 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 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 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後世良知之 學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私利之實:詭詞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 ,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 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凌相賊,自其一 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彼此藩籬之隔,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乎! 僕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 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 遂相於非笑而詆斥,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議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 為「東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 「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 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一二 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信我知我而已 哉?僕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相求 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 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躋於大同,則僕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 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 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 。」僕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爾 。」   按,豹初見稱晚生,後六年出守蘇州,先生已違世四年矣。見德洪、王畿曰:「吾學誠 得諸先生,尚冀再見稱贄,今不及矣。茲以二君為證,具香案拜先生。」遂稱門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億生。   繼室張氏出。先生初得子,鄉先達有靜齋、六有者,皆逾九十,聞而喜,以二詩為賀。 先生次韻謝答之,有曰「何物敢雲繩祖武?他年只好共爺長」之句,蓋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聰,後七年壬辰,外舅黃綰因時相避諱,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陰說》。   劉邦采合安福同志為會,名曰「惜陰」,請先生書會籍。先生為之說曰:「同志之在安 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 ,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嗚乎!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 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 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於發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 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 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過吉安,寄安福諸同志書曰:「諸友始為惜陰之會,當時惟恐只成虛 語,邇來乃聞遠近豪傑聞風而至者以百數,此可以見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幾於此亦可 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寧學聖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為有志聖人而未能真得聖 人之學者,則可如此說。若今日所講良知之說,乃真是聖學之的傳,但從此學聖人,卻無不 至者。惟恐吾儕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專心致志於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歲,在越。   正月。   先生與宗賢書曰:「人在仕途,比之退處山林時,工夫難十倍;非得良友時時警發砥礪 ,平日誌向鮮有不潛移默奪,弛然日就頹靡者。近與誠甫言,京師相與者少,二君必須彼此 約定,便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互相規切。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 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 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功夫又自不難,緣此數病,良知之所本無,只因 良知昏昧蔽塞而後有,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魍魎自消矣。《中庸》謂:『知恥 近乎勇。』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意氣不能陵軋得人 ,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為恥;殊不知此數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 恥者。古之大臣,更不稱他知謀才略,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諸君知謀才 略,自是超然出於眾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 耳。須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實康濟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負如此 聖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四月,鄒守益刻《文錄》於廣德州。   守益錄先生文字請刻。先生自標年月,命德洪類次,且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 復分別體類,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遺請刻,先生 曰:「此便非孔子刪述《六經》手段。三代之教不明,蓋因後世學者繁文盛而實意衰,故所 學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刪《詩》,若以其辭,豈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為志,故所取止。 此例《六經》皆然。若以愛惜文辭,便非孔子垂范後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雖 一時應酬不同,亦莫不本於性情;況學者傳誦日久,恐後為好事者攙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 矣。」先生許刻附錄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冊。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   六月,疏辭,不允。   先是廣西田州岑猛為亂,提督都御史姚鏌征之。奏稱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論功行賞訖。 遺目盧蘇、王受構眾煽亂,攻陷思恩。鏌復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為巡按御史石金所論。 朝議用侍郎張璁、桂萼薦,特起先生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度量事勢,隨宜撫剿,設 土官流官孰便,並核當事諸臣功過以聞;且責以體國為心,毋或循例辭避。先生聞命,上疏 言:「臣伏念君命之召,當不俟駕而行,矧茲軍旅,何敢言辭?顧臣患痰疾增劇,若冒疾輕 出,至於僨事,死無及矣。臣又復思,思、田之役,起於土官仇殺,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 荼毒生靈者,勢尚差緩。若處置得宜,事亦可集。鏌素老成,一時利鈍,亦兵家之常。御史 石金據事論奏,所以激勵鏌等,使之善後,收之桑榆也。臣以為今日之事,宜專責鏌等,隆 其委任,重其威權,略其小過,假以歲月,而要其成功。至於終無底績,然後別選才能,兼 諳民情土俗,如尚書胡世寧、李承勳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濟。」疏入,詔鏌致仕,遣使敦 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將入廣,嘗為《客坐私祝》曰:「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示以孝友謙 和之行,德業相勸,過失相規,以教訓我子弟,使無陷於非僻;不願狂躁惰慢之徒,來此博 弈飲酒,長傲飾非,導以驕奢淫蕩之事,誘以貪財黷貨之謀,冥頑無恥,扇惑鼓動,以益我 子弟之不肖。嗚乎!由前之說,是謂良士;由後之說,是為兇人;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兇人 ,是謂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將有兩廣之行,書此以戒我子弟,並以告夫士友之 辱臨於斯者,請一覽教之。」   九月壬午,發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因論為學宗旨。畿曰:「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話頭。」德洪曰:「何如?」畿曰:「心體既是無善無惡 ,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若說意有善有惡,畢竟心亦未是無 善無惡。」德洪曰:「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 正是復那本體功夫。若見得本體如此,只說無功夫可用,恐只是見耳。」畿曰:「明日先生 啟行,晚可同進請問。」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將入內,聞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復出, 使移席天泉橋上。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問!我今將行,朋友 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二君之見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 體。二君相取為益,吾學更無遺念矣。」德洪請問。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 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 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德洪功夫須 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畿請問。先生曰:「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 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難遇。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外,一齊盡透,此顏子、明道 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後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 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聖位;以此接人,更 無差失。」。畿曰:」本體透後,於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自初 學以至聖人,只此功夫。初學用此,循循有入,雖至聖人,窮究無盡。堯、舜精一功夫,亦 只如此。」先生又重囑付曰:「二君以後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 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 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 不早說破。」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錢塘。   先生游吳山、月巖、嚴灘,俱有詩。過釣台曰:「憶昔過釣台,驅馳正軍旅。十年今始 來,復以兵戈起。空山煙霧深,往跡如夢裡。微雨林徑滑,肺病雙足胝。仰瞻台上雲,俯濯 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瘡痛念同胞,至人匪為己。過門不遑入,憂勞豈得已。 滔滔良自傷,果哉末難已。」跋曰:「右正德己卯獻俘行在,過釣台而弗及登,今茲復來, 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瘡,徒顧瞻悵望而已。書此付桐廬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紀經 行歲月雲耳。時從行進士錢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楊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並示書院諸生:「幾度西安道,江聲暮雨時。 機關鷗鳥破,蹤跡水雲疑。仗鉞非吾事,傳經愧爾師。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德洪、 汝中方卜築書院,盛稱天真之奇,並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門深竹徑,蒼 峽瀉雲泉。泮壁環胥海,龜疇見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築豈無緣?」今祠有仰止祠、環海樓 、太極雲、泉瀉雲諸亭。   戊戌,過常山。   詩曰: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深歷,悠悠鬢生絲。微軀一系念,去道日遠而 。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復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死生期?彼哉游 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 知乃吾師。」   十月,至南昌。   先生發舟廣信,沿途諸生徐樾,張士賢、桂輗等請見,先生俱謝以兵事未暇,許回途相 見。徐樾自貴溪追至余干,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禪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 舉似。曰:「不是。」已而稍變前語。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 體豈有方所,譬之此燭,光無不在,不可以燭上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 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領謝而別。明日至南浦,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 ,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謁,東入西出,有不捨者 ,出且復入,自辰至未而散,始舉有司常儀。明日謁文廟,講《大學》於明倫堂,諸生屏擁 ,多不得聞。唐堯臣獻茶,得上堂旁聽。初堯臣不信學,聞先生至,自鄉出迎,心已內動。 比見擁謁,驚曰:「三代後安得有此氣象耶!」及聞講,沛然無疑。同門有黃文明、魏良器 輩笑曰:「逋逃主亦來投降乎?」堯臣曰:「須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爾輩安能?」   至吉安,大會士友螺川。   諸生彭簪、王釗、劉陽、歐陽瑜等偕舊遊三百餘,迎入螺川驛中。先生立談不倦,曰: 「堯、舜生知安行的聖人,猶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工夫。吾儕以困勉的資質,而悠悠蕩蕩, 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虛,變通不居。若 假以文過飾非,為害大矣。」臨別囑曰:「工夫只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 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慶。   是月十八日抵肇慶。先生寄書德洪、畿曰:「家事賴廷豹糾正,而德洪、汝中又相與薰 陶切劘於其間,吾可以無內顧矣。紹興書院中同志,不審近來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 責,當能振作接引,有所興起。會講之約,但得不廢,其間縱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夾持, 不致遂有傾倒。余姚又得應元諸友作興鼓舞,想益日異而月不同。老夫雖出山林,亦每以自 慰。諸賢皆一日千里之足,豈俟區區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視鞭影耳。即日已抵肇慶,去梧不 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場,紹興書院及余姚各會同志諸賢,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謝恩疏。   二十日,梧州開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會議審處。然臣沿途咨訪 ,頗有所聞,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則 前此當事諸人,亦宜分受其責。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僮及諸流賊而設,事權實專且重,若 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諸蠻。夫何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將,下無可用之兵,有警必須倚 調土官狼兵,若猛之屬者,而後行事。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桀驁。及事之平,則又功 歸於上,而彼無所與,固不能以無怨憤。始而征發愆期,既而調遣不至。上嫉下憤,日深月 積,劫之以勢而威益褻,籠之以詐而術愈窮。由是諭之而益梗,撫之而益疑,遂至於有今日 。今山瑤海賊,乘釁搖動,窮追必死之寇,既從而煽誘之,貧苦流亡之民,又從而逃歸之, 其可憂危奚啻十百於二酋者之為患。其事已兆,而變已形,顧猶不此之慮,而汲汲於二酋, 則當事者之過計矣。臣又聞諸兩廣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久設,亦徒有虛名,而受實禍。詰其 所以,皆雲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土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後,官府歲發 民兵數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設流官,十八九年之間,反者 數起,征剿日無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塗諸無用之地,此流官之無益,亦斷可識矣。論者 以為既設流官,而復去之,則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議,是以寧使一方之民久罹塗炭,而不敢 明為朝廷一言,寧負朝廷,而不敢犯眾議。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於國而庇於民,死且 為之,而何物議之足計乎!臣始至,雖未能周知備歷,然形勢亦可概見矣。田州切近交趾, 其間深山絕谷,瑤、僮盤據,動以千百。必須存土官,藉其兵力,以為中土屏蔽。若盡殺其 人,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自撤藩籬,後必有悔。」奏下,尚書王時中持之, 得旨:「守仁才略素優,所議必自有見。事難遙度,俟其會議熟處,要須情法得中,經久無 患。事有宜亟行者,聽其便宜,勿懷顧忌,以貽後患。」   初,總督命下,具疏辭免;及豫言處分思、田機宜,凡當路相知者,皆寓書致意。與楊 少師曰:「惟大臣報國之忠,莫大於進賢去讒。自信山林之志已堅,而又素受知己之愛,不 復嫌避,故輒言之。乃今適為己地也。昔有以邊警薦用彭司馬者,公獨不可,曰:『彭始成 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愛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獨不能以此意推之某 乎?果不忍終棄,病痊,或使得備散局,如南北太常國子之任,則圖報當有日也。」與黃綰 書曰:「往年江西赴義將士,功久未上,人無所動,再出,何面目見之?且東南小丑,特瘡 疥之疾;百辟讒嫉朋比,此則腹心之禍,大為可憂者。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後?大都 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氣自復。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氣,藥石固當以漸也。」 又曰:「思、田之事,本無緊要,只為從前張惶太過,後難收拾:所謂生事事生是已。今必 得如奏中所請,庶圖久安,否則反覆未可知也。」與方獻夫書曰:「聖主聰明不世出,今日 所急,惟在培養君德,端其志向,於此有立,是謂一正君而國定。然非真有體國之誠,其心 斷斷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諸公皆有薦賢之疏,此誠君子立朝盛節,但與名 其間,卻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亂盛衰所繫,君子小人進退存亡之機,不可以不慎也。譬諸 養蠶,便雜一爛蠶其中,則一筐好蠶盡為所壞矣。凡薦賢於朝,與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 ,權度在我;若薦賢於朝,則評品宜定。小人之才,豈無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癰 之功,但混於參苓蓍術之間而進之,鮮不誤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壞,欲以無事處之 。要已不能;只求減省一分,則地方亦可減省一分之勞擾耳。此議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 欲殺敵千無罪之人,以求成一將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暫兼理巡撫兩廣,疏辭,不允。   七年戊子,先生五十七歲,在梧。   二月,思、田平。   先生疏略曰:「臣奉有成命,與巡按紀功御史石金、布政使林富等,副使祝品、林文輅 等,參將李璋、沈希儀等,會議思、田之役,兵連禍結,兩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盡於哨 守,民脂竭於轉輸,官吏罷於奔走;今日之事,已如破壞之舟,漂泊於顛風巨浪,覆溺之患 ,洶洶在目,不待知者而知之矣。」因詳其十患十善,二幸四毀,反覆言之。且曰:「臣至 南寧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數日之內,解散而歸者數萬。惟湖兵數千,道阻且遠,不易 即歸,仍使分留賓寧,解甲休養,待間而發。初蘇、受等聞臣奉命處勘,始知朝廷無必殺之 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懸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聞太監、總兵相繼召還,至是又見守 兵盡撤,其投生之念益堅,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先赴軍門訴苦,願得掃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 。臣等諭以朝廷之意,正恐爾等有所虧枉,故特遣大臣處勘,開爾等更生之路;爾等果能誠 心投順,決當貸爾之死。因復露布朝廷威德,使各持歸省諭,剋期聽降。蘇、受等得牌,皆 羅拜踴躍,歡聲雷動;率眾掃境,歸命南寧城下,分屯四營。蘇、受等囚首自縛,與其頭目 數百人赴軍門請命。臣等諭以朝廷既赦爾等之罪,豈復虧失信義;但爾等擁眾負固,雖由畏 死,然騷動一方,上煩九重之慮,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罰,何以洩軍民之憤?於是下蘇、 受於軍門,各杖之一百,乃解其縛,諭於今日宥爾一死者,朝廷天地好生之仁,必杖爾示罰 者,我等人臣執法之義。於是眾皆叩首悅服,臣亦隨至其營,撫定其眾,凡一萬七千,濈濈 道路,踴躍歡聞,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報,且乞即願殺賊立功贖罪。臣因諭 以朝廷之意,惟欲生全爾等,今爾等方來投生,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爾等逃竄日久,且宜 速歸,完爾家室,修復生理。至於諸路群盜,軍門自有區處,徐當調發爾等。於是又皆感泣 歡呼,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報。臣於是遂委布政使林富、前副總張祐督令復 業,方隅平安。是皆皇上神武不殺之威,風行於廟堂之上,而草偃於百蠻之表,是以班師不 待七旬,而頑夷即爾來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數萬生靈。是所謂綏之斯來,動之 斯和者也。」疏入,敕遣行人獎勵,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襲,所司備辦羊酒,其餘各給賞有 差。先生為文勒石曰:「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隨與思、恩之人相比相煽,集軍四省,洶 洶連年。於時皇帝憂憫元元,容有無辜而死者乎?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視師,其以德綏, 勿以兵虔。班師撤旅,信義大宣。諸夷感慕,旬日之間,自縛來歸者一萬七千。悉放之還農 ,兩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來格;今未期月而蠻夷率服,綏之斯來,速於郵傳,舞於之 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聖神,率土之濱。凡有血 氣,莫不尊親。」   四月,議遷都台於田州,不果。   先是有制,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既受命,先生乃疏言:「臣以迂疏多病之軀,謬 承總制四省軍務之命,方懷不勝其任之憂,今又加以巡撫之責,豈其所能堪乎?且兩廣之事 ,實重且難,巡撫之任,非得才力精強者,重其事權,進其官階,而久其職任,殆未可求效 於歲月之間也。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往歲寧藩之變,常從臣起兵,具見經略;侍郎梁材、 南贛副都御史汪鋐,亦皆才能素著,足堪此任;願選擇而使之。」會侍郎方獻夫建白,宜於 田州特設都御史一人,撫綏諸夷,下議。先生復疏言:「布政使林富可用,或量改憲職,仍 聽臣等節制,暫于思、田住札,撫綏其眾。然而要之蠻夷之區,不可治以漢法,雖流官之設 ,尚且弗便,而又可益之以都台乎?今且暫設,凡一切廩餼車馬,悉取辦於南寧府衛,取給 於軍餉,不以干思、田之人。俟年餘經略有次,思、田止責知府理治,或設兵備憲臣一人於 賓州,或以南寧兵備兼理;如此,則目前既得輯寧之效,而日後又可免煩勞之擾矣。」又以 柳慶缺參將,特薦用沈希儀,且請起用前副總兵張祐,俾與富協心共事。未幾,升富副都御 史,撫治鄖陽以去。先生再薦布政使王大用、按察使週期雍,又以邊方缺官,且言副使陳槐 、施儒、楊必進,知府朱袞,皆堪右江兵備之任;知州林寬可為田州知府;推官李喬木可為 同知。且言:「任賢圖治,得人實難,其在邊方反覆多事之地,其難尤甚。蓋非得忠實、勇 果、通達、坦易之才,未易以定其亂。有其才矣,使不諳其土俗,則亦未易以得其本心。得 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亦不能以久居其地,以成其功。故用人於邊方,必兼是三者而後可 。如前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為時例所拘,棄置不用,而更勞心遠索,則亦過矣。 」疏上,俱未果行。   興思、田學校。   先生以田州新服,用夏變夷,宜有學校。但瘡痍逃竄,尚無受廛之民,即欲建學,亦為 徒勞。然風化之原,又不可緩也。乃案行提學道,著屬儒學,但有生員,無拘廩增,願改田 州府學,及各處儒生願附籍入學者,本道選委教官,暫領學事,相與講肄游息,興起孝弟, 或倡行鄉約,隨事開引,漸為之兆。俟建有學校,然後將各生徒通發該學肄業,照例充補廩 增起貢。   五月,撫新民。   先生因左江道參議等官汪必東等稱:「古陶、白竹、石馬等賊,近雖誅剿,然尚有流出 府江諸處者。誠恐日後為患,乞調歸順土官岑瓛兵一千名,萬承、龍英共五百名,或韋貴兵 一千名,住扎平南、桂平沖要地方。」及該府知府程雲鵬等亦申量留湖兵,及調武靖州狼兵 防守。乃諭之曰:「始觀論議,似亦區畫經久之計;徐考成功,終亦支吾目前之計。蓋用兵 之法,伐謀為先;處夷之道,攻心為上。今各瑤征剿之後,有司即宜誠心撫恤,以安其心。 若不服其心,而徒欲久留湖兵,多調狼卒,憑藉兵力,以威劫把持,謂為可久之計,則亦末 矣。殊不知遠來客兵,怨憤不肯為用,一也。供饋之需,稍不滿意,求索訾詈,將無抵極, 二也。就居民間,騷擾濁亂,易生仇隙,三也。困頓日久,資財耗竭,適以自弊,四也。欲 借此以衛民,而反為民增一苦;欲借此以防賊,而反為吾招一寇,其可行乎?合行知府程雲 鵬、公同指揮周胤宗,及各縣知縣等官,親至已破賊巢各鄰近良善村寨,以次加厚撫恤,給 以告示,犒以魚鹽,待以誠信,敷以德恩。諭以朝廷所以誅剿各賊者,為其稔惡不悛,若爾 等良善守分村寨,我官府何嘗輕動爾等一草一木?爾等各宜益堅向善之心,毋為彼所扇惑搖 動。從而為之推選眾所信服,立為酋長,以連屬之。若各賊果能改惡遷善,實心向化,今日 來投,今日即待以良善,決不追既往之惡。爾等即可以此意傳告開諭之。我官府亦就實心撫 安招來,量給鹽米,為之經紀生業。亦就為之選立酋長,使有統率,毋令渙散。一面清查侵 佔田土,開立裡甲,以息日後之爭。禁約良民,毋使乘機報復,以激其變。如農夫之植嘉禾 ,以去稂莠,深耕易耨,芸菑灌溉,專心一事,勤誠無情,必有秋獲。夫善者益知所動,則 助惡者日衰;惡者益知所懲,則向善者益眾:此撫柔之道,而非專有恃於甲兵者也。」又曰 :「該府議欲散撤顧倩機快等項,調取武靖州土兵,使之就近防守一節,區畫頗當。然以三 千之眾,而常在一處屯頓坐食,亦未得宜。必須分作六班,每五百名為一班,每兩個月日而 更一次。若有雕剿等項,然後通行起調,然必須於城市別立營房,毋使與民雜處,然後可免 於騷擾嫌隙。蓋以十家牌門之兵,而為守土安民之本;以武靖起調之兵,而備追捕剿截之用 :此亦經權交濟相須之意也。自今以後,免其秋調各處哨守等役,專在潯州地方聽憑守備參 將調用。凡遇緊急調取,即要星馳赴信地,不得遲違時刻。守巡各官,仍要時加戒諭撫輯, 毋令日久玩弛,又成虛應故事。」   六月,興南寧學校。   先生謂:「理學不明,人心陷溺,是以士習日偷,風教不振。」日與各學順生朝夕開講 ,已覺漸有奮發之志。又恐窮鄉僻邑,不能身至其地,委原任監察御史降合浦縣丞陳逅主教 靈山諸縣,原任監察御史降揭陽縣主簿季本主教敷文書院。仍行牌諭曰:「仰本官每日拘集 該府縣學諸生,為之勤勤開誨,務在興起聖賢之學,一洗習染之陋。其諸生該赴考試者,臨 期起送;不該赴試者,如常朝夕娶會。考德問業之外,或時出與經書論策題目,量作課程; 就與講析文義,以無妨其舉業之功。大抵學絕道喪之餘,未易解脫舊聞舊見,必須包蒙俯就 ,涵育薰陶,庶可望其漸次改化。諒本官平素最能孜孜汲引,則今日必能循循善誘。諸生之 中,有不率教者,時行檟楚,以警其情。本院回軍之日,將該府縣官員師生查訪勤惰,以示 勸懲。」   又牌諭曰:「照得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冠婚喪祭,固宜家喻而戶曉者。今皆廢而不講 ,欲求風俗之美,其可得乎?況茲邊方遠郡,土夷錯雜,頑梗成風,有司徒具刑驅勢迫,是 謂以火濟火,何益於治?若教之以禮,庶幾所謂小人學道則易使矣。福建莆田生員陳大章, 前來南寧遊學,叩以冠婚鄉射諸儀,頗能通曉。近來各學諸生,類多束書高閣,飽食嬉游, 散漫度日。豈若使與此生朝夕講習於儀文節度之間,亦足以收其放心,固其肌膚之會,筋骸 之束,不猶愈於博弈之為賢乎?仰南寧府官吏即便館谷陳生於學捨,於各學諸生之中,選取 有志習禮及年少質美者,相與講解演習。自此諸生得於觀感興起,砥礪切磋,修之於其家, 而被於里巷,達於鄉村;則邊徼之地,遂化為鄒魯之鄉,亦不難矣。」   七月,襲八寨、斷籐峽,破之。   八寨、斷籐峽諸蠻賊,有眾數萬,負固稔惡,南通交趾諸夷,西接雲、貴諸蠻,東北與 牛場、仙台、花相、風門、佛子及柳慶、府江、古田諸瑤迴旋連絡,延袤二千餘里,流劫出 沒,為害歲久。比因有事思、田,勢不暇及。至是,先生以思、田既平,蘇、受新附,乃因 湖廣保靖歸師之便,令布政使林富、副總兵張祐等,出其不意,分道征之。富、祐率右江及 思、田兵進剿八寨諸賊。參議汪必東、副使翁素、僉事汪溱,率左江及永、保土兵進剿斷籐 峽諸賊。令該道分巡兵備收解,紀功御史冊報,及行太監張賜並各鎮巡知會,一月之內,大 破其眾,斬獲三千有奇。先生見諸賊巢穴既已掃蕩,而我兵疾疫,遂班師奏捷。   按,疏言:「斷籐峽諸賊,犄角屯聚,自國初以來,屢征不服。至天順間,都御史韓雍 統兵二十萬,然後破其巢穴。撤兵無何,賊復攻陷潯州,據城大亂。後復合兵,量從剿撫。 自後竊發無時,兇惡成性,不可改化。至於八寨諸賊,尤為兇猛,利鏢毒弩,莫當其鋒;且 其寨壁天險,進兵無路。自國初都督韓觀,嘗以數萬之眾圍困其地,亦不能破,竟從招撫而 罷。報後興師合剿,一無所獲,反多撓喪。惟成化間,土官岑瑛嘗合狼兵深入,斬獲二百。 已而賊勢大湧,力不能支,亦從撫罷。今因湖廣之回兵,而利導其順便之勢,作思、田之新 附,而善用其報效之機。兩地進兵,各不滿八千之眾,而三月報捷,共已逾三千之功。兩廣 父老皆以為數十年來未有此舉也。」   疏請經略思、田及八寨、斷籐峽。   初,先生既平思、田,乃上疏曰:「臣以迂庸,繆當兵事於茲土,承製假以撫剿便宜。 是陛下之心惟在於除患安民,未嘗有所意必也。又諭令賊平之後,議設土流孰便。是陛下之 心惟在於安民息亂,未嘗有所意必也。始者思、田梗化,既舉兵而加誅矣,因其悔罪投降, 遂復宥而釋之。固亦莫非仰承陛下不嗜殺人之心,惓惓憂憫赤子之無辜也。凡為經略事宜有 三:特設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仍立土官知府以順土夷之情;分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 。擬府名為『田寧』,以應讖謠,而定人心。設州治於府之西北,立猛第三子邦相為吏目。 待其有功,漸升為知州。分設思恩土巡檢司九,田州土巡檢司十有八,以蘇、受並土目之為 眾所服者世守之。」既而復破八寨、斷籐峽。又上疏曰:」臣因督兵親歷諸巢,見其形勢要 害,各有宜改立衛所,開設縣治,以斷其脈絡,而扼其咽喉者。若失今不為,則數年之間, 賊復漸來,必歸聚生息;不過十年,又有地方之患矣。臣以遵制便宜,相度舉行,凡為經略 事宜有六:移南丹衛城於八寨;改築思恩府治於荒田;改鳳化縣治於三里;增設隆安縣治; 置流官于思龍,以屬田寧;增築守鎮城堡於五屯。」事下,本兵持之,戶部復請覆勘,學士 霍韜等上疏曰:「臣等廣人也,是役也,臣等嘗為守仁計曰:『前當事者,凡若三省兵若干 萬,梧州軍門費用軍儲若干萬,復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干萬,殺死、疫死官兵、土兵若 干萬,僅得田州小寧五十日,而思恩叛矣。』今守仁不殺一卒,不費斗米,直宣揚威德,遂 使思、田頑叛,稽首來服。雖舜格有苗,何以過此?乃若八寨賊、斷籐峽賊,又非思、田之 比。八寨為諸賊淵藪,而斷籐峽為八寨羽翼也。廣西有八寨諸賊,猶人有心腹病也。八寨不 平,則兩廣無安枕期也。今守仁沉機不露,一舉平之。百數十年豺虎窟穴,掃而清之,如拂 塵然。臣等是以歎服守仁能體陛下之仁,以懷綏思、田向化之民;又能體陛下之義,以討服 八寨、斷籐梗化之賊:仁義兩得之也。夫守仁之成功,有八善焉:乘湖兵歸路之便,兵不調 而自集,一也。因思、田效命之助,勞而不怨,二也。機出意外,賊不能遁,所誅者渠惡, 非濫殺報功者比,三也。因歸師無糧運費,四也。一舉成功,民不知擾,五也。平八寨、平 斷籐峽,則極惡者先誅,其細小巢穴,可漸德化,得撫剿之宜,六也。八寨不平,則西而柳 、慶,東而羅旁、祿水、新寧、思平之賊,合數千里,共為窟穴,雖調兵數十萬,未易平伏 ,今八寨平定,則諸賊可以漸次撫剿,兩廣良民可以漸次安業,紓聖明南顧之憂,七也。韓 雍雖平斷籐峽賊矣,旋復有倡亂者,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誅之劇賊。今守仁既平其巢窟, 即徙建城邑以鎮定之,則惡賊失險,後日不能為變,逋賊來歸,且化為良民矣。誅惡綏良, 得民父母之體,八也。或議:『守仁奉命有事思、田,遂剿八寨,可乎?』臣則曰:昔吳、 楚反攻梁,景帝詔周亞夫救梁。亞夫不奉詔,而絕吳、楚糧道,遂破吳、楚,而平七國,安 漢社稷。傳曰:『閫以外,將軍制之。』又曰:『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專之 可也,古之道也。』是故亞夫知制吳、楚,在絕其食道,而不在於救梁;是故雖有詔命,有 所不受。今守仁知思、田可以德懷也,遂納其降而安定之。知八寨諸賊未易服也,遂因時仗 義而討平之。雖無詔命,先發後聞可也,況有便宜從事之旨乎?或曰:『建置城邑,大事也 ;區處錢糧,戶部職也;不先奉命而輒興工,可乎?』臣則曰:昔者范仲淹之守西邊也,欲 築大順城,慮敵人爭之,乃先具版築,然後巡邊,急速興工,一月成城。西夏覺而爭之,已 不及矣。守仁於建置城邑之役,不仰足戶部而後有處,其以一肩而分聖明南顧之憂,不以為 功,反以為過,可乎?臣等目擊八寨之賊,為地方大患百數十年,一旦仰賴聖明,任用守仁 ,以底平定,不勝慶忭,今兵部功賞未行,戶部覆題再勘,臣恐機會一失,大功遂阻,城保 不築,逋賊復聚,地方可慮。是故冒昧建言,唯聖明察焉。」   九月,疏謝獎勵賞賚。   賞思、田功也。九月初八日,行人馮恩□捧欽賜至鎮,故有謝疏。   與德洪、畿書:「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見漸可期矣。近年不審同志聚會如何,得無法堂 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臥龍之會,雖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爾荒落;且存餼羊,後或興起 ,亦未可知。余姚得應元諸友相與倡率,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鄉來,聞龍山之講,至今不 廢,亦殊可喜。書到,望遍寄聲,益相與勉之。九十弟與正憲輩,不審早晚能來親近否?誘 掖接引之功,與人為善之心,當不俟多喋也。魏廷豹決能不負所托,兒輩或不能率教,亦望 相與夾持之。」   十月,疏請告。   先生以疾劇,上疏請告,具言:「臣自往年承乏南、贛,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 歲益滋甚。其後退休林野,稍就醫藥,而疾亦終不能止。自去歲入廣,炎毒益甚。力疾從事 ,竣事而出,遂爾不復能興。今已輿至南寧,移臥舟次,將遂自梧道廣,待命於韶、雄之間 ,夫竭忠以報國,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齏骨以自效,又臣之所日夜切心者 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圖後報,而為養病之舉,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疏入,未 報。   謁伏波廟。   先生十五歲時嘗夢謁伏波廟,至是拜祠下,宛然如夢中,謂茲行殆非偶然。因識二詩。 其一曰:「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如同時雨師。尚喜遠 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其二詩曰:「樓船金鼓 宿烏蠻,魚麗群舟夜上灘。月繞旌旗千嶂靜,風傳鈴木九溪寒。荒夷未必先聲服,神武由來 不殺難。想見虞廷新氣象,兩階干羽五雲端。」是月與豹書:「近歲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 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 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 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 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 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 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 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漭 漭蕩蕩,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癡騃漢,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 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又與鄒守益書曰:「隨處體認天理,勿忘勿助之說,大約未嘗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 未免捕風捉影。縱令鞭辟向裡,亦與聖門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塵。若復失之毫釐,便有千里之 繆矣。世間無志之人,既已見驅於聲利辭章之習,間有知得自己性分當求者,又被一種似是 而非之學兜絆羈縻,終身不得出頭。緣人未有真為聖人之志,未免挾有見小欲速之私,則此 種學問極足支吾眼前得過。是以雖在豪傑之士,而任重道遠,志稍不力,即且安頓其中者多 矣。」   祀增城先廟。   先生五世祖諱綱者,死苗難,廟祀增城。是月,有司復新祠宇,先生謁祠奉祀。過甘泉 先生廬,題詩於壁曰:「我祖死國事,肇禮在增城。荒祠幸新復,適來奉初蒸。亦有兄弟好 ,念言思一尋。蒼蒼見葭色,宛隔環瀛深。入門散圖史,想見抱膝吟。賢郎敬父執,童僕意 相親。病軀不遑宿,留詩慰殷勤。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 又題甘泉居曰:「我聞甘泉居,近連菊坡麓。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徘徊欲移家,山南 尚堪屋。渴飲甘泉泉,饑食菊坡菊。行看羅浮雲,此心聊復足。」與德洪、畿書:「書來見 近日工夫之有進,足為喜慰!而余姚、紹興諸同志又能相聚會講切,奮發興起,日勤不懈, 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達之機矣,喜幸當何如哉!此間地方悉已平靖,只因二三大賊巢,為 兩省盜賊之根株淵藪,積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為一除剪,又復遲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 旬月間便當就歸途也。守儉、守文二弟,近承夾持啟迪,想亦漸有所進。正憲尤極懶惰,若 不痛加針砭,其病未易能去。父子兄弟之間,情既迫切,責善反難,其任乃在師友之間。想 平日骨肉道義之愛,當不俟於多囑也。」與何性之書:「區區病勢日狼狽,自至廣城,又增 水瀉,日夜數行不得止。至今遂兩足不能坐立,須稍定,即逾嶺而東矣。諸友皆不必相候。 果有山陰之興,即須早鼓錢塘之舵,得與德洪、汝中輩一會聚,彼此當必有益。區區養病本 去已三月,旬日後必得旨。亦遂發舟而東,縱未能遂歸田之願,亦必得一還陽明洞,與諸友 一面而別,且後會又有可期也。千萬勿復遲疑,徒耽誤日月。總及隨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 請謁,斷亦不能有須臾之暇。宜悉此意,書至即撥冗。德洪、汝中輩,亦可促之早為北上之 圖。伏枕潦草。」   十一月乙卯,先生卒於南安。   是月廿五日,逾梅嶺至南安。登舟時,南安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起坐,咳喘不已。 徐言曰:「近來進學如何?」積以政對。遂問道體無恙。先生曰:「病勢危亟,所未死者, 元氣耳。」積退而迎醫診藥。廿八日晚泊,問:「何地?」侍者曰:「青龍舖。」明日,先 生召積人。久之,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 明,亦復何言?」頃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時也。贛州兵備門人張思聰追至南安,迎入 南野驛,就中堂沐浴衾斂如禮。先是先生出廣,布政使門人王大用備美材隨舟。思聰親敦匠 事,舖梱設褥,表裡裼襲。門人劉邦採來奔喪事。十二月三日,思聰與官屬師生設祭入棺。 明日,輿櫬登舟。士民遠近遮道,哭聲振地,如喪考妣。至贛,提督都御史汪鋐迎祭於道, 士民沿途擁哭如南安。至南昌,巡按御史儲良材、提學副使門人趙淵等請改歲行,士民昕夕 哭奠。   八年己丑正月,喪發南昌。   是月連日逆風,舟不能行。趙淵祝於柩曰:「公豈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門人來候 久矣。」忽變西風,六日直至弋陽。先是德洪與畿西渡錢塘,將入京殿試,聞先生歸,遂迎 至嚴灘,聞訃,正月三日成喪於廣信,訃告同門。是日,正憲至。初六日,會於弋陽。初十 日,過玉山,弟守儉、守文,門人欒惠、黃洪、李珙、范引年、柴鳳至。   二月庚午,喪至越。   四日,子弟門人奠柩中堂,遂飾喪紀,婦人哭門內,孝子正憲攜弟正億與親族子弟哭門 外,門人哭幕外,朝夕設奠如儀。每日門人來吊者百餘人,有自初喪至卒葬不歸者。書院及 諸寺院聚會如師存。是時朝中有異議,爵蔭贈謚諸典不行,且下詔禁偽學。詹事黃綰上疏曰 :「忠臣事君,義不苟同;君子立身,道無阿比。臣昔為都事,今少保桂萼時為舉人,取其 大節,與之交友。及臣為南京都察院經歷,見大禮不明,相與論列。相知二十餘年,始終無 間。昨臣薦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萼與守仁舊不相合,因不謂然,小人乘間構隙。然臣終 不以此廢萼平生也。但臣於事君之義,立身之道,則有不得不明者。臣所以深知守仁者,蓋 以其功與學耳。然功高而見忌,學古而人不識,此守仁之所以不容於世也。蓋其功之大者有 四:其一,宸濠不軌,謀非一日,內而內臣如魏彬等,嬖倖如錢寧、江彬等,文臣如陸完等 ,為之內應;外而鎮守如畢真、劉朗等,為之外應;故當時中外諸臣,多懷觀望。若非守仁 忠義自許,身任討賊之事,不顧赤族之禍,倡義以勤王,運籌以伐謀,則天下安危未可知。 今乃皆以為伍文定之功,是輕發縱而重走狗,豈有兵無勝算,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其二, 大帽、茶寮、浰頭、桶岡諸賊寨勢連四省,兵連累歲。若非蚤平,南方自此多事。守仁臨鎮 ,次第底定。其三,田州、思恩構釁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已,故起守仁以往,定以兵機 ,感以誠信,乃使盧、王之徒崩角來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難。其四,自來八寨為兩廣 腹心之疾,其間守戍官軍,與賊為黨,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順狼兵,盧、王降卒,並而襲之 ,遂去兩廣無窮之巨害,實得兵法便宜之算。夫兵兇戰危,守仁所立戰功,皆除大患,卒之 以死勤事。夫兵政國之大事,宜為後世法,可以終泯其功乎?其學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 知』實本先民之言,蓋致知出於孔氏,而良知出於孟軻性善之論。二曰『親民』,亦本先民 之言,蓋《大學》舊本所謂親民者,即百姓不親之親,凡親賢樂利,與民同其好惡,而為潔 矩之道者是已。此所據以從舊本之意,非創為之說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 蓋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只一事也。守仁發此,欲人言行相顧,勿事空言以為學也。是守仁 之學,弗詭於聖,弗畔於道,乃孔門之正傳也,可以終廢其學乎?」然以萼之非守仁,遂致 陛下失此良弼,使守仁不獲致君堯、舜,誰之過與?臣不敢以此為萼是也。況賞罰者,御世 之權。以守仁之功德,勞於王事,乃常典不及,削罰有加,廢褒忠之典,倡黨錮之禁,非所 以輔明主也。守仁客死,妻子孱弱,家童載骨,蒿埋空山,鬼神有知,當為惻然。臣實不忍 見聖明之世有此事也。假使守仁生於異世,猶當追崇,況在今日哉?且永順之眾,盧、王之 徒,素慕守仁威德;如此舉措,恐失其望,關係夷情,亦非細故。臣昔與守仁為友,幾二十 年。一日憤寡過之不能,守仁從而覺之,若有深省,遂復師事之。是臣於守仁,實非苟然相 信,如世俗師友者也。臣於君父之前,處師友之間,既有所懷,不敢不盡。昔萼為小人所讒 ,臣為之憤;既而得白,臣為之喜;固非臣之私也。今守仁之抱冤,亦猶萼之負屈。伏願擴 一視之仁,特敕所司,優以恤典贈謚,仍與世襲,並開學禁,以昭聖政。若此事不明,則萼 之與臣,終不能以自忘。故臣敢言及於此,所以蓋事陛下之忠,且以補萼之過,亦以盡臣之 義也。」疏入,不報。於是給事中周延抗疏論列,謫判官。   十一月,葬先生於洪溪。   是月十一日發引,門人會葬者千餘人,麻衣衰屨,扶柩而哭。四方來觀者莫不交涕。洪 溪去越城三十里,入蘭亭五里,先生所親擇也。先是,前溪入懷與左溪會,沖嚙右麓,術者 心嫌,欲棄之。有山翁夢神人緋袍玉帶立於溪上,曰:「吾欲還溪故道。」明日雷雨大作, 溪泛,忽從南岸,明堂周闊數百尺,遂定穴。門人李珙等築治,更番,晝夜不息者月餘,而 墓成。 順生錄之十一 年譜附錄一 自嘉靖庚寅建精舍於天真山至隆慶丁卯復伯爵   嘉靖九年庚寅五月,門人薛侃建精舍於天真山,祀先生。   天真距杭州城南十里,山多奇巖古洞,下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臨胥海,師昔在越講 學時,嘗欲擇地當湖海之交,目前常見浩蕩,圖卜築以居,將終老焉。起征思、田,洪、畿 隨師渡江,偶登茲山,若有會意者。臨發以告,師喜曰:「吾二十年前游此,久念不及,悔 未一登而去。」至西安,遺以二詩,有「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及「文明原有象,卜築 豈無緣」之句。侃奔師喪,既終葬,患同門聚散無期,憶師遺志,遂築祠於山麓。同門董沄 、劉侯、孫應奎、程尚寧、范引年、柴鳳等董其事,鄒守益、方獻夫、歐陽德等前後相役; 齋廡庖湢具備,可居諸生百餘人。每年祭期,以春秋二仲月仲丁日,四方同志如期陳禮儀, 懸鐘磬,歌詩,侑食。祭畢,講會終月。   十年辛卯五月,同門黃弘綱會黃綰於金陵,以先生胤子王正億請婚。   先是師殯在堂,有忌者行譖於朝,革錫典世爵。有司默承風旨媒孽,其家鄉之惡少遂相 煽,欲以魚肉其子弟。胤子正億方四齡,與繼子正憲離仳竄逐,蕩析厥居。明年夏,門人大 學士方獻夫署吏部,擇刑部員外王臣升浙江僉事,分巡浙東,經紀其家,奸黨稍阻。弘綱以 洪,畿擬是冬赴京殿試,恐失所托。適綰升南京禮部侍郎,弘綱問計。綰曰:「吾室遠莫計 ,有弱息,願妻之。情關至戚,庶得處耳。」是月,洪、畿趨金陵為正億問名。綰曰:「老 母家居,未得命,不敢專。」洪、畿復走台,得太夫人命,於是同門王艮遂行聘禮焉。   十一年壬辰正月,門人方獻夫合同志會於京師。   自師沒,桂萼在朝,學禁方嚴。薛侃等既遭罪譴,京師諱言學。至是年,編修歐陽德、 程文德、楊名在翰林,侍郎黃宗明在兵部,戚賢、魏良弼,沈謐等在科,與大學士方獻夫俱 主會。於時黃綰以進表入,洪、畿以趨廷對入,與林春、林大欽、徐樾,朱衡、王惟賢、傅 頤等四十餘人始定日會之期,聚於慶壽山房。   九月,正億趨金陵。   正億外侮稍息,內釁漸萌。深居家扃,同門居守者,或經月不得見,相懷憂逼。於是同 門僉事王臣、推官李逢,與歐陽德、王艮、薛僑、李珙、管州議以正億趨金陵,將依舅氏居 焉。至錢塘,惡少有躡其後載者。跡既露,諸子疑其行。請卜,得鼎二之上吉,乃徉言共分 胤子金以歸。惡黨信為實,弛謀。有不便者,遂以分金騰謗,流入京師。臣以是被中黜職。   十二年癸巳,門人歐陽德合同志會於南畿。   自師沒,同門既襄事於越。三年之後歸散四方,各以所入立教,合併無時。是年,歐陽 德、季本、許相卿、何廷仁、劉陽、黃弘綱嗣講東南,洪亦假事入金陵。遠方志士四集,類 萃群趨,或講於城南諸剎,或講於國子雞鳴。倡和相稽,疑辯相繹,師學復有繼興之機矣。   十三年甲午正月,門人鄒守益建復古書院於安福,祀先生。   師在越時,劉邦采首創惜陰會於安福間月為會五日。先生為作《惜陰說》。既後,守益 以祭酒致政歸,與邦采、劉文敏、劉子和、劉陽、歐陽瑜、劉肇袞、尹一仁等建復古、連山 、復真諸書院,為四鄉會。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為大會。凡鄉大夫在郡邑者,皆 與會焉。於是四方同志之會,相繼而起,惜陰為之倡也。   三月,門人李遂建講捨於衢麓,祀先生。   先自師起征思、田,舟次西安,門人欒惠、王璣等數十人雨中出候。師出天真二詩慰之 。明年師喪,還玉山,惠偕同門王修、徐霈、林文[王夔]等迎櫬於草萍驛,憑棺而哭者數百 人。至西安,諸生追師遣教,莫知所寄。洪、畿乃與璣、應典等定每歲會期。是年遂為知府 ,從諸生請,築室於衢之麓。設師位,歲修祀事。諸生柴惟道、徐天民、王之弼、徐惟緝、 王之京、王念偉等,又分為龍游、水南會,徐用檢、唐汝禮、趙時崇、趙志皋等為蘭西會, 與天真遠近相應,往來講會不輟,衢麓為之先也。   五月,巡按貴州監察御史王杏建王公祠於貴陽。   師昔居龍場,誨擾諸夷。久之,夷人皆式崇尊信。提學副使席書延至貴陽,主教書院。 士類感德,翕然向風。是年杏按貴陽,聞里巷歌聲,藹藹如越音;又見士民歲時走龍場致奠 ,亦有遙拜而祀於家者;始知師教入人之深若此。門人湯哻、葉梧、陳文學等數十人請建祠 以慰士民之懷。乃為贖白雲庵舊址立祠,置膳田以供祀事。杏立石作《碑記》。記略曰:「 諸君之請立祠,欲追崇先生也。立祠足以追崇先生乎?構堂以為宅,設位以為依,陳俎豆以 為享,祀似矣。追崇之實,會是足以盡之乎?未也。夫尊其人,在行其道,想像於其外,不 若佩教於其身。先生之道之教,諸君所親承者也。德音鑿鑿,聞者飫矣;光范不不,炙者切 矣;精蘊淵淵,領者深矣。諸君何必他求哉?以聞之昔日者而傾耳聽之,有不以道,則曰: 『非先生之法言也,吾何敢言?』以見之昔日者而凝目視之,有不以道,則曰『非先生之德 行也,吾何敢行?』以領之昔日者而潛心會之,有不以道,則曰:『非先生之精思也,吾何 敢思?』言先生之言,而德音以接也;行先生之行,而光范以睹也;思先生之思,而精蘊以 傳也,其為追崇也何尚焉!」   十四年乙未,刻先生《文錄》於姑蘇。   先是洪、畿奔師喪,過玉山,檢收遣書。越六年,洪教授姑蘇,過金陵,與黃綰、聞人 詮等議刻《文錄》。洪作《購遣文疏》,遣諸生走江、浙、閩、廣、直隸搜獵逸稿。至是年 二月,鳩工成刻。   巡按直隸監察御史曹煜建仰止祠於九華山,祀先生。   九華山在青陽縣,師嘗兩游其地,與門人江囗囗、柯喬等宿化城寺數月。寺僧好事者, 爭持紙索詩,通夕灑翰不倦。僧蓄墨跡頗富,思師夙范,刻師像於石壁,而亭其上,知縣祝 增加葺之。是年煜因諸生請,建祠於亭前,扁曰「仰止」。鄒守益捐資,令僧買贍田,歲供 祀事。越隆慶戊辰,知縣沈子勉率諸生講學於斯,增葺垣宇贍田。煜祭文見《青陽志》。   十五年丙申,巡按浙江監察御史張景、提學僉事徐階,重修天真精舍,立祀田。   門人禮部尚書黃綰作《碑記》。記曰:「今多書院,興必由人,或仕於斯,或游於斯, 或生於斯,或功德被於斯;必其人實有足重者,表表在人,思之不見,而後立書院以祀之。 聚四方有志,樹之風聲,講其道以崇其化。浙江之上龍山之麓,有曰天真書院,立祀陽明先 生者也。蓋先生嘗游於斯,既沒,故於斯創精舍,講先生之學,以明先生之道。夫人知之, 豈待予言哉?正德己卯,寧濠之變,起事江右,將窺神器,四方岌岌,日危於死。浙為下游 ,通衢八道,財賦稱甲。濠意欲先得之。故陰置腹心,計為之應。因先生據其上游,奮身獨 當之,濠速敗,浙賴以寧,卒免鋒刃荼毒之苦:皆先生之功也。則今日書院之創,非徒講學 ,又以明先生之功也。書院始于先生門人行人薛侃、進士錢德洪、王畿,合同志之資為之。 繼而門人僉事王臣、主事薛僑,有事於浙,又增治之,始買田七十餘畝。蒸嘗輯理,歲病不 給。侍御張君按浙,乃躋書院而歎曰,『先生之學,論同性善。先生之功,在於社稷。皆所 宜祀,矧覆澤茲土尤甚,惡可忽哉!』乃屬提學僉事徐君階,命紹興推官陳讓,以會稽廢寺 田八十餘畝為莊,屬之書院。又出法台贖金三百兩,命杭州推官羅大用及錢塘知縣王釴買宋 人所為龜疇田九十餘畝以益之。於是需足人聚,風聲益樹,而道化行矣。昔宋因書院而為學 校,今於學校之外復立書院,蓋久常特新之意與?予嘗登茲山,坐幽巖,步危磴,俯江流之 洄浙,引蒼渤之冥茫,北覽西湖,南目禹穴,雲樹蒼蒼,晴嵐窅窅於是愴然而悲,悄然而戚 ,恍見先生之如在而能不忘也。乃知學校之設既遠,遠則常,常則玩,玩則怠,怠則學之道 其疏乎?書院之作既近,近則新,新則惕,惕則勵,勵則學之道其修乎?茲舉也,立政立教 之先務,益於吾浙多矣。」   十六年丁酉十月,門人周汝員建新建伯祠於越。   是年汝員以御史按浙。先是師在越,四方同門來游日眾,能仁、光相、至大、天妃各寺 院,居不能容。同門王艮、何秦等乃謀建樓居齋捨於至大寺左,以居來學。師沒後,同門相 繼來居,依依不忍去。是年,汝員與知府湯紹恩拓地建祠於樓前。取南康蔡世新肖師像,每 年春秋二仲月,郡守率有司主行時祀。   十一月,僉事沈謐建書院於文湖,祀先生。   文湖在秀水縣北四十里,廣環十里,中橫一州,四面澄碧,書院創焉。謐初讀《傳習錄 》,有悟師學,即期執贄請見。師征思、田,弗遂。及聞訃,追悼不已。後為行人,聞薛子 侃講學京師,乃歎曰:「師雖沒,天下傳其道者尚有人也。」遂拜薛子,率同志王愛等數十 人講學於其中,置田若干畝以贍諸生。是年,巡按御史周汝員立師位於中堂,春秋二仲月, 率諸生虔祀事,歌師詩以侑食。既後,謐起歛江西,為師遍立南贛諸祠。比沒,參政孫宏軾 、副使劉愨設謐位,附食於師。謐子進士啟原增置贍田,與愛等議附薛子位。祭期定季丁日 。同志與祭天真者俱趨文湖,於今益盛。   十七年戊戌,巡按浙江監察御史傅鳳翔建陽明祠於龍山。   龍山在余姚縣治右。辛巳年,師歸省祖塋,門人夏淳、孫升、吳仁、管州、孫應奎、范 引年、柴鳳、楊珂、周於德、錢大經、應揚、谷鐘秀、王正心、正思、俞大本、錢德、周仲 實等,侍師講學於龍泉寺之中天閣。師親書三八會期於壁。吳仁聚徒於閣中,合同志講會不 輟。丁亥秋,師出征思、田,每遺書洪、畿,必念及龍山之會。是年傳以諸生請建祠於閣之 上方,每年春秋二仲月,有司主行時祀。   十八年己亥,江西提學副使徐階建仰止祠於洪都,祀先生。   自階典江西學政,大發師門宗旨,以倡率諸生。於是同門吉安鄒守益、劉邦采、羅洪先 ,南昌李遂、魏良弼、良貴、王臣、裘衍、撫州陳九川、傅默、吳悌、陳介等,與各郡邑選 士俱來合會焉。魏良弼立石紀事。   吉安士民建報功祠於廬陵,祀先生。   祠在廬陵城西隅。師自正德庚午蒞廬陵,日進父老子弟告諭之,使之息爭睦族,興孝悌 ,敦禮讓,民漸向化。興利剔蠹,賑疫禳災,皆有實惠。七越月而去,民追思之。既提督南 贛,掃蕩流賊,定逆濠之亂,皆切民命。及聞師訃,喪過河下,沿途哀號,如喪考妣。乃相 與築祠,名曰:「報功」,歲修私祀。後曾孔化、賀鈞、周祉、王時椿,時槐、陳嘉謨等相 與協成,制益宏麗,春秋郡有司主祀。十九年庚子,門人周桐、應典等建書院於壽巖,祀先 生。   壽巖在永康西北鄉,巖多瑞石,空洞塏爽。四山環翠,五峰前擁。桐、典與同門李珙、 程文德講明師旨。嵌巖作室,以居來學。諸生盧可久、程梓等就業者百有餘人。立師位於中 堂,歲時奉祀,定期講會,至今不輟。   二十一年壬寅,門人范引年建混元書院於青田,祀先生。   書院在青田縣治。引年以經師為有司延聘主青田教事,講藝中時發師旨。諸生葉天秩七 十有餘人,聞之惕然有感,復肅儀相率再拜,共進師學。又懼師聯無所,樹藝不固,乃糾材 築室,肖師像於中堂;謂范子之學出於王門,追所自也。范子卒,春秋配食。乞洪作《仰止 祠碑記》,御史洪恆紀其詳。後提學副使阮鶚增建為心極書院,畿作《碑記》。記略曰:「 心極之義,其昉諸古乎?孔子『《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以至定吉兇而生大業,所以通 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而冒天下之道,無非《易》也。《易》者無他,吾心寂感、有無相 生之機之象也。天之道為陰陽;地之道為剛柔;人之道為仁義:三極於是乎立。象也者,像 此者也。陰陽相摩,剛柔相蕩,仁義相禪,藏乎無扃之鍵,行乎無轍之途,立乎無所倚之地 ,而神明出焉,萬物備焉。故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 孔子之精蘊也。當時及門之徒,惟顏氏獨得其宗。觀夫喟然之歎,有曰:『如有所立,卓爾 。』有無之間不可以致詰,雖欲從之,未由也已。故曰『發聖人之蘊,顏子也。』顏子沒而 聖學遂亡。後千餘載,濂溪周子始復追尋其緒,發為『無極而太極』之說,蓋幾之矣。而後 儒紛紛之議,尚未能一無惑乎!千載之寥寥也。蓋漢之儒者泥於有象,一切仁義、忠孝、禮 樂、教化、經綸之跡,皆認以為定理,必先講求窮索,執為典要,而後以為應物之則,是為 有得於太極似矣,而不知太極為無中之有,不可以有名也。隋、唐以來,老、佛之徒起而攘 臂其間,以經綸為糟粕,乃復矯以竊冥玄虛之見,甚至掊擊仁義,蕩滅禮教,一切歸之於無 ,是為有得於無極似矣,而不知無極為有中之無,非可以無名也。周子洞見二者之弊,轉相 謬溺,不得已而救之,建立《圖說》,以顯聖學之宗,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中正仁義雲 者,太極之謂;而主靜雲者,無極之謂;人極於是乎立焉。議者乃以無極之言謂出於老氏, 分中正仁義為動靜,而不悟主靜無慾之旨,亦獨何哉?夫自伏羲一畫以啟心極之原,神無方 而易無體,即無極也。孔子固已言之矣,而周子之得聖學之傳無疑也。夫聖學以一為要。一 者,無慾也。人之欲大約有二:高者蔽於意見;卑者蔽於嗜欲:皆心之累也。無慾則一;無 慾則明通公溥而聖可學矣。君子寡慾,故修之而吉;小人多欲,故悖之而兇。吉兇之幾,極 之立與不立於此焉分,知此則知亟峰阮子所謂心極之說矣。」   二十三年甲辰,門人徐珊建虎溪精舍於辰州,祀先生。精舍在府城隆興寺之北。師昔還 自龍場,與門人冀元亨、蔣信、唐愈賢等講學於龍興寺,使靜坐密室,悟見心體。是年,珊 為辰同知,請於當道,與諸同志大作祠宇、置贍田。鄒守益為作《精舍記》,羅洪先作《性 道堂記》。又有見江亭、玉芝亭、鷗鷺軒,珊與其弟楊珂俱多題志。   二十七年戊申八月,萬安同志建雲興書院,祀先生。   書院在白雲山麓,前對芙蓉峰,幕下秀出如圭,大江橫其下。同志朱衡、劉道、劉弼、 劉峴、王舜韶、吳文惠、劉中虛等迎予講學於精修觀,諸生在座者百五十人有奇。晚游城煙 ,見民居井落,邑屋華麗。洪曰:「民庶且富,而諸君敷教之勤若此,可謂禮義之鄉矣。」 衡曰:「是城四十年前猶為赤土耳。」問之。曰:「南、贛峒賊,流劫無常,妻女相率而泣 曰:『賊來曷避,惟一死可恃耳。』師來,蕩平諸峒,百姓始得築城生聚,乃有今日,皆師 之賜也。」洪嘉歎不已。乃謂曰:「沐師德澤之深若此,南來郡邑,俱有祠祀,何是地獨無 ?」眾皆蹙然曰:「有志未遂耳。」乃責洪作疏糾材。是夕來相助者盈二百金。舉人周賢宣 作文祀土,眾役並興。中遭異議,止之。至嘉靖甲子,衡為尚書,賢宣為方伯,與太僕卿劉 愨復完書業,祭祀規制大備,名曰:「雲興書院」雲。   九月,門人陳大倫建明經書院於韶,祀先生。   書院在府城。先是同門知府鄭騮作明經館,與諸生課業,倡明師學。至是大倫守韶,因 更建書院,立師位,與陳白沙先生並祀。是月,洪謁甘泉湛先生,逾庾嶺,與諸生鄧魯、駱 堯知、胡直、王城、劉應奎、鐘大賓、魏良佐、潘槐、莫如德、張昂等六十三人謁師祠,相 與人南華二賢閣,與鄧魯、胡直等共闡師說。至隆慶己巳,知府李渭大修祠宇,集諸生與黃 城等身證道要,師教復振。   二十九年庚戌正月,吏部主事史際建嘉義書院於溧陽,祀先生。   書院在溧陽救荒淹。史際因歲青,築淹塘以活饑民,塘成而建書院於上。延四方同志講 會,館谷之。籍其田之所入,以備一邑饑荒,名曰「嘉義」,欽玉音也。際與呂光洵議延洪 主教事。乃先幣聘,越三年,茲來定盟。是月,同志周賢宣、趙大河、諸生彭若思、彭適、 袁端化、王襞、徐大經、陳三謨等數十人,際率子侄史繼源、繼志、史銓、史珂、史繼書、 繼辰、致詹,偕吾子婿葉邁、鄭安元、錢應度、應量、應禮、應樂定期來會,常不下百餘人 。立師與甘泉湛先生位,春秋奉祀。   《天成篇》揭嘉義堂示諸生曰:「吾人與萬物混處於天地之中,為天地萬物之宰者,非 吾身乎?其能以宰乎天地萬物者,非吾心乎?心何以能宰天地萬物也?天地萬物有聲矣,而 為之辨其聲者誰歟?天地萬物有色矣,而為之辨其色者誰歟?天地萬物有味矣,而為之辨其 味者誰歟?天地萬物有變化矣,而神明其變化者誰歟?是天地萬物之聲非聲也,由吾心聽, 斯有聲也;天地萬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視,斯有色也;天地萬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嘗, 斯有味也;天地萬物之變化非變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變化也:然則天地萬物也,非吾 心則弗靈矣。吾心之靈毀,則聲、色、味,變化不得而見矣。聲、色、味變化不可見,則天 地萬物亦幾乎息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萬物之靈也,所以主宰乎天地萬物者也。』 吾心為天地萬物之靈者,非吾能靈之也。吾一人之視,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 明也;一人之聽,其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聰也;一人之嘗,其味若是矣,凡天 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一人之思慮,其變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匪 徒天下為然也,凡前乎千百世已上,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無弗同也;後乎千百世 已下,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亦無弗同也。然則明非吾之目也,天視之也;聰非吾 之耳也,天聽之也;嗜非吾之口也,天嘗之也;變化非吾之心知也,天神明之也。故目以天 視,則盡乎明矣;耳以天聽,則竭乎聽乎;口以天嘗,則不爽乎嗜矣;思慮以天動,則通乎 神明矣。天作之,天成之,不參以人,是之謂天能,是之謂天地萬物之靈。   吾心為天地萬物之靈,惟聖人為能全之,非聖人能全之也,夫人之所同也。聖人之視 色與吾目同矣,而目能不引於色者,率天視也;聖人之聽聲與吾耳同矣,而耳能不蔽於聲者 ,率天聽也;聖人之嗜味與吾口同矣,而口能不爽於味者,率天嘗也;聖人之思慮與吾心知 同矣,而心知不亂于思慮者,通神明也。吾目不引於色,以全吾明焉,與聖人同其視也;吾 耳不蔽於聲,以全吾聰焉,與聖人同其聽也;吾口不爽於味,以全吾嗜焉,與聖人同其嘗也 ;吾心知不亂于思慮,以全吾神明焉,與聖人同其變化也。故曰:「聖人可學而至,謂吾心 之靈與聖人同也。然則非學聖人也,能自率吾天也。」   吾心之靈與聖人同,聖人能全之,學者求全焉。然則何以為功耶?有要焉,不可以支求 也。吾目蔽於色矣,而後求去焉,非所以全明也;吾耳蔽於聲矣,而後求克焉,非所以全聰 也;吾口爽於味矣,而後求復焉,非所以全嗜也;吾心知亂于思慮矣,而後求止焉,非所以 全神明也。靈也者,心之本體也,性之德也,百體之會也;徹動靜,通物我,亙古今,無時 乎弗靈,無時乎或間者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皆自率是靈以通百物, 勿使間於欲焉已矣。其功雖不同,其靈未嘗不一也。吾率吾靈而發之於目焉,自辨乎色而不 引乎色,所以全明也;發之於耳焉,自辨乎聲而不蔽乎聲,所以全聰也;發之於口焉,自辨 乎味而不爽乎味,所以全嗜也;發之于思慮焉,萬感萬應,不動聲臭,而其靈常寂大者,立 而百體通,所以全神明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必率是靈而無間於欲焉 ,是天作之,人復之,是之謂天成,是之謂致知之學。」   增刻先生《朱子晚年定論》。《朱子定論》,師門所刻止一卷,今洪增錄二卷,共三卷 ,際令其孫致詹梓刻於書院。   重刻先生《山東甲子鄉試錄》。《山東甲子鄉試錄》皆出師手筆,同門張峰判應天府, 欲番刻於嘉義書院,得吾師繼子正憲氏原本刻之。   四月,門人呂懷等建大同樓於新泉精舍,設師像,合講會。   精舍在南畿崇禮街。初,史際師甘泉先生,築室買田為館谷之資。是年,懷與李遂、劉 起宗、何遷、余胤緒、呂光洵、歐陽塾、歐陽瑜、王與槐、陸光祖、龐嵩、林烈及諸生數十 人,建樓於精舍,設師與甘泉像為講會。會畢,退坐昧昧室,默對終夕而別。是月,洪送王 正億人冑監。至金山,遂人金陵趨會焉。何遷時為吏部文選司郎中,偕四司同僚邀余登報恩 寺塔,坐第一層,問曰:「聞師門禁學者靜坐,慮學者偏靜淪枯槁也,似也。今學者初入門 ,此心久濡俗習,淪浹膚髓,若不使求密室,耳目與物無所睹聞,澄思絕慮,深入玄漠,何 時得見真面目乎?師門亦嘗言之,假此一段以補小學之功。又云:『心罹疾痼,如鏡面斑垢 ,必先磨去,明體乃見,然後可使一塵不容。』今禁此一法,恐令人終無所入。」洪對曰: 「師門未嘗禁學者靜坐,亦未嘗立靜坐法以入人。」曰:「捨此有何法可入?」曰:「只教 致良知。良知即是真面目。良知明,自能辨是與非,自能時靜時動,不偏於靜。」曰:「何 言師門不禁靜坐?」曰:「程門歎學者靜坐為善學,師門亦然。但見得良知頭腦明白,更求 靜處精煉,使全體著察,一滓不留;又在事上精煉,使全體著察,一念不欺。此正見吾體動 而無動,靜而無靜,時動時靜,不見其端,為陰為陽,莫知其始:斯之謂動靜皆定之學。」 曰:「偏於求靜,終不可與入道乎?」曰:「離喜怒哀樂以求中,必非未發之中;離仁敬孝 慈以求止,必非緝熙之止;離視聽言動以求仁,必非天下歸仁之仁。是動靜有間矣,非合內 合外,故不可與語入道。」曰:「師門亦有二教乎?」曰:「師嘗言之矣,『吾講學亦嘗誤 人,今較來較去,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眾皆起而歎曰:「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 矣!」下塔,由畫廊指《真武流形圖》曰:「觀此亦可以證儒佛之辯。」眾皆曰:「何如? 」曰:「真武山中久坐,無得,欲棄去。感老嫗磨針之喻,復入山中二十年,遂成至道。今 若畫《堯流形圖》,必從克明峻德,親九族,以至協和萬邦;畫《舜流形圖》,必從舜往於 田,自耕稼陶漁,以至七十載陟方;又何時得在金碧山水中枯坐二三十年,而後可以成道耶 ?」諸友大笑而別。   三十年辛亥,巡按貴州監察御史趙錦建陽明祠於龍場。   龍場舊有龍岡書院,師所手植也。至是錦建祠三楹於書院北,旁翼兩序,前為門,仍題 曰「龍岡書院」,周垣繚之,奠師位於中堂。巡撫都御史張鶚翼、廉使張堯年、參政萬虞愷 、提學副使謝東山,共舉祠祀。羅洪先撰《祠碑記》。記略曰:「予嘗考龍場之事,于先生 之學有大辨焉。夫所謂良知雲者,本之孩童固有,而不假於學慮,雖匹夫匹婦之愚,固與聖 人無異也。乃先生自敘,則謂困於龍場三年,而後得之。固有不易者,則何以哉?今夫發育 之功,天地之所固有也。然天地不常有其功,一氣之斂,閉而成冬,風露之撼薄,霜霰之嚴 凝,隕積摧敗,生意蕭然,其可謂寂莫而枯槁矣。郁極而軋,雷霆奮焉。百蟄啟,群草茁, 氤氳動盪於宇宙之間者,則向之風霰為之也。是故藏不深則化不速,蓄不固則致不遠,屈伸 剝復之際,天地且不違,而況於人乎?先生以豪傑之才,振迅雄偉,脫屣於故常,於是一變 而為文章,再變而為氣節。當其倡言於逆瑾蠱政之時,撻之朝而不悔,其憂思懇款,意氣激 烈,議論鏗訇,真足以凌駕一時而托名後世,豈不快哉!及其擯斥流離,而於萬里絕域,荒 煙深箐,狸鼯豺虎之區,形影孑立,朝夕惴惴,既無一可騁者;而且疾病之與居,瘴癘之與 親,情迫於中,忘之有不能,勢限於外,去之有不可,輾轉煩瞀,以需動忍之益,蓋吾之一 身已非吾有,而又何有於吾身之外。至於是,而後如大夢之醒,強者柔,浮者實,凡平日所 挾以自快者,不惟不可以常恃,而實足以增吾之機械,盜吾之聰明。其塊然而生,塊然而死 ,與吾獨存而未始加損者,則固有之良知也。然則先生之學,出之而愈張,晦之而愈光。鼓 舞天下之人至於今日不怠者,非雷霆之震,前日之龍場,其風霰也哉?嗟乎!今之言良知者 ,莫不曰固有固有。問其致知之功,任其固有焉耳,亦嘗於枯槁寂寞而求之乎?所謂盜聰明 、增機械者,亦嘗有辨於中否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豈有待於人乎?」   三十一年壬子,提督南贛都御史張烜建復陽明王公祠於郁孤山。   祠在贛州郁孤台前,濂溪祠之後。嘉靖初年,軍衛百姓思師恩德不已,百姓乃糾材建祠 於郁孤台,以虔屍祝。軍衛官兵建祠於學宮右,塑像設祀,俱有成式。繼後異議者,移郁孤 祠像於報功祠後,湫隘慢褻,軍民懷忿。至是,署兵備僉事沈謐訪詢其故,父老子弟相與涕 泣申告。謐謁師像,為之泫然出涕。報功祠舊有贍田米三十八石,見供春秋二祭。郁孤祠則 取諸贛縣,均平銀兩。乃具申軍門。   烜如其議,修葺二祠,迎師像於郁孤台,廟貌嚴飾,煥然一新。軍衛有司各申虔祝,父 老子弟歲臘駿奔。烜作記,立石紀事。   師自征三浰,山寇盡平。即日班師,立法定製。令贛屬縣俱立社學,以宣風教。城中立 五社學,東曰義泉書院,南曰正蒙書院,西曰富安收院書,又西曰鎮寧書院,北曰龍池書院 。選生儒行義表俗者,立為教讀。選子弟秀穎者,分入書院,教之歌詩習禮,申以孝悌,導 之禮讓。未期月而民心不變,革奸宄而化善良。市廛之民皆知服長衣,叉手拱揖而歌誦之聲 溢於委巷。浸浸乎三代之遺風矣。繼後異議者盡墮成規,而五院為強暴者私據,禮樂之教息 矣。至是,謐詢士民之情,罪逐僭據,修舉廢墜,五社之學復完。慎選教讀子弟而淬礪之, 風教復興,渢渢乎如師在日矣。   建復陽明王公祠於南安。   南安青龍舖,師所屬纊之地也,士民哀號哭泣,相與建祠於學宮之右。歲時父老子弟奔 走祝奠,有司即為崇祀,廟貌宏麗。後為京師流言,承奉風旨者,遂遷祠於委巷,隘陋污穢 ,人心不堪。謐與有司師生議,復舊址原制,樓五楹,前門五楹,取委巷祠址之值於民助。 完工作,具申軍門。   烜從之。自是師祠與聖廟並垂不朽矣。   三十二年癸丑,江西僉事沈謐修復陽明王公祠於信豐縣。   按謐《虔南公移錄》曰:「贛州府所屬十一縣,俱有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陽明王公祠, 巍然並存。蓋因前院功業文章,足以匡時而華國;謀猷軍旅,足以御暴而捍災。南、贛士民 鹹思慕之。歌頌功德,久而不衰,尚有談及而下淚者。本縣原有祠堂,後有塞門什主者,廢 為宴憩之所,是誠何心哉!為此仰本縣官史照牌事例,限三日內即查究清理,仍為灑掃立主 ,因舊為新。不惟一邑師生故老,得以俱興瞻仰之私,而凡過信豐之墟者,鹹得以盡展拜俎 豆之禮。古人所謂愛禮存羊,禮失求野之意,即是可見矣。」時謐署南贛兵備事,故雲。   三月,改建王公祠於南康。   南康舊有祠,在學宮右。後因異議者遷師像於旭山韓公祠內。謐往謁祠,見二像並存於 一室:王公有祭而無祠;韓公有祠而無祭。其室且卑陋。訪祠西有鄉約所,前有堂三間,後 有閣一座,規模頗勝。乃置師像於堂而復其祭。韓公祠另為立祭。使原有祠者,因祠而舉祭 ;原有祭者,因祭而立祠。則兩祠之勢並峙,而各全其尊;報功之典同行,而鹹盡其義矣。   三月,安遠縣知縣吳卜相請建王公報功祠。   安遠舊無師祠,百姓私立牌於小學,父老子弟相率饋奠,始伸歲臘之情。卜相見之,乃 惕然曰:「此吾有司之責也。」乃具申舊院道謂:「前都御史陽明王公,功在天下,而安遠 為用武之地;教在萬世,而虔州為首善之區。本縣正德年間中,有廣寇葉芳擁眾數千,肆 行剽掠,民不聊生。自受本院撫剿以來,立籍當差,無異於土著之齊民;後生小子,不忘乎 良知之口授。今詢輿情,擇縣西舊堤備所空處,堪以修建祠堂。本縣將日逐自理詞訟銀兩, 買辦供費,庶財省而功倍,祀專而民悅。」嘉靖二十九年。申據前提督軍門盧,俱如議行之 。見今像貌森嚴,祠宇宏麗,申兵備僉事沈、提督軍門張,扁其堂曰「仰止」,門曰「報功 祠」。烜為作記,立石紀事。   四月,瑞金縣知縣張景星請建王公報功祠。   按《虔南公移錄》,景星申稱:「正德初年,歲祲民饑,畬賊沖熾,民不聊生,逃亡過 半。賴提督軍門王公剪除兇惡,宣佈德威,發粟賑饑,逃民復業。感恩思德,欲報無酎。今 有耆民蘇等願自助財鳩工,拓鄉校右,以崇祠像;李珩祿願自助早田八十畝,以承春秋屍祝 。」僉事沈謐嘉獎之,申照軍門,張烜嚴立規制,題曰「報功」,立石紀事。   六月,崇義縣知縣王廷耀重修陽明王公祠。   崇義縣在上猶、大庾、南康之中,相距各三百餘里,師所奏建也。數十年來,居民井落 ,草木茂密,生聚繁衍。百姓追思功德,家設像以致奠祝。至是,廷耀請於前軍門盧會民, 建師祠於儒學東隅。盧從之。僉事沈謐、巡縣廷耀,請新舊制。謐為增其未備,設制定祀如 信豐諸縣,立石紀事。   九月,太僕少卿呂懷、巡按御史成守節改建陽明祠於琅琊山。   山去城五里。舊有祠在豐樂亭右,湫隘不容俎豆。茲改建紫薇泉上。是年,畿謁師祠, 與懷、戚賢等數十人大會於祠下。十月,洪自寧國與貢安國謁師祠,見同門高年,猶有能道 師教人初人之功者。   三十三年甲寅,巡按直隸監察御史閭東、寧國知府劉起宗建水西書院,祀先生。   水西在涇縣、大溪之西,有上中下三寺。初與諸生會集,寓於各寺方丈。既而諸生日眾 ,僧捨不能容,乃築室於上寺之隙地,以備講肆。又不足,提學御史黃洪毗與知府劉起宗創 議建精舍於上寺右。未就,巡按御史閭東、提學御史趙鏜繼至。起宗復申議。於是屬知縣邱 時庸恢弘其制,督成之。邑之士民好義者,競來相役。南陵縣有寡婦陳氏,曹按妻也,遣其 子廷武輸田八十畝有奇,以廩餼來學。於時書院館谷具備,遂成一名區雲。起宗禮聘洪、畿 間年至會。   三十四年乙卯,歐陽德改建天真仰止祠。   德揭天真祠曰:「據師二詩,石門、蒼峽、龜疇、胥海皆上院之景,吾師神明所依也。 今祠建山麓,恐不足以安師靈。」適其徒御史胡宗憲、提學副使阮鶚,俱有事吾浙,即責其 改建祠於其上院,扁其額曰「仰止」。江西提學副使王宗沐訪南康生祠,塑師像,遣生員徐 應隆迎至新祠,為有司公祭,下祠塑師燕居像,為門人私祭。鄒守益撰《天真仰止祠記》。 記曰:「嘉靖丙辰,錢子德洪聚青原、連山之間,議葺《陽明先生年譜》,且曰:『仰止之 祠,規模聳舊觀矣,宜早至一記之。』未果趨也。乃具顛末以告。天真書院本天真、天龍、 淨明三寺地。歲庚寅,同門王子臣、薛子侃、王子畿暨德洪建書院,以祀先生新建伯。中為 祠堂,後為文明閣、藏書室、望海亭,左為嘉會堂、遊藝所、傳經樓,右為明德堂、日新館 ,傍為翼室。置田以供春秋祭祀。歲甲寅,今總制司馬梅林胡公宗憲按浙,今中丞阮公鶚視 學,謀於同門黃子弘綱、主事陳子宗虞,改祠於天真上院,距書院半里許。以薛子侃、歐陽 子德、王子臣附,俱有事師祠也。左為敘勳堂,右為齋堂,後崖為雲泉樓,前為祠門。門之 左通慈雲嶺,磴道橫亙若虹。立石牌坊於嶺上,題曰『仰止』。下接書院,百步一亭,曰『 見疇』,曰『瀉雲』,曰『環海』。右拓基為淨香庵,以居守僧。外為大門,合而題之曰『 陽明先生祠』。門外半壁池。跨池而橋曰『登雲橋』。外即龜田亭。其上曰『太極』雲。歲 丁已春,總制胡公平海夷而歸,思敷文教以戢武士,命同門杭二守、唐堯臣重刻先生《文錄 》、《傳習錄》於書院,以嘉惠諸生。重修祠宇,加丹堙泉石之勝,辟凝霞、玄陽之洞,梯 上真,躡蟾窟,經蒼峽,採十真以臨四眺,湘煙越嶠,縱足萬狀,窮島怒濤,坐收樽俎之間 。四方游者愕然,以為造物千年所秘也。文明有象,先生嘗詠之。而一旦盡發於群公,鬼神 其聽之矣。守益拜首而復曰:真之動以天也微矣,果疇而仰應,又疇而止之。先師之訓曰: 『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而反覆師旨 ,慨乎顏子知幾之傳。故其詩曰:『無聲無臭,而乾坤萬有基焉』,是無而未嘗無也。又曰 :『不離日用常行,而直造先天未畫焉』,是有而未嘗有也。無而未嘗無,故視聽言動於天 則,欲罷而不能;有而未嘗有,故天則穆然,無方無體,欲從而末由。茲顏氏之所以為真見 也。吾儕之服膺師訓久矣,飭勵事為,而未達行著習察之蘊,則倚於滯像,研精性命,而不 屑人倫庶物之實;則倚於浚虛,自邇而遠,自卑而高,未免於歧也。而入門升堂,奚所仰而 止乎!獨知一脈,天德所由立,而王道所由四達也。慎之為義,從心從真,不可人力加損。 稍涉加損,便入人為而偽矣。古之人受命如舜,無憂如文,繼志述事如武王、周公,格帝饗 廟,運天下於掌,舉由孝弟以達神明,無二塗轍。故曰: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指真 之動以天也。先師立艱履險,磨瑕去垢,從直諫遠謫,九死一生,沛然有悟於千聖相傳之訣 。析支離於眾淆,融闕漏於二氏,獨揭良知以醒群夢。故惠流於窮民,威襲於巨寇,功昭於 宗社,而教思垂於喜類。雖罹讒而遇娼,欲掩而彌章。身沒三十年矣,干戈倥傯中,表揚日 力。此豈聲音笑貌可襲取哉?惟梅林子嘗學於金台,至取師門學術勳烈相與研之。既令余姚 ,諳練淬勵,薦拜簡命,神謀鬼謀,出入千古,旁觀駭汗,而竟以成功,若於先師有默解者 。繼自今督我同游暨於來學,駿奔詠歌,務盡齋明盛服之實。其望也若跂,其至也若休,將 三千三百,盎然仁體,罔俾支離闕漏。雜之以古所稱忠信篤敬,參前倚衡,蠻貊無異於州裡 ,省刑薄斂,親上死長,持挺於秦、楚。是發先師未展之秘,達為赤舄,隱為陋巷,俾聖代 中和位育之休熙,光天化日之中,是謂仰止之真。」   三十五年丙辰二月,提學御史趙鏜修建復初書院,祀先生。   書院在廣德州治。初鄒守益謫判廣德,創建書院,置贍田,以延四方來學。率其徒濮漢 、施天爵過越,見師而還。復初之會,遂振不息。後漢、天爵出宦游,是會興復不常者二十 年。至洪、畿主水西會,往來廣德,諸生張槐、黃中、李天秩等邀會五十人,過必與停驂信 宿。是年,漢、天爵致政歸,知州莊士元、州判何光裕,申鏜復大修書院,設師位,以歲修 祀事。   五月,湖廣兵備僉事沈寵建仰止祠於崇正書院,祀先生。   書院在蘄州麒麟山。寵與州守同門谷鐘秀建書院,以合州之選士,講授師學。是年,與 鄉大夫顧問、顧闕,迎洪於水西。諸生鐘沂、史修等一百十人有奇,合會於立誠堂。寵率州 守首舉祀事。屬洪撰《仰止祠記》。其略曰:「二三子,爾知天下有不因世而異,不以地而 隔,不為形而拘者,非良知之謂乎?夫子於諸生,世異地隔形疏,而願祠而祀之,屍而祝之 ,非以良知潛通於其間乎?昔舜、文之交也,世之相後,千有餘歲;地之相去千有餘裡,揆 其道則若合符節者,何也?為其良知同也。苟求其同,豈惟舜、文為然哉?赤子之心與大人 同;夫婦之愚不肖與聖人同;蒸民之不識不知與帝則同。故考諸往聖而非古也;俟諸百世而 非今也;無弗同也,無弗足也。故歷千載如一日焉,地不得而間也;通千萬人如一心焉,形 不得而狗也。三代而降,世衰道微,而良知真體炯然不滅。故夫子一登其端,而吾人一觸其 幾,恍然如出幽谷而睹天日。故諸生得之易而信之篤者,為良知同也。雖然,諸生今日得之 若易,信之若篤矣,亦尚思其難而擬其信之若未至乎?昔者夫子之始倡是學也,天下非笑詆 訾,幾不免於陷阱者屢矣。夫子憫人心之不覺也,忘其身之危困,積以誠心,稽以實得,見 之行事。故天下之同好者,共起而以身承之,以政明之。故諸生之有今日,噫亦難矣!諸生 今日之得若火燃泉達,能繼是無間,必信其燎原達海,以及於無窮,斯為真信也已。是在二 三子圖之。」   四十二年癸亥四月,先師年譜成。   師既沒,同門薛侃、歐陽德、黃弘綱、何性之、王畿、張元沖謀成年譜,使各分年分地 搜集成蒿,總裁於鄒守益。越十九年庚戌,同志未及合併。洪分年得師始生至謫龍場,寓史 際嘉義書院,具稿以復守益。又越十年,守益遣書曰:「同志注念師譜者,今多為隔世人矣 ,後死者寧無懼乎?」譜接龍場,以續其後,修飾之役,吾其任之。」洪復寓嘉義書院具稿 ,得三之二。壬戌十月,至洪都,而聞守益訃。遂與巡撫胡松吊安福,訪羅洪先於松原。洪 先開關有悟,讀《年譜》若有先得者。乃大悅,遂相與考訂。促洪登懷玉,越四月而譜成。   八月,提學御史耿定向、知府羅汝芳建志學書院於宣城,祀先生。   洪、畿初赴水西會,過寧國府,諸生周怡、貢安國、梅守德、沈寵、余珊、徐大行等二 百人有奇,延至景德寺,講會相繼不輟。是年,畿至。定向、汝芳規寺隙地,建祠立祀,於 今講會益盛。後知府鐘一元扁為「昭代真儒」,遵聖諭也。   四十三年甲子,少師徐階撰《先生像記》。   記曰:「陽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寫。嘉靖己亥,予督學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 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贈呂生,此幅是也。先生在正德間,以都御史巡 撫南贛,督兵敗宸濠,平定大亂,拜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其後以論學為世所忌,竟奪 爵。予往來吉、贛,問其父老雲,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事福州,乞歸省其親,乘單舸下 南昌。至豐城聞變,將走還幕府,為討賊計。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議適合。郡又有積穀可養 士,因留吉安。征諸郡兵與濠戰湖中,敗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謂先生始赴濠 之約,後持兩端,遁歸。為伍所強,會濠攻安慶不克,乘其沮喪,幸成功。夫人苟有約,其 敗征未見,必不遁。凡攻討之事,勝則侯,不勝則族。苟持兩端,雖強不必不留。武皇帝之 在御也,政由嬖倖。濠悉與結納,至或許為內應。方其崛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 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環之。戒守者曰:『兵敗即縱火,毋為賊辱。』嗚乎!此 其功豈可謂幸成,而其心事豈不皎然如日月哉?忌者不與其功足矣。又舉其心事誣之,甚矣 小人之不樂成人善也。自古君子為小人所誣者多矣,要其終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 士大夫,高者談玄理,其次為柔願,下者直以貪黷奔競,謀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 為國家平定大亂,而以忌厚誣之,其勢不盡驅士類入於三者之途不止。凡為治不患無事功, 患無賞罰。議論者,賞罰所從出也。今天下漸以多事,庶幾得人焉,馳驅其間,而平時所議 論者如此,雖在上智,不以賞罰為勸懲,彼其激勵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濠 之亂,孫、許二公死於前,先生平定之於後,其跡不同,同有功於名教。江西會城,孫、許 皆廟食,而先生無祠。予督學之二年,始祀先生於後圃。未幾被召,因摹像以歸,將示同志 者,而首以贈呂生。予嘗見人言,此像于先生極似。以今觀之,貌殊不武,然獨以武功顯於 此,見儒者之作用矣。呂生誠有慕乎,尚於其學求之。」   巡按江西監察御史成守節重修洪都王公仰止祠。   大學士李春芳作《碑記》。記曰:「陽明先生祠,少師存翁徐公督學江右時所創建也。 公二十及第宏詞博學,燁然稱首詞林,一時詞林宿學,皆自以為不及。而公則曰:『學豈文 詞已也。』日與文莊歐陽公窮究心學。聞陽明先生良知之說而深契焉。江右為陽明先生過化 ,公既闡明其學以訓諸生,而又為崇祀無所,不足以擊眾志,乃於省城營建祠宇,肖先生像 祀之。遴選諸生之俊茂者,樂群其中,名曰『龍沙會』。公課藝暇,每以心得開示諸生。而 一時諸生多所興起雲。既公召還,洊躋綸閣,為上所親信,蓋去江右幾二十年矣。有告以祠 宇傾圮者,則愀然動心,捐賜金九十,屬新建錢令修葺之。侍御甘齋成君聞之曰:『此予責 也。』遂身任其事,鳩工招材,飾其所已敝,增其所未備,堂宇齋捨,煥然改觀。不惟妥神 允稱,而諸生之興起者,益勃勃不可御矣。噫!公當樞筦之任,受心膂之寄,無論幾務叢委 ,即宸翰咨答,日三四至,而猶之不可以已也。夫致知學發自孔門,而孟子良知之說,則又 發所未發。陽明先生合而言之曰『致良知』,則好善惡惡之意誠,推其極,家國天下可坐而 理矣。公篤信先生之學,而日以驗之身心,施之政事,秉鈞之初,即發私饋,屏貪墨,示以 好惡,四海響風。不數年而人心吏治,翕然不變。此豈有異術哉?好善惡惡之意誠於中也。 故學非不明之患,患不誠耳。知善知惡,良知具存。譬之大明當天,無微不照,當好當惡, 當賞當罰,當進當退,錙銖不爽,各當天則。循其則而應之,則平平蕩蕩,無有作好,無有 作惡,而天下平矣。故誠而自謙,則好人所好,惡人所惡,而為仁;不誠而自欺,則好人所 惡,惡人所好,而為不仁。苟為不仁,生於其心,害於其事,蠹治戕民,有不可勝言者矣。 公為此懼,又舉明道《定性》、《識仁》二書發明其義,以示海內學者,而致知之學益明以 切。諸生能心惟其義而體諸身,則於陽明先生之學幾矣。業新捨者,其尚體公之意,而殫力 於誠,以為他日致用之地哉!」   四十五年丙寅,刻先生《文錄續編》成。   師《文錄》久刻於世。同志又以所遣見寄,匯錄得為卷者六。嘉興府知府徐必進見之曰 :「此於師門學術皆有關切,不可不遍行。」同志董生啟予征少師存齋公序,命工入梓,名 曰《文錄續編》,並《家乘》三卷行於世雲。   今上皇帝隆慶元年丁卯五月,詔贈新建侯,謚文成。   丁卯五月,詔病故大臣有應得恤典贈謚而未得者,許部院科道官議奏定奪。於是給事中 辛自修、岑用賓等,御史王好問、耿定向等上疏:「原任新建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 王守仁,功勳道德,宜膺殊恤。」下吏、禮二部會議,得:「王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闡聖賢 之絕學,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璫,甘受炎荒之謫。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親收社 稷之功。偉節奇勳,久見推於輿論。封盟錫典,豈宜遽奪於身終?」疏上,詔贈新建侯,謚 文成。制曰:「竭忠盡瘁,固人臣職分之常;崇德報功,實國家激勸之典。矧通侯班爵,崇 亞上公,而節惠易名,榮逾華袞。事必待乎論定,恩豈容以久虛?爾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 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維岳降靈,自天祐命。爰從弱冠,屹為宇宙人豪。甫拜省 郎,獨奪乾坤正論。身瀕危而志愈壯;道處困而造彌深。紹堯、孔之心傳,微言式闡;倡周 、程之道術,來學攸宗。蘊蓄既宏,猷為不著;遺艱投大,隨試皆宜;戡亂解紛,無施勿效 。閩、粵之箐巢盡掃,而擒縱如神,東南之黎庶舉安,而文武足憲。爰及逆藩稱亂,尤資仗 鉞淵謀。旋凱奏功,速於吳、楚之三月;出奇決勝,邁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偉勳, 申盟帶礪之異數。既復撫夷兩廣,旋至格苗七旬。謗起功高,賞移罰重;爰遵遺詔,兼采公 評,續相國之生封;時庸旌伐,追曲江之殊恤,庶以酬勞。茲贈為新建侯,謚文成,錫之誥 命。於戲!鐘鼎勒銘,嗣美東征之烈;券綸昭錫,世登南國之功。永為一代之宗臣,實耀千 年之史冊。冥靈不昧,寵命其承!」六月十七日,遣行人司行人賜造墳域,遣浙江布政使司 堂上正官參政,與祭七罈。   二年戊辰六月,先生嗣子正億襲伯爵。   元年三月,給事中辛自修、岑用賓等為開讀事上疏,請復伯爵。吏部尚書楊博奉旨移咨 江西巡撫都御史任士憑,會同巡按御史蘇朝宗查覆征藩實跡,及浙江巡撫都御史趙孔昭、巡 按御史王得春奏應復爵蔭相同。於是吏部奉欽依會同成國公朱希忠、戶部尚書馬森等議得: 「本爵一聞逆濠之變,不以非其職守,急還吉安,倡義勤王。未逾旬朔,而元兇授首,立消 東南尾大之憂。不動聲色,而奸宄蕩平,坐貽宗磐石之固。較之開國佐命,時雖不同,擬之 靖遠咸寧,其功尤偉。委應補給誥券,容其子孫承襲,以彰與國鹹休,永世無窮之報。」議 上,詔遵先帝原封伯爵,與世襲。至三年五月,御史傅寵奏議爵蔭,吏部復請欽依,會同成 國公朱希忠、戶部尚書劉體乾議得:「誠意伯劉基食糧七百石,乃太祖欽定;靖遠伯王驥一 千石,新建伯王守仁一千石,系累朝欽定,多寡不同。夫封爵之典,論功有六:曰開國,曰 靖難,曰御胡,曰平番,曰征蠻,曰擒反;而守臣死綏,兵樞宣猷,督府剿寇,鹹不與焉。 蓋六功者,關社稷之重輕,系四方之安危,自非茅土之封,不足以報之。至於死綏、宣猷、 剿寇,則皆一身一時之事,錫以錦衣之蔭則可,概欲剖符,則未可也。竊照新建伯王守仁, 乃正德十四年親捕反賊宸濠之功。南昌、南贛等府,雖同邦域,分土分民,各有專責,提募 兵而平鄰賊,不可不謂之倡義。南康、九江等處,首罹荼毒,且進且攻,人心搖動,以藩府 而叛朝廷,不可不謂之勁敵。出其不意,故俘獻於旬月之間。若稍懷遲疑,則賊謀益審,將 不知其所終。攻其必救,故績收乎萬全之略。若少有疏虞,則賊黨益繁,自難保其必濟。膚 功本自無前,奇計可以范後。靖遠威寧,姑置不論,即如寧夏安化之變,比之江西,難易迥 絕。游擊仇鉞,於時得封咸寧伯,人無間言。同一藩服捕反,何獨於新建伯而疑之乎?所據 南京各道御史,欲要改蔭錦衣衛,於報功之典未盡,激勸攸關,難以輕擬。合無將王守仁男 正億襲新建伯,不必改議,以後子孫仍照臣等先次會題,明旨許其世襲。」詔從之,准照舊 世襲。 順生錄之十二 年譜附錄二 年譜舊序至論年譜書   二十。乃作而歎曰:譜之成也,非苟然哉!陽明夫子身明其道於天下,緒山、念庵諸先 生心闡斯道於後世;上以承百世正學之宗,下以啟百世後聖之矩。讀是譜者,可忽易哉!乃 取敘書匯而錄之,以附譜後。使後之志師學者,知諸先生為道之心身,斯譜其無窮乎? 陽明先生年譜序   錢德洪   嘉靖癸亥夏五月,陽明先生年譜成,門人錢德洪稽首敘言曰:昔堯、舜、禹開示學端以 相授受,曰「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噫!此三言者,萬世聖學之宗與?「執中 」,不離乎四海也。「中」也者,人心之靈,同體萬物之仁也。「執中」而離乎四海,則天 地萬物失其體矣。故堯稱峻德,以自親九族,以至和萬邦;舜稱玄德,必自定父子以化天下 。堯、舜之為帝,禹、湯、文、武之為王,所以致唐虞之隆,成三代之盛治者,謂其能明是 學也。後世聖學不明,人失其宗,紛紛役役,疲極四海,不知「中」為何物。伯術興,假借 聖人之似以持世,而不知逐乎外者遺乎內也。佛老出,窮索聖人之隱微以全生,而不知養乎 中者遺乎外也。教衰行弛,喪亂無日,天祿亦與之而永終。噫,夫豈無自而然哉!寥寥數千 百年,道不在位,孔子出,祖述堯、舜、顏、曾、思、孟、濂溪、明道繼之,以推明三聖之 旨,斯道燦燦然復明於世。惜其空言無征,百姓不見三代之治,每一傳而復晦,寥寥又數百 年。   吾師陽明先生出,少有志於聖人之學。求之宋儒不得,窮思物理,卒遇危疾,乃築室陽 明洞天,為養生之術。靜攝既久,恍若有悟,蟬脫塵盆,有飄飄遐舉之意焉。然即之於心若 未安也,復出而用世。謫居龍場,衡困拂郁,萬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始知昔之所 求,未極性真,宜其疲神而無得也。蓋吾心之靈,徹顯微,忘內外,通極四海而無間,即三 聖所謂「中」也。本至簡也而求之繁,至易也而求之難,不其謬乎?征藩以來,再遭張、許 之難,呼吸生死,百煉千摩,而精光煥發,益信此知之良,神變妙應而不流於蕩,淵澄靜寂 而不墮於空,征之千聖莫或紕繆,雖百氏異流,鹹於是乎取證焉。噫!亦已微矣。始教學者 悟從靜入,恐其或病於枯也,揭「明德」、「親民」之旨,使加「誠意」、「格物」之功, 至是而特揭「致良知」三字,一語之下,洞見全體,使人人各得其中。由是以昧入者以明出 ,以塞入者以通出,以憂憤入者以自得出。四方學者翕然來宗之。噫!亦云兆矣。天不[來 犬心]欲遺,野死遐荒,不得終見三代之績,豈非千古一痛恨也哉!   師既沒,吾黨學未得止,各執所聞以立教。儀范隔而真意薄,微言隱而口說騰。且喜為 新奇譎秘之說,凌獵超頓之見,而不知日遠於倫物。甚者認知見為本體,樂疏簡為超脫,隱 幾智於權宜,蔑禮教於任性。未及一傳而淆言亂眾,甚為吾黨憂。邇年以來,亟圖合併,以 宣明師訓,漸有合異統同之端,謂非良知昭晰,師言之尚足征乎?譜之作,所以征師言耳。 始謀於薛尚謙,顧三紀未就。同志日且凋落,鄒子謙之遺書督之。洪亦大懼湮沒,假館於史 恭甫嘉義書院,越五月,草半就。趨謙之,而中途聞訃矣。偕撫君、胡汝茂往哭之。返見羅 達夫閉關方嚴,及讀譜,則喟然歎曰:「先生之學,得之患難幽獨中,蓋三變以至於道。今 之談『良知』者,何易易也!」遂相與刊正。越明年正月,成於懷玉書院,以復達夫。比歸 ,復與王汝中、張叔謙、王新甫、陳子大賓、黃子國卿、王子健互精校閱,曰:「庶其無背 師說乎?」命壽之梓。然其事則核之奏牘,其文則稟之師言,罔或有所增損。若夫力學之次 ,立教之方,雖因年不同,其旨則一。洪竊有取而三致意焉。噫!後之讀譜者,尚其志逆神 會,自得於微言之表,則斯道庶乎其不絕矣。僭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