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集

卷一  

  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

  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晞陽振羽儀。長鳴戲雲中,時下息蘭池。自謂絕塵埃,終始永不虧。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疑。雲網塞四區,高羅正參差。奮迅勢不便,六翮無所施。隱姿就長纓,卒為時所羈。單雄翻孤逝,哀吟傷生離。徘徊戀儔侶,慷慨高山陂。鳥盡良弓藏,謀極身(心)〔必〕危。吉凶雖在己,世路多嶮巇。安得反初服,抱玉寶六奇。逍遙遊太清,攜手長相隨。

  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俛仰慷慨,優游容與。

  鴛鴦于飛,嘯侶命儔。朝遊高原,夕宿中洲。交頸振翼,容與清流。咀嚼蘭蕙,俛仰優游。

  泳彼長川,言息其滸;陟彼高岡,言刈其楚。嗟我征邁,獨行踽踽。仰彼凱風,涕泣如雨!

  泳彼長川,言息其沚;陟彼高岡,言刈其杞。嗟我獨征,靡瞻靡恃。仰彼凱風,載坐載起。

  穆穆惠風,扇彼輕塵;弈弈素波,轉此游鱗。伊我之勞,有懷佳人。寤言永思,實鍾所親。

  所親安在?舍我遠邁。棄此蓀芷,襲彼蕭艾。雖曰幽深,豈無顛沛?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壽?思欲登仙,以濟不朽。攬轡踟躕,仰顧我友。

  我友焉之?隔茲山岡。誰謂河廣?一葦可航。徒恨永離,逝彼路長。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淩厲中原,顧眄生姿。

  攜我好仇,載我輕車,南淩長阜,北厲清渠。仰落驚鴻,俯引淵魚,盤于遊畋,其樂只且。

  淩高遠眄,俯仰咨嗟。怨彼幽縶,邈爾路遐。雖有好音,誰與清歌?雖有姝顏,誰與發華?仰訊高雲,俯託輕波。乘流遠遁,抱恨山阿。

  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谷風,吹我素琴。咬咬黃鳥,顧儔弄音。感寤馳情,思我所欽。心之憂矣,永嘯長吟。

  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魚龍瀺灂,山鳥群飛。駕言出遊,日夕忘歸。思我良朋,如渴如饑。願言不獲,愴矣其悲。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可盡言?

  閑夜肅清,朗月照軒。微風動袿,組帳高褰。旨酒盈尊,莫與交歡。琴瑟在御,誰與鼓彈?仰慕同趣,其馨若蘭。佳人不存,能不永歎!

  乘風高遊,遠登靈丘。託好松喬,攜手俱遊。朝發太華,夕宿神州。彈琴詠詩,聊以忘憂。

  琴詩自樂,遠遊可珍。含道獨往,棄智遺身。寂乎無累,何求於人?長寄靈岳,怡志養神。

  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鑒,歸之自然。萬物為一,四海同宅。與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暫見忽終。世故紛紜,棄之八成。澤雉雖饑,不願園林。安能服御,勞形苦心。身貴名賤,榮辱何在?貴得肆志,縱心無悔。

  幽憤詩一首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繈緥。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託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素全真。曰余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痏。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寔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免)〔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嗈嗈鳴雁,奮翼北遊。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秖攪予情。安樂必誡,迺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庶勗將來,無馨無臭。采薇山阿,散髮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述志詩二首

  潛龍育神軀,濯鱗戲蘭池。延頸慕大庭,寢足俟皇羲。慶雲未垂景,盤桓朝陽陂。悠悠非我匹,疇肯應俗宜。殊類難周,鄙議紛流離。轗軻丁悔吝,雅志不得施。耕耨感甯越,馬席激張儀。逝將離群侶,杖策追洪崖。焦鵬振六翮,羅者安所羈?浮遊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雲漢,飲露餐瓊枝。多念世間人,夙駕咸驅馳。沖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

  斥鷃檀蒿林,仰笑神鳳飛。坎井蝤蛭宅,神龜安所歸?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遠實與世殊,義譽非所希。往事既已謬,來者猶可追。何為人事間,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夢想見容輝。願與知己遇,舒憤啟其微。巖穴多隱逸,輕舉求吾師。晨登箕山巔,日夕不知饑。玄居養營魄,千載長自綏。

  遊仙詩一首

  遙望山上松,隆谷鬱青?。自遇一何高,獨立迥無雙。願想遊其下,蹊路絕不通。王喬棄我去,乘雲駕六龍。飄颻戲玄圃,黃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曠若發童蒙。採藥鍾山隅,服食改姿容。蟬蛻棄穢累,結友家板桐。臨觴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長與俗人別,誰能其蹤?

  六言十首

  惟上古堯舜,二人功德齊均,不以天下私親。高尚簡樸(茲)〔慈〕順,寧濟四海蒸民。

  唐虞世道治,萬國穆親無事,賢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內忘,佳哉爾時可喜。

  知慧用〔有〕為,法〔令〕滋章寇生,紛然相召不停。大人玄寂無聲,鎮之以靜自正。

  名與身孰親?哀哉世俗殉榮!馳騖竭力喪精。得失相紛憂驚,自是勤苦不寧。

  生生厚招咎,金玉滿堂莫守,古人安此麤醜。獨以道德為友,故能延期不朽。

  名行顯患滋,位高(世)〔勢〕重禍基,美色伐性不疑。厚味臘毒難治,如何貪人不思?

  東方朔至清,外(以)〔似〕貪汙內貞,穢身滑稽隱名。不為世累所攖,所欲不足無營。

  楚子文善仕,三為令尹不喜,柳下降身蒙恥。不以爵祿為己,靜恭古惟二子。

  老萊妻賢名,不願夫子相荊,相將避祿隱耕。樂道閑居採萍,終厲高節不傾。

  嗟古賢原憲,棄背膏梁朱顏,樂此屢空饑寒。形陋體逸心寬,得志一世無患。

  重作四言詩七首(一作《秋胡行》)

  富貴尊榮,憂患諒獨多。富貴尊榮,憂患諒獨多。古人所懼,豐屋蔀家。人害其上,獸惡網羅。惟有貧賤,可以無他。歌以言之,富貴憂患多。

  貧賤易居,貴盛難為工。貧賤易居,貴盛難為工。恥(佞)〔接〕直言,與禍相逢。變故萬端,俾吉作凶。思牽黃犬,其計莫從。歌以言之,貴盛難為工。

  勞謙寡悔,忠信可久安。勞謙寡悔,忠信可久安。天道害盈,好勝者殘。彊梁致災,多事招患。欲得安樂,獨有無愆。歌以言之,忠信可久安。

  役神者弊,極欲疾枯。役神者弊,極欲疾枯。顏回短折,(不)〔下〕及童烏。縱體淫恣,莫不早徂。酒色何物,今自不辜。歌以言之,酒色令人枯。

  絕智棄學,遊心於玄默。絕聖棄學,遊心於玄默。遇過而悔,當不自得。垂釣一壑,所樂一國。被髮行歌,和者四塞。歌以言之,遊心於玄默。

  思與王喬,乘雲遊八極。思與王喬,乘雲遊八極。淩厲五岳,忽行萬億。授我神藥,自生羽翼。呼吸太和,練形易色。歌以言之,思行遊八極。

  徘徊鍾山,息駕於層城。徘徊鍾山,息駕於層城。上蔭華蓋,下采若英。受道王母,遂升紫庭。逍遙天衢,千載長生。歌以言之,徘徊於層城。

  思親詩一首

  奈何愁兮愁無聊,恆惻惻兮心若抽。愁奈何兮悲思多,情鬱結兮不可化。奄失恃兮孤煢煢,內自悼兮啼失聲。思報德兮邈已絕,感鞠育兮情剝裂。嗟母兄兮永潛藏,想形容兮內摧傷!感陽春兮思慈親,欲一見兮路無因。望南山兮發哀歎,感机杖兮涕汍瀾。念疇昔兮母兄在,心逸豫兮壽四海。忽已逝兮不可追,心窮約兮但有悲。上空堂兮廓無依,遺物兮心崩摧。中夜悲兮當誰告?獨抆淚兮抱哀戚。日遠邁兮思予心,戀所生兮淚不禁。慈母沒兮誰予驕?顧自憐兮心忉忉。訴蒼天兮天不聞,淚如雨兮歎青雲。欲棄憂兮尋復來,痛殷殷兮不可裁。

  答二郭三首

  天下悠悠者,下京趨上京。二郭懷不群,超然來北征。樂道託萊廬,雅志無所營。良時遘其願,遂結歡愛情。君子義是親,恩好篤平生。寡志自生災,屢使眾釁成。豫子匿梁側,聶政變其形。顧此懷怛惕,慮在苟自寧。今當寄他域,嚴駕不得停。本圖終宴婉,今更不克并。(三)〔二〕子贈嘉詩,馥如幽蘭馨。戀土思所親,(不知)〔能不〕氣憤盈?

  昔蒙父兄祚,少得離負荷。因疏遂成懶,寢跡北山阿。但願養性命,終己靡有他。良辰不我期,當年值紛華。坎壈趣世教,常恐嬰網羅。羲農邈已遠,拊膺獨咨嗟。朔戒貴尚容,漁父好揚波。雖逸亦以難,非余心所嘉。豈若翔區外,餐瓊漱朝霞。遺物棄鄙累,逍遙遊太和。結友集靈岳,彈琴登清歌。有能從此者,古人何足多?

  詳觀淩世務,屯險多憂虞。施報更相市,大道匿不舒。夷路值枳棘,安步將焉如?權智相傾奪,名位不可居。鸞鳳避罻羅,遠託崑崙墟。莊周悼靈龜,越稷嗟王輿。至人存諸己,隱樸樂玄虛。功名何足殉,乃欲列簡書。所好亮若茲,楊氏歎交衢。去去從所志,敢謝道不俱。

  與阮德如一首

  含哀還舊廬,感切傷心肝。良時遘數子,談慰臭如蘭。疇昔恨不早,既面侔舊歡。不悟卒永離,念隔悵憂歎。事故無不有,別易會良難。郢人忽已逝,匠石寢不言。澤雉窮野草,靈龜樂泥蟠。榮名穢人身,高位多災患。未若捐外累,肆志養浩然。顏氏希有虞,隰子慕黃軒;涓彭獨何人,唯志在所安。漸漬殉近欲,一往不可攀。生生在豫積,勿以怵自寬。南土旱不涼,衿計宜早完。君其愛德素,行路慎風寒。自力致所懷,臨文情辛酸。

  酒會詩七首

  樂哉苑中遊,周覽無窮已。百卉吐芳華,崇基邈高跱。林木紛交錯,玄池戲魴鯉。輕丸斃翔禽,纖綸出鱣鮪。坐中發美讚,異氣同音軌。臨川獻清酤,微歌發皓齒。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但當體七絃,寄心在知己。

  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汎汎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楫容裔。放櫂投竿,優游卒歲。

  婉彼鴛鴦,戢翼而遊。俯唼綠藻,託身洪流。朝翔素瀨,夕棲靈洲。搖蕩清波,與之沉福〔藻氾〕蘭池,和聲激朗。操縵清商,遊心大象。傾昧脩身,惠音遺響。鍾期不存,我志誰賞!

  歛絃散思,遊釣九淵。重流千仞,或餌者懸。猗與莊老,棲遲永年。寔惟龍化,蕩志浩然。

  肅肅(笭)〔泠〕風,分生江湄。卻背華林,俯泝丹坻。含陽吐英,履霜不衰。嗟我殊觀,百卉俱腓。心之憂矣,孰識玄機?

  猗猗蘭藹,殖彼中原。綠葉幽茂,麗蕊濃繁。馥馥蕙芳,順風而宣。將御椒房,吐薰龍軒。瞻彼秋草,悵矣惟騫。

  雜詩一首

  微風清扇,雲氣四除。皎皎亮月,麗于高隅。興命公子,攜手同車。龍驥翼翼,揚(鏕)〔鑣〕踟躕。肅肅宵征,造我友廬。光燈吐輝,華幔長舒。鸞觴酌醴,神鼎烹魚。絃超子野,歎過駒。流詠太素,俯讚玄虛。孰克英賢?與爾剖符。

卷二  

  琴賦一首并序

  余少好音聲,長而翫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是故復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並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禮樂之情也。眾器之中,琴德最優。故綴敘所懷,以為之賦。其辭曰:惟椅梧之所生兮,託峻嶽之崇岡。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鬱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於昊蒼。夕納景於虞淵兮,旦晞幹於九陽。經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勢,則盤紆隱深,磪嵬岑。互嶺巉巖,崿嶇崟。丹崖嶮巇,青壁萬尋。若乃重巘增起,偃蹇雲覆。邈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蒸靈液以播雲,據神淵而吐溜。爾乃顛波奔突,狂赴爭流。觸巖觝隈,鬱怒彪休。洶涌騰薄,奮沫揚濤。瀄汨澎湃,蜿蟺相糾。放肆大川,濟乎中州。安回徐邁,寂爾長福澹乎洋洋,縈抱山丘。詳觀其區土之所產毓,奧宇之所寶殖。珍怪琅玕,瑤瑾翕赩。叢集累積,奐衍於其側。若乃春蘭被其東,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陽,玉醴涌其前。玄雲蔭其上,翔鸞集其巔。清露潤其膚,惠風流其間。竦肅肅以靜謐,密微微其清閑。夫所以經營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麗,而足思願愛樂矣。

  於是遯世之士,榮期綺季之疇,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以遊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飛。邪睨崑崙,俯闞海湄。指蒼梧之迢遞,臨迴江之威夷。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之餘輝。羨斯嶽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慕老童于騩隅,欽泰容之高吟。顧茲梧而興慮,思假物以託心。乃斲孫枝,準量所任;至人攄思,制為雅琴。乃使離子督墨,匠石奮斤;夔襄薦法,般倕騁神。鎪會裛廁,朗密調均。華繪彫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籍以翠綠。絃以園客之絲,徽以鍾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揮手,鍾期聽聲。華容灼爚,發采揚明。何其麗也。伶倫比律,田連操張。進御君子,新聲?亮。何其偉也。

  及其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徵相證。參發並趣,上下累應,踸踔?硌,美聲將興。固以和昶而足?矣。爾乃理正聲,奏妙曲;揚白雪,發清角。紛淋浪以流離,奐淫衍而優渥。粲奕奕而高逝,馳岌岌以相屬。沛騰而競趣,翕韡曄而繁縟。狀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湯湯,鬱兮峨峨。怫煩冤,紆餘婆娑。陵縱播逸,霍濩紛葩。檢容授節,應變合度。兢名擅業,安軌徐步。洋洋習習,聲烈遐布。含顯媚以送終,飄餘響乎泰素。若乃高軒飛觀,廣夏閑房,冬夜肅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纓徽流芳。

  於是器(冷)〔泠〕絃調,心閑手敏。觸批如志,唯意所擬。初涉淥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堯,終詠微子。寬明弘潤,優遊躇跱。拊絃安歌,新聲代起。歌曰: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遊。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響以赴會,何絃歌之綢繆。於是曲引向闌,眾音將歇。改韻易調,奇弄乃發。揚和顏,攘皓腕;飛纖指以馳騖,紛??以流漫。或徘徊顧慕,擁鬱抑按;盤桓毓養,從容秘翫。闥爾奮逸,風駭雲亂,牢落凌厲,布濩半散。豐融披離,斐韡奐爛;英聲發越,采采粲粲。或間聲錯糅,狀若詭赴;雙美並進,駢馳翼驅。初若將乖,後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時劫掎以慷慨,或怨?而躊躇。忽飄颻以輕邁,乍留聯而扶疏。或參譚繁促,複疊攢仄;從橫駱驛,奔遯相逼。拊嗟累讚,間不容息。豔奇偉,殫不可識。

  若乃閑舒都雅,洪纖有宜。清和條昶,案衍陸離。穆溫柔以怡懌,婉順敘而委蛇。或乘險投會,邀隙趨危。譻若離鳴清池,翼若浮鴻翔曾崖。紛文斐尾,慊縿離纚。微風餘音,靡靡猗猗。或(樓)〔摟〕批(櫟)〔擽〕捋,縹繚潎冽。輕行浮彈,明嫿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滯。翩飄邈,微音迅逝。遠而聽之,若鸞鳳和鳴戲雲中;迫而察之,若眾葩敷榮曜春風。既豐贍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終。嗟姣妙以弘麗,何變態之無窮。

  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乃攜友生,以邀以嬉。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嘉魚龍之逸豫,樂百卉之榮滋。理重華之遺操,慨遠慕而長思。若乃華堂曲宴,密友近賓,蘭肴兼御,旨酒清醇。進南荊,發西秦,紹陵陽,度巴人。變用雜而並起,竦眾聽而駭神。料殊功而比操,豈笙籥之能倫。

  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遊絃。更唱迭奏,聲若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下逮謠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別鶴。猶有一切,承間簉乏,亦有可觀者焉。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遊。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

  若論其體勢,詳其風聲;器和故響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痺,絃長故徽鳴。性絜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誠可以感盪心志,而發洩幽情矣。是故懷慼者聞之,莫不憯懍慘悽,愀愴傷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樂者聞之,則欨愉懽釋,抃舞踊溢。留連瀾漫,嗢噱終日。若和平者聽之,則怡養悅愉,淑穆玄真。恬虛樂古,棄事遺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顏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辯給,萬石以之訥慎。其餘觸類而長,所致非一;同歸殊塗,或文或質。總中和以統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動物,蓋亦弘矣。

  于時也,金石寢聲,匏竹屏氣。王豹輟謳,狄牙喪味。天吳踊躍於重淵,王喬披雲而下墜。舞鸑鷟於庭階,游女飄焉而來萃。感天地以致和,況蚑行之眾類。嘉斯器之懿茂,詠茲文以自慰。永服御而不厭,信古今之所貴。

  亂曰: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與山巨源絕交書一首

  康白: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羶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栖,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塗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託,不可奪也。吾每讀尚子平臺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復疏嬾,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嬾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鏕)〔鑣〕,饗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讎,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闇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痺不得搖,性復多蝨,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朮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見直木必不可以為輪,曲者不可以為桷;蓋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卜已審。若道盡塗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玻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麤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後〕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之)〔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塗,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嵇康白。

  與呂長悌絕交書一首

  康白:昔與足下年時相比,以故數面相親。足下篤意,遂成大好。猶是許足下以至交。雖出處殊塗,而歡愛不衰也。及中間少知阿都,志力開悟。每喜足下家復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誠忿足下意欲發舉,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謂足下不足迫之,故從吾言。間令足下,因其〔順吾,與之〕順親,蓋惜足下門戶,欲令彼此無恙也。又足下許吾終不(繫)〔擊〕都,以子父(六人)〔交〕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釋然。不復興意足下,陰自阻疑,密表(繫)〔擊〕都,先首服誣都。此為都故,信吾又無言,何意足下苞藏禍心耶?都之含忍足下,實由吾言。今都獲罪,吾為負之。吾之負都,由足下之負吾也。悵然失圖,復何言哉!若此,無心復與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絕交不出醜言,從此別矣!臨別恨恨。嵇康白。

卷三  

  卜疑集一首

  有宏達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闊,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獨步,懷玉被褐。交不苟合,仕不期達。常以為忠、信、篤、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遊八蠻,浮滄海,踐河源。甲兵不足忌,猛獸不為患。是以機心不存,泊然純素;從容縱肆,遺忘好惡。以天道為一指,不識品物之細故也。然而大道既隱,智巧滋繁;世俗膠加,人情萬端。利之所在,若鳥之追鸞。富為積蠹,貴為聚怨,動者多累,靜者鮮患。爾乃思丘中之隱士,樂川上之執竿也。於是遠念長想,超然自失。郢人既沒,誰為吾質?聖人吾不得見,冀聞之於數術。乃適太史貞父之廬,而訪之曰:「吾有所疑,願子卜之。」貞父乃危坐操蓍,拂几陳龜曰:「君何以命之?」先生曰:「吾寧發憤陳誠,讜言帝庭,不屈王公乎?將卑懦委隨,承旨倚靡,為面從乎?寧愷悌弘覆,施而不德乎?將進趣世利,苟容偷合乎?寧隱居行義,推至誠乎將崇飾矯誣,養虛名乎?寧斥逐凶佞,守正不傾,明否臧乎?將傲倪滑稽,挾智任術,為智囊乎?寧與王喬赤松為侶乎?將進伊摯,而友尚父乎?寧隱鱗藏彩,若淵中之龍乎?寧舒翼揚聲,若雲間之鴻乎?寧外化其形,內隱其情,屈身隨時,陸沉無名;雖在人間,實處冥冥乎?將激昂為清,銳思為精,行與世異,心與俗并;所在必聞恆營營乎?寧寥落間放,無所矜尚;彼我為一,不爭不讓;遊心皓素,忽然坐忘;追羲農而不及,行中路而惆愴乎?將慷慨以為壯,感概為亮;上干萬乘,下凌將相;尊嚴其容,高自矯抗;常如失職,懷恨怏怏乎?寧聚貨千億,擊鍾鼎食;枕藉芬芳,婉孌美色乎?將苦身竭力,剪除荊棘;山居谷飲,倚巖而息乎?寧如伯奮仲堪,二八為偶;排擯共鯀,令失所乎?將如箕山之夫,潁水之父;輕賤唐虞,而笑大禹乎?寧如泰(山)〔伯〕之隱德,潛讓而不揚乎?將如季札之顯節義,慕為子臧乎?寧如老聃之清淨微妙,守玄抱一乎?將如莊周之齊物變化,洞達而放逸乎?寧如夷吾之不束縛,而終(在)〔立〕霸功乎?將如魯連之輕世肆志,高談從容乎?寧如市南子之神勇內固,山淵其志乎?將如毛公藺生之龍驤虎步,慕為壯士乎?此誰得誰失?何凶何吉?時移俗易,好貴慕名;臧文不讓位於柳季,公孫不歸美於董生;賈誼一當於明主,絳灌作色而揚聲。況今千龍並馳,萬驥(徂)〔俱〕征;紛紜交競,逝若流星。敢不惟思謀於老成哉!」太史貞父曰:「吾聞至人不相,達人不卜。若先生者,文明在中,見素(表璞)〔抱朴〕。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鑒乎古今,滌情蕩欲。夫如是,呂梁可以遊,湯谷可以浴;方將觀大鵬於南溟,又何憂於人間之委曲!」

  稽荀錄一首亡

  養生論一首

  世或有謂神仙可以學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壽百二十,古今所同;過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兩失其情。請試粗論之。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致也。至於導養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渙然流離。終朝未餐,則囂然思食,而曾子銜哀七日不飢。夜分而坐,則低迷思寢;內懷殷憂,則達旦不暝。勁刷理鬢,醇醴發顏,僅乃得之;壯士之怒,赫然殊觀,植髮衝冠。由此言之,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於中,而形喪於外;猶君昏於上,國亂於下也。夫為稼於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燋爛,必一溉者後枯;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而世常謂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穀於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身;使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也。夫田種者,一畝十斛,謂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稱也。不知區種,可百餘斛。田種一也,至於樹養不同,則功收相懸。謂商無十倍之價,農無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變者也。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薰辛害目,豚魚不養,常世所識也。蝨處頭而黑,麝食柏而香,頸處險而癭,齒居晉而黃。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氣蒸性染身,莫不相應。豈惟蒸之使重,而無使輕;害之使暗,而無使明;薰之使黃,而無使堅;芬之使香,而無使延哉?故神農曰:上藥養命,中藥養性者,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穀是見,聲色是?;目惑玄黃,耳務淫哇;滋味煎其府藏,醴醪(鬻)〔煮〕其腸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氣,思慮銷其精神,哀樂殃其平粹。夫以蕞爾之軀,攻之者非一塗;易竭之身,而外內受敵;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飲食不節,以生百玻好色不倦,以致乏絕。風寒所災,百毒所傷。中道夭於眾難,世皆知笑悼,謂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於微,積微成損,積損成衰,從衰得白,從白得老,從老得終,悶若無端。中智以下,謂之自然。縱少覺悟咸歎,恨於所遇之初,而不知慎眾險於未兆。是由桓侯抱將死之疾,而怒扁鵲之先見;以覺痛之日,為受病之始也。害成於微,而救之於著,故有無功之治。馳騁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壽。仰觀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謂天地之理,盡此而已矣。縱聞養生之事,則斷以所見,謂之不然。其次狐疑雖少,庶幾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藥,半年一年,勞而未驗;志以厭衰,中路復廢。或益之以畎澮,而泄之以尾閭;欲坐望顯報者。或抑情忍欲,割棄榮願,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數十年之後。又恐兩失,內懷猶豫,心戰於內,物誘於外,交賒相傾,如此復敗者。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難以目識。譬猶豫章,生七年然後可覺耳,今以躁競之心,涉希靜之塗;意速而事遲,望近而應遠;故莫能相終。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專喪業,偏恃者以不兼無功,追術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類,故欲之者,萬無一能成也。善養生者,則不然矣。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後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後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絃。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後樂足;遺生而後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何為其無有哉?

卷四  

  答難養生論一首

  答曰:所以貴智而尚動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然欲動則悔吝生,智行則前識立;前識立則志開而物遂,悔吝生則患積而身危。二者不藏之於內而接於外,秪足以災身,非所以厚生也。夫嗜欲雖出於人,而非道〔德〕之正。猶木之有蝎,雖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則木朽,欲勝則身枯。然則欲與生不並立,名與身不俱存,略可知矣。而世未之悟,以順欲為得生,雖有(後)〔厚〕生之情,而不識生生之理。故動之死地也。是以古之人,知酒(肉)〔色〕為甘鴆,棄之如遺;識名位為香餌,逝而不顧。使動足資生,不濫於物,知正其身,不營於外。背其所害,向其所利,此所以用智遂生之道也。故智之為美,美其益生,而不羨生之為貴。貴其樂和而不交,豈可疾智而輕身,勤欲而賤生哉。且聖人寶位,以富貴為崇高者,蓋謂人君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民不可無主而存,主不能無尊而立。故為天下而尊君位,不為一人而重富貴也。又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者,蓋為季世惡貧賤,而好富貴也。未能外榮華而安貧賤,且抑使由其道。而不爭不可令其力爭,故許其心競。中庸不可得,故與其狂狷。此俗談耳,不言至人當貪富貴也。聖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於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雖居君位,饗萬國,恬若素士接賓客也。雖建龍旂,服華袞,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於上,蒸民家足於下。豈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且子文三顯,色不加悅;柳惠三黜,容不加戚。何者?令尹之尊,不若德義之貴;三黜之賤,不傷沖粹之美。二子嘗得富貴於其身終,不以人爵嬰心,故視榮辱如一。由此言之,豈云欲富貴之情哉?請問錦衣繡裳,不陳於闇室者,何必顧眾,而動以毀譽為歡戚也?夫然,則欲之患其得,得之懼其失,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在上何得不驕?持滿何得不溢?求之何得不苟?得之何得不失耶?且君子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豈在於多欲以貴得哉?奉法循理,不絓世網,以無罪自尊,以不仕為逸。遊心乎道義,偃息乎卑室。恬愉無,而神氣條達。豈須榮華,然後乃貴哉?耕而為食,蠶而為衣,衣食周身,則餘天下之財。猶渴者飲河,快然以足,不羨洪流。豈待積歛,然後乃富哉?君子之用心若此。蓋將以名位為贅瘤,資財為塵垢也。安用富貴乎?故世之難得者,非財也,非榮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雖耦耕甽畝,被褐啜菽,豈不自得。不足者雖養以天下,委以萬物,猶未愜然。則足者不須外,不足者無外之不須也。無不須,故無往而不乏;無所須,故無適而不足。不以榮華肆志,不以隱約趨俗。混乎與萬物並行,不可寵辱,此真有富貴也。故遺貴欲貴者,賤及之;故忘富欲富者,貧得之。理之然也。今居榮華而憂,雖與榮華偕老,亦所以終身長愁耳。故老子曰:樂莫大於無憂,富莫大於知足。此之謂也。

  難曰:感而思室,飢而求食,自然之理也。誠哉是言!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令室食得理耳。夫不慮而欲,性之(勤)〔動〕也;識而後感,智之用也。性動者,遇物而當,足則無餘;智用者,從感而求,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禍之所由,常在於智用,不在於性動。今使瞽者遇室,則西施與嫫母同情;聵者忘味,則糟糠與精粺等甘。豈識賢、愚、好、醜,以愛憎亂心哉?君子識智以無恆傷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則收之以恬,性動則糾之以和,使智(上)〔止〕於恬,性足於和。然後神以默醇,體以和成,去累除害,與彼更生。所謂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者也。縱令滋味常染於口,聲色已開於心,則可以至理遣之,多算勝之。何以言之也?夫欲官不識君位,思室不擬親戚,何者?(止)〔知〕其所不得,則不當生心也。故嗜酒者自抑於鴆醴,貪食者忍飢於漏脯。知吉凶之理,故背之不惑,棄之不疑也。豈恨向不得酣飲與大嚼哉?且逆旅之妾,惡者以自惡為貴,美者以自美得賤。美惡之形在目,而貴賤不同,是非之情先著,故美惡不能移也。苟云理足於內,乘一以御外,何物之能默哉?由此言之,性氣自和,則無所困於防閑;情志自平,則無鬱而不通。世之多累,由見之不明耳。又常人之情:遠,雖大莫不忽之;近,雖小莫不存之。夫何故哉?誠以交賒相奪,識見異情也。三年喪不內御,禮之禁也,莫有犯者;酒色乃身之讎也,莫能棄之。由此言之,禮禁〔交〕雖小不犯,身讎〔賒〕雖大不棄。然使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旋害其身,雖愚夫不為。明天下之輕於其身,酒色之輕於天下,又可知矣。而世人以身殉之,斃而不悔,此以所重而要所輕,豈非背賒而趣交耶?智者則不然矣。審輕重然後動,量得失以居身;交賒之理同,故備遠如近。慎微如著,獨行眾妙之門,故終始無虞。此與夫耽欲而快意者,何殊間哉?

  難曰:聖人窮理盡性,宜享遐期,而堯孔上獲百年,下者七十,豈復疏於導養乎?案論堯孔雖稟命有限,故導養以盡其壽。此則窮理之致,不為不養生得百年也。且仲尼窮理盡性,以至七十,田父以六弊惷愚,有百二十者。若以仲尼之至妙,資田父之至拙,則千歲之論,奚所怪哉?且凡聖人,有損己為世,表行顯功,使天下慕之,三徙成都者;或菲食勤躬,經營四方,心勞形困,趣步失節〔者〕;或奇謀潛(稱)〔遘〕,爰及干戈,威武殺伐,功利爭(奮)〔奪〕〔者〕。或脩身以明汙,顯智以驚愚,藉名高於一世,取准的於天下;又勤誨善誘,聚徒三千,口談議,身疲磬折,形若救孺子,視若營四海。神馳於利害之端,心騖於榮辱之塗,俛仰之間,已再撫宇宙之外者。若比之于內視反聽,愛氣嗇精;明白四達,而無執無為;遺世坐忘,以寶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今不言松柏,不殊於榆柳也。然〔松柏之生,各以良殖遂性。若養松于灰壤〕,則中年枯隕。樹之重崖,則榮茂日新。此亦毓形之一觀也。竇公無所服御,而致百八十。豈非鼓琴和其心哉?此亦養神之一(微)〔徵〕也。火蠶十八日,寒蠶三十日餘,以不得踰時之命,而將養有過倍之拢溫肥者早終,涼瘦者遲竭,斷可識矣。圉馬養而不乘,用皆六十歲。體疲者速彫,形全者難斃,又可知矣。富貴多殘,伐之者眾也;野人多壽,傷之者寡也。亦可見矣。今能使目與瞽者同功,口與聵者等味,遠害生之具,御益性之物,則始可與言養性命矣。

  難曰:神農唱粒食之始,鳥獸以之飛走,生民以之視息。今不言五穀非神農所唱也,既言上藥,又唱五穀者;以上藥希寡,艱而難致,五穀易殖,農而可久。所以濟百姓而繼夭閼也,並而存之。唯賢〔者〕志其大,不肖者志其小耳。此同出一人,至當歸止痛,用之不已,耒耜墾辟,從之不輟;何〔至〕養命,蔑而不議?此殆玩所先習,怪於所未知。且平原則有棗栗之屬,池沼則有菱芡之類,雖非上藥,猶◇於黍稷之篤恭也。豈云視息之具,唯立五穀哉?又曰:黍稷惟馨,實降神祗。蘋蘩蘊藻,非豐肴之匹;潢汙行潦,非重酎之對。薦之宗廟,感靈降祉。是知神饗德之與信,不以所養為生。猶九土述職,各貢方物,以效誠耳。又曰:肴糧入體,益不踰旬,以明宜生之驗。此所以困其體也。今不言肴糧無充體之益,但謂延生非上藥之偶耳。請借以為難。夫所知麥之善於菽,稻之勝於稷,由有效而識之。假無稻稷之域,必以菽麥為珍養,謂不可尚矣。然則世人不知上藥良於稻稷,猶守菽麥之賢於蓬蒿,而必天下之無稻稷也。若能杖藥以自永,則稻稷之賤,居然可知。君子知其若此,故准性理之所宜,資妙物以養身。植玄根於初九,吸朝霞以濟神。今若以(肴)〔春〕酒為壽,則未聞高陽有黃髮之叟也;若以充(性)〔悅〕為賢,則未聞鼎食有百年之賓也。且冉生嬰疾,顏子短折。穰歲多病,飢年少疾。故狄食米而生癩,瘡,得穀而血浮,馬秣粟而足重,雁食粒而身留。從此言之,鳥獸不足報功於五穀,生民不足受德於田疇也。而人竭力以營之,殺身以爭之;養親獻尊,則〔唯〕菊(梁)〔粱稻〕;聘享嘉會,則〔唯〕肴饌旨酒。而不知皆淖溺筋腋,易糜速腐。初雖甘香,入身臭處,竭辱精神,染污六府。鬱穢氣蒸,自生災蠹。饕淫所階,百疾所附。味之者口爽,服之者短祚。豈若流泉甘醴,瓊蕊玉英。金丹石菌,紫芝黃精。皆眾靈含英,獨發奇生。貞香難歇,和氣充盈。澡雪五臟,疏徹開明。吮之者體輕。又練骸易氣,染骨柔筋。滌垢澤穢,志淩青雲。若此以往,何五穀之養哉?且螟蛉有子,果臝負之,性之變也。橘渡江為枳,易土而變,形之異也。納所食之氣,還質易性,豈不能哉?故赤斧以練丹赬髮,涓子以朮精久延,偓佺以松實方目,赤松以水玉乘煙,務光以蒲韭長耳,疏以石髓駐年,方回以雲母變化,昌容以蓬蔂易顏。若此之類,不可詳載也。孰云五穀為最,而上藥無益哉?又責千歲以來,目未之見,謂無其人。即問談者,見千歲人,何以別之?欲校之以形,則與人不異;欲驗之以年,則朝菌無以知晦朔,蜉蝣無以識靈龜。然則千歲雖在巿朝,固非小年之所辨矣。彭祖七百,安期千年,則狹見者謂書籍妄記。劉根遐寢不食,或謂偶能忍飢;仲都冬而體溫,夏裘而身涼,桓譚謂偶耐寒暑;李少君識桓公玉?,則阮生謂之逢占;而知堯以天下禪許由,而楊雄謂好大為之。凡若此類,上以周孔為關鍵,畢志一誠;下以嗜欲為鞭策,欲罷不能。馳驟於世教之內,爭巧於榮辱之間,以多同自減,思不出位,使奇事絕於所見,妙理斷於常論;以言(變通)〔通變〕達微,未之聞也。久慍閑居,謂之無歡;深恨無肴,謂之自愁。以酒色為供養,謂長生為無聊。然則子之所以為歡者,必結駟連騎,食方丈於前也。夫俟此而後為足,謂之天理自然者,皆役身以物,喪志於欲,原性命之情,有累於所論矣。夫渴者唯水之是見,酌者唯酒之是求,人皆知乎生於有疾也。今若以從欲為得性,則渴酌者非病,淫湎者非過,桀跖之徒皆得自然,非本論所以明至理之意也。夫至理誠微,善溺於世,然或可求諸身而後悟,校外物以知之者。人從少至長,降殺好惡,有盛衰,或稚年所樂,壯而棄之;始之所薄,終而重之。當其所悅,謂不可奪;值其所醜,謂不可歡;然還成易地,則情變於初。苟嗜欲有變,安知今之所耽,不為臭腐?曩之所賤,不為奇美耶?假令廝養暴登卿尹,則監門之類,蔑而遺之。由此言之,凡所區區一域之情耳,豈必不易哉?又飢者,於將獲所欲,則悅情注心;飽滿之後,釋然疏之,或有厭惡。然則榮華酒色有可疏之時。蚺蛇珍於越土,中國遇而惡之,黼黻貴於(畢)〔華〕夏,裸國得而棄之。當其無用,皆中國之蚺蛇,裸國之黼黻也。以大和為至樂,則榮華不足顧也;以恬澹為至味,則酒色不足欽也。苟得意有地,俗之所樂,皆糞土耳,何足戀哉?今談者不至樂之情,甘減年殘生,以從所願。此則李斯背儒,以殉一朝之欲;主父發憤,思調五鼎之味耳。且鮑肆自玩,而賤蘭,猶海鳥對太牢而長愁,文侯聞雅樂而塞耳。故以榮華為生具,謂濟萬世不足以喜耳。此皆無主於內,借外物以樂之;外物雖豐,哀亦備矣。有主於中,以內樂外;雖無鍾鼓,樂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軒冕也;有至樂者,非充屈也。得失無以累之耳。且父母有疾,在困而瘳,則憂喜並用矣。由此言之,不若無喜可知也。然則〔無〕樂豈非至樂耶?故順天和以自然,以道德為師友,玩陰陽之變化,得長生之永久;任自然以託身,並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

  養生有五難:名利不滅,此一難也。喜怒不除,此二難也。聲色不去,此三難也。滋味不絕,此四難也。神慮轉發,此五難也。五者必存,雖心希難老,口誦至言,咀嚼英華,呼吸太陽,不能不其操,不夭其年也。五者無於胸中,則信順日濟,玄德日全。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壽而自延。此養生大理之所效也。然或有行踰曾閔,服膺仁義,動由中和,無甚大之累,便謂(仁)〔人〕理已畢,以此自臧。而不盪喜怒,平神氣,而欲卻老延年者,未之聞也。或抗志希古,不榮名位,因自高於馳騖。或運智御世,不嬰禍,故以此自貴。此於用身甫與鄉黨◇齒耆年同耳。以言存生,蓋闕如也。或棄世不群,志氣和粹,不絕穀茹芝,無益於短期矣。或瓊既儲,六氣並御,而能含光內觀,凝神復璞,棲心於玄冥之崖,含氣於莫大之涘者,則有老可卻,有年可延也。凡此數者合而為用,不可相無。猶轅軸輪轄,不可一乏於輿也。然人若偏見,各備所患;單豹以營內(致斃)〔忘外〕,張毅以趣外失中。齊以誡濟西取敗,秦以備戎狄自窮,此皆不兼之禍也。積善履信,世屢聞之;慎言語,節飲食,學者識之。過此以往,莫之或知。請以先覺,語將來之覺者。

  之所宜也《魯迅校本嵇康集》卷4頁3

  所宜《戴明揚校注嵇康集》頁169校注引

卷五  

  聲無哀樂論

  有秦客問於東野主人曰:「聞之前論曰: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之,故哀思之情,表於金石,安樂之象,形於管絃也。又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絃,知眾國之風。斯已然之事,先賢所不疑也。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其理何居?若有嘉訊,今請聞其說。」主人應之曰:「斯義久滯,莫肯拯救。故(念)〔令〕歷世,濫於名實。今蒙啟導,將言其一隅焉。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於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及宮商集(化)〔比〕,聲音克諧,此人心至願,情欲之所鍾。古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極,〔故〕因其所用,每為之節,使哀不至傷,樂不至淫。〔因事與名,物有其號。器謂之哀,歌謂之樂〕。斯其大較也。然樂云樂云,鍾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茲而言,玉帛非禮敬之實,歌舞非悲哀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感)〔慼〕。然而哀樂之情均也。今用均〔同〕之情,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於和聲,情感於苦言。嗟歎未絕,而泣涕流漣矣。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豈復知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哉。風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國史明政教之得失,審國風之盛衰,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故曰:亡國之音哀以思也。夫喜怒哀樂,愛憎慚懼,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傳情,區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為稱,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愚宜屬彼也。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而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怒則謂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則外內殊用,彼我異名。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於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而後發〕,則無係於聲音。名實俱去,則盡然可見矣。且季子在魯,採詩觀禮,以別風雅。豈徒任聲以決臧否哉?又仲尼聞韶,歎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聲以知虞舜之德,然後歎美耶?今麤明其一端,亦可思過半矣。」

  秦客難曰:「八方異俗,歌哭萬殊,然其哀樂之情,不得不見也。夫心動於中,而聲出於心。雖託之於他音,寄之於餘聲,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使得過也。昔伯牙理琴,而鍾子知其所志;隸人擊磬,而子產識其心哀;魯人晨哭,而顏淵審其生離;夫數子者,豈復假智於常音,借驗於曲度哉?心戚者則形為之動,情悲者則聲為之哀。此自然相應,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夫能者不以聲眾為難,不能者不以聲寡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聽,而謂之聲無可察之理;見方俗之多變,而謂聲音無哀樂也。又云:賢不宜言愛,愚不宜言憎。然則有賢然後愛生,有愚然後憎成,但不當共其名耳。哀樂之作,亦有由而然。此為聲使我哀,音使我樂也。苟哀樂由聲,更為有實,何得名實俱去耶?又云:季子採詩觀禮,以別風雅;仲尼歎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歟?且師襄(奉)〔奏〕操,而仲尼文王之容;師涓進曲,而子野識亡國之音。寧復講詩而後下言,習禮然後立評哉?斯皆神妙獨見,不待留聞積日,而已綜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為美談。今子以區區之近知,齊所見而為限,無乃誣前賢之識微,負夫子之妙察耶?」

  主人答曰:「難云:雖歌哭萬殊,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假智於常音,不借驗於曲度,鍾子之徒云云是也。此為心悲者,雖談笑鼓舞,情歡者,雖拊膺咨嗟,猶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誑察者於疑似也。以為就令聲音之無常,猶謂當有哀樂耳。又曰:季子聽聲,以知眾國之風;師襄(奉)〔奏〕操,而仲尼文王之容。案如所云,此為文王之功德,與風俗之盛衰,皆可象之於聲音。聲之輕重,可移於後世,襄涓之巧,能得之於將來。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絕於今日,何獨數事哉?若此果然也,則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數,不可雜以他變,操以餘聲也。則向所謂聲音之無常,鍾子之觸類,於是乎躓矣。若音聲〔之〕無〔常〕,鍾子〔之〕觸類,其果然耶?則仲尼之識微,季札之善聽,固亦誣矣;此皆俗儒妄記,欲神其事而追為耳。欲令天下惑聲音之道,不言理自,盡此而推,使神妙難知,恨不遇奇聽於當時,慕古人而自歎,斯所以大罔後生也。夫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後借古義以明之耳。今未得之於心,而多恃前言以為談證,自此以往,恐巧歷不能紀。又難云:哀樂之作,猶愛憎之由賢愚,此為聲使我哀,而音使我樂。苟哀樂由聲,更為有實矣。夫五色有好醜,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至於愛與不愛,〔喜與不喜〕,人情之變,統物之理,唯止於此。然皆無豫於內,待物而成耳。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於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故前論已明其無常,今復假此談以正名號耳。不謂哀樂發於聲音,如愛憎之生於賢愚也。然和聲之感人心,亦猶酒醴之發人(情)〔性〕也。酒以甘苦為主,而醉者以喜怒為用。其見歡戚為聲發,而謂聲有哀樂,〔猶〕不可見喜怒為酒使,而謂酒有喜怒之理也。」

  秦客難曰:「夫觀氣採色,天下之通用也。心變於內,而色應於外,較然可見,故吾子不疑。夫聲音,氣之激者也,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心有盛衰,聲亦降殺。同見役於一身,何獨於聲便當疑耶?夫喜怒章於色診,哀樂亦宜形於聲音。聲音自當有哀樂,但闇者不能識之,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今矇瞽面牆而不悟,離婁照秋毫於百尋,以此言之,則明闇殊能矣。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離婁之察;執中庸之聽,而猜鍾子之聰。皆謂古人為妄記也。」

  主人答曰:「難云: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心有盛衰,聲亦降殺。哀樂之情,必形於聲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必若所言,則濁質之飽,首陽之饑,卞和之冤,伯奇之悲,相如之含怒,不占之怖,祗千變百態。使各發一詠之歌,同啟數彈之微,則鍾子之徒,各審其情矣。爾為聽聲者,不以寡眾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為異?同出一身者,期於識之也。設使從下〔出〕,則子野之徒,亦當復操律鳴管,以考其音,知南風之盛衰,別雅鄭之淫正也。夫食辛之與甚噱,熏目之與哀泣,同用出淚,使狄牙嘗之,必不言樂淚甜,而哀淚苦,斯可知矣。何者?肌液肉汗,踧笮便出,無主於哀樂,猶蓰酒之囊漉,雖笮具不同,而酒味不變也。聲俱一體之所出,何獨當含哀樂之理也?且夫咸池六莖,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樂,所以動天地感鬼神〔者也〕。今必云聲音莫不象其體而傳其心,此必為至樂,不可託之於瞽史,必須聖人理其絃管,爾乃雅音得全也。舜命夔擊石拊石,八音克諧,神人以和。以此言之,至樂雖待聖人而作,不必聖人自執也。何者?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係於人情。克諧之音,成於金石;至和之聲,得於管絃也。夫纖毫自有形可察,故離瞽以明闇異功耳。若以水濟水,孰異之哉!」

  秦客難曰:「雖眾喻有隱,足招攻難,然其大理,當有所就。若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竟,楚師必敗;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凡此數事,皆效於上世,是以咸見錄載。推此而言,則盛衰吉凶,莫不存乎聲音矣。今若復謂之誣罔,則前言往記,皆為棄物,無用之也。以言通論,未之或安。若能明斯所以,顯其所由,設二論俱濟,願重聞之。」

  主人答曰:「吾謂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論略而未詳。今復煩循環之難,敢不自一竭耶。夫魯牛能知犧曆之喪生,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經年,訴怨葛盧,此為心與人同,異於獸形耳,此又吾之所疑也。且牛非人類,無道相通。若謂(鳴)〔鳥〕獸皆能有,◇葛盧受性,獨曉之;此為稱其語而論其事,猶譯傳異言耳。不為考聲音而知其情,則非所以為難也。若謂知者,為當觸物而達,無所不知。今且先議其所易者,請問聖人卒入胡域,當知其所言否乎?難者必曰:知之。知之之理,何以明之?願借子之難以立鑒識之域。或當與關接識其言耶?將(次)〔吹〕律鳴管,校其音耶?觀氣採色,知其心耶?此為知心,自由氣色,雖自不言,猶將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於馬,而誤言鹿,察者固當由鹿以(弘)〔知〕馬也。此為心不係於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若當關接而知言,此為孺子學言於所師,然後知之,則何貴於聰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趣〕舉一名,以為摽識耳。夫聖人窮理,謂自然可尋,無微不照,理蔽則雖近不見,故異域之言,不得強通。推此以往,葛盧之不知牛鳴,得不全乎?又難云: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多死聲,此又吾之所疑也。請問師曠吹律之時,楚國之風耶?則相去千里,聲不足達;若正識楚(國)〔風〕,來入律中耶?則楚南有吳越,北有梁宋,苟不見其原,奚以識之哉?凡陰陽憤激,然後成風,氣之相感,觸地而發,何得發楚庭,來入晉乎?且又律呂分四時之氣耳,時至而氣動,律應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為用也。上生下生,所以均五聲之和,敘剛柔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聲,雖冬吹中呂,其音自滿而無損也。今以晉人之氣,吹無韻之律,楚風安得來入其中,與為盈縮耶?風無形,聲與律不通,則校理之地,無取於風律,不其然乎?豈獨師曠多識博物,自有以知勝敗之形,欲固眾心,而託以神微,若伯常騫之許景公壽哉。又難云: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復請問何由知之?為神心獨悟,闇語而當耶?嘗聞兒啼,若此其大而惡,今之啼聲,似昔之啼聲〔也〕。故知其喪家耶?若神心獨悟,闇語之當,非理之所得也。雖曰聽啼,無取驗於兒聲矣。若以嘗聞之聲為惡,故知今啼當惡,此為以甲聲為度,以校乙之啼也。夫聲之於音,猶形之於心也。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聖人齊心等德,而形狀不同也。苟心同而形異,則何言乎觀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氣為聲,何異於籟籥納氣而鳴耶?啼聲之善惡,不由兒口吉凶,猶琴瑟之清濁,不在操者之工拙也。心能辨理善談,而不能令內籥調利,猶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籥不因惠心而調。然則心之與聲,明為二物。二物之誠然,則求情者不留觀於形貌,揆心者不借聽於聲音也。察者欲因聲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晉母未得之於老成,而專信昨日之聲,以證今日之啼,豈不誤中於前世好奇者,從而稱之哉?」

  秦客難曰:「吾聞敗者不羞走,所以全也。吾心未厭,而言難,復更從其餘。今平和之人,聽箏笛琵琶,則形躁而志越;聞琴瑟之音,則聽靜而心閑。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則情隨之變,奏秦聲則歎羨而慷慨,理齊楚則情一而思專,肆姣弄則歡放而欲愜。心為聲變,若此其眾。苟躁靜由聲,則何為限其哀樂?而但云至和之聲,無所不感,託大同於聲音,歸眾變於人情,得無知彼不明此哉?」

  主人答曰:「難云:琵琶箏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數。以高聲御數節,故(更)〔使〕,〔人〕形躁而志越,猶鈴鐸警耳,鍾鼓駭心。故聞鼓鼙之音,〔則〕思將帥之臣;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靜也。琴瑟之體,(聞)〔閒〕遼而音埤,變希而聲清,以埤音御希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閑也。夫曲用不同,亦猶殊器之音耳。齊楚之曲多重,故情一;變妙,故思專。姣弄之音,挹眾聲之美,會五音之和,其體贍而用博,故心(侈)〔役〕於眾理,五音會,故歡放而欲愜。然皆以單、複、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專散為應。譬猶遊觀於都肆,則目濫而情放;留察於曲度,則思靜〕而容端。此為聲音之體,盡於舒疾;情之應聲,亦止於躁靜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處變,猶滋味異美,而口輒識之也。五味萬殊,而大同於美;曲變雖眾,亦大同於和。美有甘,和有樂;然隨曲之情,盡於和域;應美之口,絕於甘境。安得哀樂於其間哉?然人情不同,自師所解,則發其所懷。若言平和哀樂正等,則無所先發,故終得躁靜。若有所發,則是有主於內,不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因謂哀樂皆由聲音也。且聲音雖有猛靜,猛靜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何以明之?夫會賓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歡,或慘爾而泣,非進哀於彼,導樂於此也。其音無變於昔,而歡慼並用,斯非吹萬不同耶?夫唯無主於喜怒,〔亦應〕無主於哀樂,故歡慼俱見。若資偏固之音,含一致之聲,其所發明各當其分,則焉能兼御群理,總發眾情耶?由是言之: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然則聲之與心,殊塗異軌,不相經緯,焉得染太和於歡慼,綴虛名於哀樂哉?」

  秦客難曰:「論云:猛靜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是以酒酣奏琴,而歡慼並用。此言偏并之情,先積於內,故懷歡者值哀音而發,內慼者遇樂聲而感也。夫音聲自當有一定之哀樂,但聲化遲緩,不可倉卒,不能對易。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令哀樂同時而應耳。雖二情俱見,則何損於聲音有定理耶?」

  主人答曰:「難云:哀樂自有定聲,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懷慼者遇樂聲而哀耳。即如所言,聲有定分,假使鹿鳴重奏,是樂聲也,而令慼者遇之,雖聲化遲緩,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何得更以哀耶?猶一爝之火,雖未能溫一室,不宜復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樂非增哀之具也。理絃高堂,而歡慼並用者,(真主)〔直至〕和之發滯導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盡耳。難云: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令哀樂同時而應耳。夫言哀者,或見机杖而泣,或輿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顯而形潛。其所以會之,皆自有由,不為觸地而生哀,當席而淚出也。今(見)〔無〕机杖以致感聽,和聲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也。」

  秦客難曰:「論云:酒酣奏琴,而懽慼並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發耳。今且隱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懽則慼,不慼則懽,此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慼之傷,笑是懽之用〔也〕。蓋聞齊楚之曲者,唯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見笑噱之貌,此必齊楚之曲以哀為體,故其所感,皆應其度量。豈徒以多重而少變,則致情一而思專耶?若誠能致泣,則聲音之有哀樂,斷可知矣。」

  主人答曰:「雖人情(慼)〔感〕於哀樂,哀樂各有多少;又哀樂之極,不必同致也。夫小哀容壞,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懽顏悅,至樂心愉,樂之理也。何以明之?夫至親安豫,則恬若自然,所自得也。及在危急,僅然後濟,則抃不及。由此言之,之不若向之自得,豈不然哉?至夫笑噱,雖出於懽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應聲之具也。此為樂之應聲,以自得為主;哀之應感,以垂涕為故。垂涕則形動而可覺,自得則神合而無(憂)〔變〕。是以觀其異,而不識其同;別其外,而未察其內耳。然笑噱之不顯於聲音,豈獨齊楚之曲耶?今不求樂於自得之域,而以無笑噱謂齊楚體哀,豈不知哀而不識樂乎?」

  秦客問曰:「仲尼有言: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即如所論,凡百哀樂,皆不在聲,即移風易俗,果以何物耶?又古人慎靡靡之風,抑慆耳之聲,故曰:放鄭聲,遠佞人。然則鄭衛之音,擊鳴球以協神人,敢問鄭雅之體,隆弊所極,風俗移易奚由而濟?幸重聞之,以悟所疑。」

  主人應之曰:「夫言移風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後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玄化潛通,天人交泰。枯槁之類,浸育靈液,六合之內,沐浴鴻流,蕩滌塵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從道,懷忠抱義,而不覺其所以然也。和心足於內,和氣見於外,故歌以敘志,以宣情。然後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和)〔氣〕與聲相應,合乎會通,以濟其美。故凱樂之情,見於金石;含弘光大,顯於音聲也。若以往則萬國同風,芳榮濟茂,馥如秋蘭,不期而信,不謀而(誠)〔成〕,穆然相愛,猶舒錦〔布〕綵,而粲炳可觀也。大道之隆,莫盛於茲,太平之業,莫顯於此。故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樂之為體,以心為主。故無聲之樂,民之父母也。至八音會諧,人之所悅,亦總謂之樂。然風俗移易,〔本〕不在此也。夫音聲和(此)〔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絕,故因其所自。為可奉之禮,制可導之樂。口不盡味,樂不極音,揆終始之宜,度賢愚之中;為之檢則,使遠近同風,用而不竭,亦所以結忠信,著不遷也。故鄉校庠塾亦隨之,(變)〔使〕絲竹與俎豆並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使將聽是聲也,必聞此言;將觀是容也,必崇此禮。禮猶賓主升降,然後酬酢行焉。於是言語之節,聲音之度,揖讓之儀,動止之數,進退相須,共為一體。君臣用之於朝,庶士用之於家。少而習之,長而不怠,心安志固,從善日遷,然後臨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變,然後化成,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樂必存,是以國史採風俗之盛衰,寄之樂工,宣之管絃,使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妙音感人,猶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喪業。自非至人,孰能禦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瀆其聲,絕其大和,不窮其變。損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猶大羹不和,不極勺藥之味也。若流浴淺近,則聲不足悅,又非所歡也。若上失其道,國喪其紀,男女奔隨,媱荒無度,則風以此變,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則群能肆之;樂其所習,則何以誅之?託於和聲,配而長之,誠動於言,心感於和,風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聲,無〔中〕於淫邪也。淫之與正同乎心,雅鄭之體,亦足以觀矣。」

卷六  

  釋私論一首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借)〔惜〕賢於殷湯,故世濟而名顯。周旦不顧(賢)〔嫌〕而隱行,故假攝而化拢夷吾不匿情於齊桓,故國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為身而繫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仁)〔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故論公私者,雖云(一作終於事與是俱而已)志道存善,◇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今執必公之理,以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為善者,不離於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於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以厲不善也。夫善以盡善,非以救非,而況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間,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敚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敚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凶之門乎。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乎中人之(性)〔體〕,運乎在用之質,而栖心古烈,擬足公塗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於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欲〕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乎得失而遇善,行不準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數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鳧顯盜,晉文愷悌,勃鞮號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一堂流涕,然數子皆以投命之禍,臨不測之機,表露心識,(獨)〔猶〕以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其所病也。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療,亦賢於(療)〔渤矣。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類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或有矜以至讓,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濟仁。然矜吝之時,不可謂無廉;(情)〔猜〕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讒言似信,不可謂有誠;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以〕準其(禮)〔理〕,察其情以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其是。故實是以暫非而後顯,實非以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公〕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而陳平順旨。於是觀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同耳。抱◇而匿情不改者,誠神以喪於所惑,而體以溺於常名。心以制於所慴,而情有繫於所欲。咸自以為有是,而莫賢乎己。未有(功)〔攻汲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以自反,棄名以任實。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為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為措之道。故(時)〔明〕為措,而闇於措,是以不措為拙,〔以致〕措為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飾之言,以要俗譽。謂永年良規,莫盛於茲;終日馳思,莫闚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也。於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既明,賞罰之實又篤。不知冒廕之可以無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措之可以無患,而患措之不以豈不哀哉!是以申侯苟順,取棄楚(泰)〔恭〕;宰嚭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名者也。君子既有其質,又其鑒。貴夫亮達,布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之。所措一非,而內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慚其形。言無苟諱,而行無苟隱。不以愛之而苟善,不以惡之而苟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繫,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忠感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胸懷於八荒,垂坦蕩以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冀)〔異〕者乎?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私乎?非私也?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為名,公以盡言為稱,善以無(名)〔〕為體,非以有措為負。今第五倫顯情,是(非)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於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於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以有是,以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乎大道之情,動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抱一而無措,則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為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於不言之私,非無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

  管蔡論一首

  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凶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載〕。且明父聖兄,曾不鑒凶愚於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於藩國,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於理不通,心無所安。願聞其說。』

  答曰:『善哉子之問也。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權事顯,實理(沇)〔沉〕。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凶,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是以文王列而顯之,發旦二聖,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與)〔興〕頑俗,功業有績,故曠世不廢,名冠當時,列為藩臣。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疑)〔於〕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以徼(福)〔禍〕也。成王大悟,周公顯復,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信如心,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者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體〕,(今之朝議)〔古今之明義也〕。管蔡雖懷忠抱誠,要為罪誅,罪誅已顯,不得復理。內必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起。然論者(誠)〔承〕名信行,便以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聖為不明也。若三聖未為不明,則聖不祐惡而任頑凶。〔頑凶〕不容於(時)〔明〕世,則管蔡無取私於父兄,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今若本三聖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闇權,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聖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邵公不悅。(惟)〔推〕此言〔之〕,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權;三聖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聖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外內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

  明膽論一首

  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覈是非,以為人有膽可(樂)〔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以為明膽殊用,不能相生。論曰:「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外內,無不畢備,降此已往,蓋闕如也。或明於見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兼之者博於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謂明膽異氣,不能相生。明以見物,膽以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則〕(達)〔違〕理失機。故子家軟弱,陷於弒君;左師不斷,見逼華臣。皆智及之而決不行也。此理坦然,非無疑滯。故略舉一隅,想不重疑。」

  〔呂子曰〕:「敬覽來論,可謂海亦不加者矣。折理貴約而盡情,何尚浮穢而迂誕哉?今子之論,乃引渾元以為喻,何遼遼而坦謾也。故直答以人事之切要焉。漢之賈生,陳切直之策,奮危言之至。行之無疑,明所察也。忌鵩作賦,暗所惑也。一人之膽,豈有盈縮乎?蓋見與不見,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師,皆愚惑淺弊,明不徹達,故惑於曖昧,終丁禍害。豈明見照察而膽不斷乎?故霍光懷沉勇之氣,履上將之任,戰乎王賀之事。延年文生,夙無武稱,陳義奮辭,膽氣淩雲,斯其驗歟。及於期授首,陵母伏劍,明果之疇,若此萬端,欲詳而載之,不可勝言也。況有夷塗而無敢投足,階雲路而疑於迄泰清者乎?若(思)〔愚〕弊之倫為能,自託幽昧之中,棄身陷之間,如盜跖竄身於虎吻,穿窬先首於溝瀆,而暴虎憑河,愚敢之類,則能有之。是以余謂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遠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猶復有疑,思承後誨,得一騁辭。」

  「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當〕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為好理(綱)〔網〕目,而惡持綱領也。本論二氣不同,明不生膽,欲極論之,當令一人播無刺諷之膽,而有見事之明。故當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氣,無之而復,資之以明,二氣存一體,則明能運膽,賈誼是也。賈誼明膽,自足相經,故能濟事。誰言殊無膽,獨任明以行事者乎?子獨自作此言,以合其論也。忌鵩闇惑,明所不周,何害於膽乎?明既以見物,膽能行之耳。明所不見,膽當何斷?進退相扶,可謂盈縮?就如此言,賈生陳策,明所見也;忌鵩作賦,闇所惑也。爾為明徹於前,而闇惑於後?〔明〕有盈縮也;苟明有進退,膽亦何為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沉勇,而戰於廢王,〔此勇〕有所撓也。而子言一人膽豈有盈縮,此則是也。賈生闇鵩,明有所塞也。光懼廢立,勇有所撓也。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苟)自非若此,誰無弊損乎?但當總有無之大略,而致論之耳。夫物以實見為主,延年奮發,勇義凌雲,此則膽也。而云夙無武稱,此為信宿稱而疑成事也。延年處議,明所見也。壯氣騰厲,勇之決也。此足以觀矣。子又曰:言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則有專膽之人,亦為膽特自一氣矣。五才存體,各有所生。明以陽曜,膽以陰凝。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耶?雖相須以合德,要自異氣也。凡餘雜說,於期陵母暴虎云云,萬言致一,欲以何明耶?幸更詳思,不為辭費而已矣。」

卷七  

  難自然好學論一首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則其願得;不逼,則其志從。洪荒之世,大朴未虧,君無文於上,民無競於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饑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其名分,以檢其外。勸學講文,以神其教。故六經紛錯,百家繁熾,開榮利之塗,故奔騖而不覺。是以貪生之禽,食園池之粱菽。求安之士,乃詭志以從俗。操筆執觚,足容蘇息;積學明經,以代稼穡。是以困而後學,學以致榮;計而後習,好而習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謂之自然耳。推其原也: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則鳥不毀以求馴,獸不群而求畜;則人之真性,無為正當自然耽此禮學矣。論又云:嘉肴珍膳,雖所未嘗,嘗必美之,適於口也。處在闇室,烝燭之光,不教而悅得於心。況以長夜之冥,得照太陽,情變鬱陶,而發其蒙。雖事以末來,情以本應,則無損於自然好學。難曰:夫口之於甘苦,身之於痛癢,感物而動,應事而作,不須學而後能,不待借而後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則恐似是而非之議,學如一粟之論,於是乎在也。今子立六經以為準,仰仁義以為主,以規矩為軒駕,以講誨為哺乳;由其塗則通,乖其路則滯。遊心極視,不其外;終年馳騁,思不出位。聚族獻議,唯學為貴,執書擿句,俛仰咨嗟,使服膺其言,以為榮華。故吾子謂六經為太陽,不學為長夜耳。今若以◇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文籍則目瞧,脩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筋,譚禮典則齒齲;於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為更始,則吾子雖好學不倦,猶將闕焉。則向之不學,未必為長夜,六經未必為太陽也。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若遇上(有)〔古〕無文之(始)〔治〕,可不學而獲安,不勤而得志;則何求於六經,何欲於仁義哉?以此言之,則今之學者,豈不先計而後學?苟計而後動,則非自然之應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葅耳。

卷八  

  難宅無吉凶攝生論一首

  夫神祗遐遠,吉凶難明。雖中人自竭,莫得其端,而易以惑道。故夫子寢答於來問終,慎神怪而不言。是以古人顯仁於物,藏用於身,知其不可眾所共,非故隱之,彼非所明也。吾無意於庶幾而足下師心陋見,斷然不疑。繫決如此,足以獨斷。思省來論,旨多不通。謹因來言,以生此難。方推金木,未知所在,莫有食治。世無自理之道,法無獨善之術。苟非其人,道不虛行,禮樂政刑,經常外事,猶有所疏,況乎幽微者耶?縱欲辨明神微,袪惑,起滯,立端,以明所由;◇斷以檢其要,乃為〔有〕(微)〔徵〕。若但撮提群愚,◇◇蠶種,忿而棄之,因謂無陰陽吉凶之理,得無似噎而怨粒稼,溺而責舟楫者耶?

  論曰:百年之宮,不能令殤子壽;孤逆魁岡,不能令彭祖夭。又曰:許負之相,條侯英布之黥而後王,皆性命也。應曰:此為命有所定,壽有所在。禍不可以智逃,福不可以力致。英布畏痛,卒罹刀鋸。亞夫忌餒,終有餓患。萬事萬物,凡所遭遇,無非相命也。然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長平之卒,命何同短?此吾之所疑也。即如所論,雖慎若曾顏,不得免禍。惡若桀跖,故當昌熾。吉凶素定,不可推移,則古人何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履信思順,自天祐之」?必積善而後福應,信著而後祐來,猶罪之招罰,功之致賞也。苟先積而後受報,事理所得,不為闇自遇之也。若皆謂之是相,此為決相命於行事,定吉凶於知力,恐非本論之意。此又吾之所疑也。又云:多食不消,必須黃丸。苟命自當生,多食何畏?而服良藥?若謂服藥是相之所一,宅豈非是一耶?若謂雖命,猶當須藥〔以〕自濟,何知相不須宅以自輔乎?若謂藥可論而宅不可說,恐天下或有說之者矣。既曰壽夭不可求,甚於貴賤;而復曰善求壽強者,必先知災疾之所自來,然後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耶?不可求也?既曰彭祖七百,殤子之夭,皆性命自然;而復曰不知防疾,致壽去夭。求實於虛,故性命不遂。此為壽夭之來,生於用身,性命之遂,得於善求。然則夭短者,何得不謂之愚?壽延者,何得不謂之智?苟壽夭成於愚智,則自然之命,不可求之論,奚所措之?凡此數者,亦雅論之矛楯矣。

  論曰: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生之正度,求之於懷抱之內,而得之矣。又曰:善養生者,和為盡矣。誠哉斯言!匪謂不然,但謂全生不盡此耳。夫危邦不入,所以避亂政之害。重門擊柝,所以(避)〔備〕狂暴之災,居必爽塏,所以遠風毒之患。凡事之在外能為害者,此未足以盡其數也。安在守一(利)〔和〕而可以為盡乎?夫專靜寡欲,莫若單豹行年七十,而有童孺之色,可謂柔和之用矣。而一旦為虎所食,豈非恃內忽外耶?若謂豹相正當給廚,雖智不免,則寡欲何益?而云養生可得?若單豹以未盡善而致災,則輔生之道,不止於一和。苟和未足保生,則外物之為患者,吾未知其所齊矣。

  論曰:師占成居則有驗,使造新則無徵。請問占成居而有驗者,為但占墻屋耶?占居者之吉凶也?若占居者而知盛衰,此自占人,非占成居也。占成居而知吉凶,此為宅自有善惡,而居者從之。〔故占者觀表,而得內也。苟宅能制人使從之〕,則當吉之人,受災於凶宅;妖逆無道,獲福於吉居。爾為吉凶之致,唯宅而已?更令由人也,新便無徵耶?若吉凶故當由人,則雖成居,何得而云有驗耶?若此,果可占耶?不可占耶?果有宅耶?其無宅也?

  論曰:宅猶卜筮,可以知吉凶,而不能為吉凶也。應曰:此相似而不同。卜者吉凶無豫,待物而應,將來之(地)〔兆〕也。相宅不問居者之賢愚,唯觀已然。有傳者,已成之形也。猶龍顏,而知當貴。見縱理,而知(餓死)〔當餓〕。然各有由,不為闇中也。今見其同於得吉凶,因謂相宅,與卜不異,此猶見琴而謂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縱如論,宅與卜同,但能知而不能為,則吉凶已成,雖知何益?卜與不卜,了無所在;而古人將有為,必曰問之龜筮吉,以定所由差,此豈徒也哉?此復吾之所疑也。武王營周,則云考卜惟王,宅是鎬京,周公遷邑,乃卜澗瀍,終惟洛食。又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古人修之,於昔如彼;足下非之,於今如此。不知誰定可從?

  論曰:為三公宅,而愚民必不為三公,可知也。或曰:愚民必不得久居公侯宅。然則果無宅也?應曰:不謂吉宅,能獨成福,但謂君子既有賢才,又卜其居,(復順)〔順履〕積德,乃享元吉。猶夫良農既懷善藝,又擇沃土,復加耘耔,乃有盈倉之報耳。今見愚民不能得福於吉居,便謂宅無善惡,何異種田之無十千,而謂田無壤塉耶?良田雖美,而稼不獨茂;卜宅雖吉,而功不獨成。相須之理誠然,則宅之吉凶,未可惑也。今信徵祥,則棄人理之所宜;守卜相,則絕陰陽之吉凶;持知力,則忘天道之所存。此何異識時雨之生物,因垂拱而望嘉穀乎?是故疑怪之論生,偏是之議興,所託不一,烏能相通?若夫兼而善之者,得無半非冢宅耶。

  論曰:時日譴祟,古盛王無之,季王之所好。聽此言善矣,顧其不盡然。湯禱桑林,周公秉圭,不知是譴祟非也?吉日惟戊,既伯既禱,不知是時日非也?此皆足下家事,先師所立,而一朝背之,必若湯周未為盛王,幸更詳之,又當〔校〕知二賢,何如足下耶?

  論曰:賊方至,以疾走為務;食不消,以黃丸為先。子徒知此為賢於安須臾,與求乞胡,而不知制賊病於無形,事功幽而無跌也。夫救火以水,雖自多於抱薪,而不知曲突之先物矣。況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數所不能分?是以古人存而不論,神而明之,遂知來物。故能獨觀於萬化之前,收功於大順之後。百姓謂之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若此,豈常理之所逮耶?今形象著明有數者,猶尚滯之;天地廣遠,品物多方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也。今執辟穀之術,謂養生已備,至理已盡;馳心極觀,齊此而還,意所不及,皆謂無之。欲據所見,以定古人之所難言,得無似蟪蛄之議冰耶?欲以所識,而■■■之所棄,得無似戎人問布於中國,麻種而不事耶?吾怯於專斷,進不敢定禍福於卜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凶也。

卷九  

  答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

  夫先王垂訓,開(端)〔制〕中人,言之所樹。賢愚不違,事之所由。古今不忒,所以致教也。若(玄機神妙)〔夫機神玄妙〕,不言之化,自非至精,孰能與之?故善求者,觀物於微,觸類而長,不以己為度也。按如所論,甚有則愚,甚無則誕。今使小有,便得不愚耶?了無乃得離之也?若小有則不愚,吾未知小有其限所止也。若了無乃得離之,則甚無者,無為謂之誕也。又曰:私神立,則公神廢。然則〔唯〕惡夫私之害公,邪之傷正,不為無神也。向墨子立公神之情,狀不甚有之說,使董生託正忌之塗,執不甚無之言,二賢雅趣,可得合而一,兩無不失耶?今之所辨,欲求實有實無,以明自然不詭;持論有工拙,議教有精麤也。尋雅論之指,謂河洛不誠,借助鬼神,故為之宗廟,以神其本。不答子貢,以求其然,則足下得不為託心無(鬼◇)〔神鬼〕,齊契於董生耶?而復(顯)〔顧〕古人之言,懼無鬼〔神〕之弊;貌與情乖,立從公廢私之論,欲彌縫兩端,使不愚不誕,兩(機)〔譏〕董墨。謂其中央,可得而居?恐辭辨雖巧,難可俱通。又非所望於覈論也。故吾謂古人合德天地,動應自然,經世所立,莫不有徵。豈匿設宗廟以期後嗣?空借鬼神以將來耶?足下將謂吾與墨不殊,今不辭同有鬼,但不偏守一區,明所當然,使人鬼同謀,幽明並濟。亦所以求衷,所以為異耳。

  論曰:〔聖人〕鈞疾,而禱不同。故於臣弟,則周公請命;親其身,則尼父不禱。所謂禮為情貌者也。難曰:若於臣子,則宜修情貌。未聞舜禹有請君父也。若於身則否,未聞武王閼禱之命也。湯禱桑林,復為君父耶?推此而言,宜以禱為益,則湯周用之;禱無所行,則孔子不請。此其殊塗同歸,隨時之義也。又曰:時日先王所以誡不怠,而勸從事。足下前論云:時日非盛王所有,故吾問惟戊之事。今不答惟戊果是非,而曰所〔以〕誡勸,此復兩許之言也。縱令惟戊盡於誡勸,尋論按名,當言有日耶?無日耶?又曰:俗之時日,順妖忌而逆事理。按此言以惡夫妖逆,故去之,未為盛王了無日也。夫時日用於盛世,而來代襲以妖惑,猶先王制雅樂,而季世繼以淫哇也。今憤妖忌,因欲去日,何異惡鄭衛,而滅韶武耶?不思其本,見其所弊,輒疾而欲除,得不為遇噎溺而遷怒耶?足下既已善卜矣。乾坤有六子,支幹有剛柔,統以陰陽,錯以五行,故吉凶可得,而時日是其所由,故古人順之焉。有善其流,而惡其源者,吾未知其可也。至於河洛宗廟,則謂匿而不信。類禡祈禱,則謂偽而無實。時日剛柔,則謂假以為勸。此聖人專造虛詐,以欺天下。匹夫之諒,且猶恥之,今議古人,得無不可乃爾也?凡此數事,猶陷於誣妄,宅之見伐,不亦宜乎?前論曰:若許負之相,條侯英布之黥而後王;一欄之羊,賓至而有死者。〔皆〕性命之自然也。今論曰:隆準龍顏,公侯之相,不可假求。此為相命,自有一定。相所當成,人不能壞;相所當敗,智不能救。陷(常)〔當〕生於眾險,雖可懼而無患;抑當貴於廝養,雖辱賤而必貴。薄姬之困而後昌,皆不可為不可求,而闇自遇之,全相之論,必當若此。乃一途得通,本論不滯耳。吾適以信順為難,則便曰信順者,成命之理,必若所言。命以信順成,亦以不信順敗矣。若命之成敗取足於信順,故是吾前難壽夭成於愚智耳,安得有性命自然也!若信順果成相命,請問亞夫由幾惡而得餓?英布修何德以致王?生羊積幾善以獲存?死者負何罪以逢災耶?既持相命,復惜信順。欲飾二論,使得並通,恐似矛楯無俱立之勢,非辯言所能兩濟也。

  論曰:論相命當辨有無,無疑眾寡。苟一人有命,則長平皆一矣。又曰:知命者,不立巖牆之下。吾謂知命者,當無所不順,乃畏巖牆。知命有在,立之何懼?若巖牆果能為害,不擇命之長短,則知與不知,立之有禍,避之無患也。則何知白起非長平之巖牆,而云千萬皆命,無疑眾寡耶?若謂長平雖同於巖牆,故是相命宜值之,則命所當至,期於必然,不立之誡,何所施耶?若此果有相〔邪?無相〕也?此復吾之所疑也。又曰:長平不得係於命,將係宅耶?則唐虞之世,宅何同吉?〔吾〕本疑前論,無非相命,故借長平〔卒〕之異同,以難相命之必然。廣求異端,以明事理。豈必吉宅,以質之耶?又前論已明吉宅之不獨行,今空抑此言,欲以誰難?又曰:長平之卒,宅何同凶?(苟大同足嫌足下愚於吾也)〔苟泰同足以致,則足下嫌多,不愚於吾也〕。適至守相,便言千萬皆一,校以至理,負情之對,於是乎見。既虛立吉宅,〔冀〕而無獲,欲救相命,而情以難顯。故■如此,可謂善戰矣。

  論曰:卜之盡(蓋)理所以成相命者也,此復吾所疑矣。前論以相命為主,而尋益以信順,此一離婁也,今復以卜成之。成命之具三,而猶不知相命竟須幾箇為足也?若唯信順,於理尚少,何以謂成命之理耶?若是相濟,則卜何所補於卜?復曰成命耶?請問卜之成命,使單豹行卜,知將有虎災,則隱居深宮,嚴備自衛,若虎猶及之,為卜無所益也。〔若得無恙,為相敗于卜〕,何云成相耶?若謂豹卜而得脫,本無厄虎相也。卜為妄語(矣),〔急在蠲除〕。若謂凡有命,皆當由卜乃成,則世有終身不卜者,皆失相夭命耶?若謂卜亦相也,然則卜是相中一物也,安得云以成相耶?若此,不知卜筮故當與相命通相成為〔一〕,不當各自行也?

  論曰:無故而居可占,猶龍顏可相也。設為吉宅而後居,以幸福報,無異假顏準而望公侯也。然則人實徵宅,非宅制人也。按如所言,無故而居可占者,必謂當吉(人之)〔之人〕瞑目而前,推遇任命,以闇營宅,自然遇吉也。然則豈獨(古)〔吉〕人?凡有命者,皆可以闇動而自得。正是前論,命〔有〕自然,不可增減者也。驟以可為之信順卜筮,成不可增減之命矣,奚獨禁可為之宅,不盡相命,唯有闇作,乃是真宅耶?若瞑目可以得相,開目亦無所加也。智者愈當(職)〔識〕之。周公營居,何故躊躇於澗瀍?問龜筮而食洛耶?若龜筮果有助於為宅,則知闇作可有不盡善之理矣。苟闇作有不盡,則不闇豈非求之術耶?若必謂龜筮不能(盡)〔善〕相於闇往,想亦不失相於考卜也。則卜與不卜,為與不為,皆期於自得。自得苟全,則善占者所遇當識,何得無故則能知,有故則不知也?(然貞宅之異假顏)〔今疾夫設為比之假顏〕,貴夫無故(識)〔謂〕之〔貞宅。然〕貞宅之與設,為其形不〔異〕,同以功成,俱是吉宅也。但無故為〔設貞,有故為設宅〕。貞宅授吉於闇遇,設為減福於用知爾。然則吉凶之形,果自有理,可以(為)〔有〕故而得,故前論有占成之驗也。然則占成之形,何以言之?必(遂)遠近得宜,堂廉有制,坦然殊觀,可得而別。利人以福,故謂之吉。害人以禍,故謂之凶。但公侯之相,闇與吉會爾。然則宅與性命,雖各一物,猶農夫良田,合而成功也。設公侯遷後,方樂其吉,而往居之,吉宅豈選(能)〔賢〕而後納,擇善而後福哉?苟宅無情於擇賢,不惜吉於設為,則屋不辭人,田不讓耕,其所以為吉凶薄厚,何得不均?前吉者不求而遇,後聞吉而往,同於居吉宅,而有求與不求矣,何言誕而不可為也?由是言之,非從人而徵,宅亦成人,明矣。若挾顏狀,則英布黥相,不減其貴;隆準見劓,不減公侯(之標)。是知顏準是公侯之摽識,非所以為公侯(質)也。故標識者,非公侯質也。吉(名)宅(宇)〔字〕與吉者,宅實也。(無吉徵而自宅)〔善宅無吉徵而字吉宅〕,以徵假見難可也;若以非質之標識,難有徵之吉宅,此吾所不敢許也。子陽無質而鏤其掌,即知當字長耳。巨君篡宅而運其魁,既偏恃之禍,非所以為難也。至公侯之命,稟之自然,不可陶易。宅是外物,方圓由人,有可〔為〕之理,猶西施之潔不可為,而西施之服可為也。黼黻芳華,所以助◇,吉宅◇家,所以成相。故世無〔作〕人方,而有卜宅〔說〕。是以知人宅,不可相喻也。安得以不可作之人,絕可作之宅耶?至刑德皆同此〔自〕一家,非本論(古)〔占〕成居而得吉凶者也。且先了此,乃議其餘。

  論曰:獵夫從林,所遇或禽,或虎,虎凶禽吉。卜者筮而知之,非能為。安知所言地之善惡,猶禽吉虎凶,獵夫先筮,故擇而從。禽如擇居,故避凶而從吉,吉地雖不〔可〕為,而可擇處,猶禽虎雖不可變,而可擇從。苟卜筮所以成相,虎可卜,而地可擇,何為半信而半不信耶?又云:地之吉凶,有若禽虎,不得宮姓則無害,商則為災也。案此為怪所不解,而以為難,似未察宮商之理也。雖此(理)〔地〕之吉,而或長於養宮,短於毓商,猶良田雖美,而稼有所宜。何以言之?人姓有五音,五行有相生,故同姓不昏,惡不殖也。人誠有之,地亦宜然。故古人仰準陰陽,俯協剛柔,中識性理,使三才相善,同會於大通,所以窮理,而盡物宜也。夫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自然之分也。音不和,則比絃不動;聲同,則雖遠相應。此事雖著,而猶莫或識。苟有五音各有宜,土氣有相生,則人宅猶禽虎之類,豈可見宮商之不同,而謂之地無吉凶也?

  論曰:天下或有能說之者,子而不言,誰與能之?難曰:足下前論以云:有能占成居者,此即能說之矣。故吾曰:天下當有能者。今不求之於前論,而復責吾難之於能言,亦當知宅有吉凶也。又曰:藥之已病,為一也實;而宅之吉凶,為一也誣。既曰成居可占,而復曰〔誣〕耶?藥之已病,其驗(又)〔交〕見,故君子信之,宅之吉凶,其報賒遙,故君子疑之。今若以交賒為虛〔實〕,則恐所以求物之地鮮矣。吾見溝澮不疑江海之大,丘陵則知有泰山之高也。若守藥則棄宅,見交則非賒,是海人所以終身無山,山客(曰)〔白首〕無大魚也。

  論曰: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此較通世之常滯。然智所不知〕,不可〔以〕妄(論)〔求〕也。難曰:智所不知,相必亦未知也。今暗許便多於所知者,何耶?必生於本謂之無,而強以驗有也,強有之驗,將不盈於數矣。而并所成驗者,謂之多於所知耳。苟知然,果有未還之理,不因見求隱,尋(論)〔端〕究緒,由◇◇而得卯未,夫尋端之理,猶獵師以得禽也。縱使尋,時有無獲,然得禽,曷嘗不由之哉?今吉凶不先定,則謂不可求,何異(◇)獸不期,則不敢(訊)舉(氣◇)足,坐守無根也?由此而言,探(頤)〔賾〕索隱,何謂為妄。

卷十  

  太師箴

  浩浩太素,陽曜陰凝。二儀陶化,人倫肇興。厥初冥昧,不慮不營。欲以物開,患以事成。犯機觸害,智不救生。宗長歸仁,自然之情。故君道自然,必託賢明。茫茫在昔,罔或不寧。赫胥既往,紹以皇羲。默靜無文,大朴未虧。萬物熙熙,不夭不離。爰及唐虞,猶篤其緒。體資易簡,應天順矩。絺褐其裳,土木其宇。物或失性,懼若在予。疇咨熙載,終禪舜禹。夫統之者勞,仰之者逸。至人重身,棄而不恤。故子州稱疚,石戶乘桴;許由鞠躬,辭長九州。先王仁愛,愍世憂時;哀萬物之將頹,然後之。下逮德衰,大道沉淪。智惠日用,漸私其親。懼物乖離,(擘■■仁)〔攘臂立仁〕。利巧愈競,繁禮屢陳。刑教爭施,夭性喪真。季世陵,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謀國,不吝灰沉。賞罰雖存,莫勸莫禁。若乃驕盈肆志,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蒙)〔崇〕丘山。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喪亂弘多,國乃隕顛。故殷辛不道,首綴素旗;周朝敗度,彘人是謀。楚靈極暴,乾溪潰叛;晉厲殘虐,欒書作難。主父棄禮,鷇胎不宰;秦皇荼毒,禍流四海。是以亡國繼踵,古今相承。醜彼(權)〔摧〕滅,而襲其亡徵。初安若山,後敗如崩。臨刃振鋒,悔何所增。故居帝王者,無曰我尊,慢爾德音;無曰我強,肆于驕淫。棄彼佞倖,納此顏。諛言順耳,染德生患。悠悠庶類,我控我告。唯賢是授,何必親戚?順乃造好,民實胥效。治亂之原,豈無昌教?穆穆天子,思問其愆。虛心導人,允求讜言。師臣司訓,敢告在前。

  家誡

  人無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準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於必濟。若心疲體解,或牽於外物,或累於內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則議於去就。議於去就,則二心交爭。二心交爭,則向所〔以〕見役之情勝矣。或有中道而廢,或有不成一匱而敗之。以之守則不固,以之攻則怯弱。與之誓則多違,與之謀則善泄。臨樂則肆情,處逸則極意。故雖繁華熠燿,無結秀之勳;終年之勤,無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歎息也。若夫申胥之長吟,夷齊之全潔,展季之執信,蘇武之守節,可謂固矣。故以無心守之安,而體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可)耳。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獨在後〕,又不當宿(留)。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或)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若)〔宏〕行寡言,慎備自守,則怨責之路解矣。其立身當清遠。若有煩辱,欲人之盡命,託人之請求,當謙〔言〕辭■謝,其素不預此輩事,當相亮耳。若有怨急,心所不忍,可外違拒,密為濟之。所以然者,上遠宜適之幾,中絕常人淫輩之求,下全束脩無玷之稱;此又秉志之一隅也。凡行事先自審其可,(不差)〔若〕於宜,宜行此事,而人欲易之,當說宜易之理。若使彼語殊佳者,勿羞折遂非也;若其理不足,而更以情求來守。人雖復云云,當堅執所守,此又秉志之一隅也。不須行小小束脩之意氣,若見窮乏,而有可以賑濟者,便見義而作。若人從我(欲有所求)〔有所求欲者〕,先自思省,若有所損廢多,於今日所濟之義少,則當權其輕重而拒之。雖復守辱不已,猶當絕之。然大率人之告求,皆彼無我有,故來求我,此為與之多也。自不如此,而為輕竭。不忍面言,強副小情。未為有志也。夫言語,君子之機,機動物應,則是非之形著矣。故不可不慎。若於意不善了,而本意欲言,則當懼有不了之失,且權忍之。後視向不言此事,無他不可,則向言或有不可;然則能不言,全得其可矣。且俗人傳吉遲傳凶疾,又好議人之過闕,此常人之議也。坐(言)〔中〕所言,自非高議。但是動靜消息,小小異同,但當高視,不足和答也。非義不言,詳靜敬道,豈非寡悔之謂?人有相與變爭,未知得失所在,慎勿預也。且默以觀之,其〔是〕非行自可見。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是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就有人問者,猶當辭以不解。近論議亦然。若會酒坐,見人爭語,其形勢似欲轉盛,便當(亟)〔無何〕舍去之。此將之兆也。坐視必見曲直,黨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自謂為直,則謂曲我者有私於彼,便怨惡之情生矣;或便獲悖辱之言,正坐視之,大見是非,而爭不了,則仁而無武,於義無可,〔故〕當遠之也。然(都大)〔大都〕爭訟者,小人耳。正復有是非,共濟汗漫,雖勝可足稱哉?就不得遠取醉為佳。若意中偶有所諱,而彼必欲知者,若守大不已,或劫以鄙情,不可憚此小輩,而為所挽。引以盡其言。今正堅語,不知不識,方為有志耳,自非知舊鄰比,庶幾已下,欲請呼者,當辭以他故,勿往也。外榮華則少欲,自非至急,終無求欲,上美也。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若臨朝讓官,臨義讓生,若孔文舉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節。凡人自有公私,慎勿強知人知。彼知我知之,則有忌於我。今知而不言,則便是不知矣。若見竊語私議,便舍起,勿使忌人也。或時逼迫,強與我共說。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何者?君子不容偽薄之言故也。一旦事敗,便言某甲昔知吾事,〔是〕以宜備之深也。凡人私語,無所不有,宜預以為意,見之而走者,何哉?或偶知其私事,與同則可,不同則彼恐事泄,思害人以滅也。非意所欽者,而來戲調,蚩笑人之闕者,但莫應從小共,轉至於不共;而勿大冰矜,趨以不言答之。勢不得(人)〔久〕,行自止也。自非所監臨,相與無他宜適,有壺榼之意,束脩之好,此人道所通,不須逆也。過此以往,自非通穆。匹帛之饋,車服之贈,當深絕之。何者?常人皆薄義而重利,今以自竭者,必有為而作鬻,貨徼歡施而求報,其俗人之所甘願,而君子之所大惡也。■■■■■■■又憒,不須離摟,強勸人酒。不飲自已,若人來勸,己輒當為持之,勿誚勿逆也。見醉薰薰便止,慎不當至困醉,不能自裁也。

附錄  

  四言詩

  泆泆白雲,順風而回;淵淵綠水,盈坎而頹。乘流遠逝,自躬蘭隈。杖策答諸,納之素懷。長嘯清原,惟以告哀。

  眇眇翔鸞,舒翼太清;俯眺紫辰,仰看素庭。淩躡玄虛,浮沈無形。將遊區外,嘯侶長鳴。神□不存,誰與獨征?

  有舟浮覆,紼纚是維。栝楫松櫂,有若龍微。□津經險,越濟不歸。思友長林,抱樸山嵋。守器殉業,不能奮飛。

  羽化華岳,超遊清霄。雲蓋習習,六龍飄飄。左佩椒桂,右綴蘭苕。淩陽讚路,王子奉軺。婉孌名山,真人是要。齊物養生,與道逍遙。

  五言詩三首

  人生譬朝露,世變多百羅。苟必有終極,彭聃不足多。仁義澆淳樸,前識喪道華。留弱喪自然,天真難可和。郢人審匠石,鍾子識伯牙;真人不屢存,高唱誰當和?

  脩夜家無為,獨步光庭側。仰首看天衢,流光曜八極。撫心悼季世,遙念大道逼。飄飄當路士,悠悠進自棘。得失自己來,榮辱相蠶食。朱紫雖玄黃,太素貴無色。淵淡體至道,色化同消息。

  俗人不可親,松喬是可鄰。何為穢濁間,動搖增垢塵?慷慨之遠遊,整駕俟良辰。輕舉翔區外,濯翼扶桑津。徘徊戲靈岳,彈琴詠泰真。滄水澡五藏,變化忽若神。(恆)〔姮〕娥進妙藥,毛羽翕光新。一縱發開陽,俯視當路人。哀哉世間人,何足久託身。

  遊仙詩

  翩翩鳳轄,逢此網羅。○《太平廣記》四百引《續齊諧記》。

  酒賦

  重酎至清,淵凝冰潔,滋液兼備,芬芳〔澂澈〕。○《北堂書鈔》一百四十八。

  琴讚

  懿吾雅器,載璞靈山。體具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溫乎其仁,玉潤外鮮。昔在黃農,神物以臻。穆穆重華,託心五絃。閑邪納正,亹亹其僊。宣和養氣,介乃遐年。○《北堂書鈔》一百九。